蘇東坡修養境界與《維摩詰經》之關係
 

林文欽

 

  

一、前言
  《維摩詰經》在東坡詩與佛教的關係上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他是東坡詩作中第一個被運用的創作題材。他二十四歲擔任鳳翔簽判時期,在鳳翔期間他在天柱寺,看到了唐朝楊惠之所塑的維摩像寫成了〈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一詩:


昔者子輿病且死,其友子祀往問之。跰躚鑒井自歎息,造物將安以我為。
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
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
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至今遺像兀不語,與昔未死無增虧。
田翁里婦那肯顧,時有野鼠銜其髭。見之使人每自失,誰能與結無言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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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乃東坡以佛教為題材的第一個作品,雖然雙親都是佛教的信仰者,東坡對佛教的義理似乎並不深入,二十四歲出任杭州通判,在王大年的引導下,東坡正式地進入佛教的堂奧,對佛經產生興趣,自此詩中開始出現了佛教思想的影子,而於此任內完成的〈鳳翔八觀〉中的這首作品,對東坡之後廣泛地將佛教思想運用到其詩作具有指標性的意義。
  到了中壯年東坡對維摩詰的喜愛有增無減,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受到白居易的影響,如前所述白居易對維摩詰的崇敬與生活模式的仿效,使這位香山居士的形象被維摩化,這一現象的廣為流行又與蘇軾之論大有關係,其論對白居易在宋之後的形象起到了定型化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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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軾之號東坡源自於香山居士,香山居士自比維摩詰,畫維摩詰像,認為自己的際遇與白居易相似的蘇東坡對白居易喜愛的維摩詰當然也是心嚮往之。「休官彭澤貧無酒,隱几維摩病有妻。」在〈出獄次前韻〉一詩中他更將自己與有家室的維摩詰畫上了等號,特別的是他在有關侍妾朝雲的作品中一再地運用了維摩詰的意象,如〈殢人嬌.贈朝雲〉: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唇箸點,更髻鬟生彩。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
好事心腸,著人情態。閑窗下、斂雲凝黛。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尋一首好詩,要書裙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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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被貶往惠州,臨行前擔心體弱的朝雲無法適應南方惡劣的環境,想要遣散朝雲,朝雲知道後卻堅持要隨侍東坡。這首詞的寫作動機即來自於此,詞意與下面的〈朝雲詩并引〉非常類似: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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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中東坡表達了朝雲雖然是一位侍妾,但卻更像是一位同參道友,與他在精神探索的道路上,一路相伴。
  除了自比維摩詰,他的友人也喜以維摩詰來讚譽他,如維琳有〈常州問東坡疾〉:
 

扁舟駕蘭陵,自懦舊風物。君家有天人,雄雄維摩詰。
我口吞文殊,千里來問疾。若以默相酬,露柱皆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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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詩將東坡比作維摩詰,而稱自己如文殊「千里來問疾」。《維摩詰經》在東坡的生命中既然有如此特出的地位,經中的典故當然也成為其詩作的元素之一了。

二、東坡修養境界與《維摩詰經》之關係
  東坡詩作在休養境界上除援用《維摩詰經》的部分涵蓋了思想、典故、詞語,其中又以結習已斷空、花不著身;圓融無礙,小大相即最為突出。
(一)結習已斷,花不著身
  結習,指煩惱習氣。結,煩惱。習,習氣。東坡喜禪並得益於禪,在其禪意詩中亦可見其自述結習已斷之修養境界,而《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第七》「天女散花」事則為其取喻常用之典故。
  其〈坐上賦戴花得天字〉詩云:
 

清明初過酒闌珊,折得奇葩晚更妍。
春色豈關吾輩事,老狂聊作坐中先。
醉吟不耐攲紗帽,起舞從教落酒船。
結習漸消留不住,卻須還與散花天。

 

宋神宗元豐元年(1078)戊午正月,在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徐州軍州事任,至六月作。「卻須還與散花天」句,用天女散花事。《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第七》卷中:
 

時維摩詰室有一天女,見諸大人聞所說法,便現其身,即以天華,散諸菩薩、大弟子上。華至諸菩薩,即皆墮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爾時天女問舍利弗:「何故去華?」答曰:「此華不如法,是以去之。」天曰:「勿謂此華為不如法。所以者何?是華無所分別,仁者自生分別想耳!若於佛法出家,有所分別,為不如法;若無所分別,是則如法。觀諸菩薩華不著者,已斷一切分別想故。譬如人畏時,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聲、香、味、觸得其便也。已離畏者,一切五欲無能為也;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6
 

全詩述戴花之事,蘇軾由宴飲起舞、花墜杯中,聯想起天女散花之典故。東坡戲稱自己漸趨菩薩境界,結習已斷,故花不著身。詩思精巧、化用自然,更反映出東坡希冀消盡結習,破除業障而得解脫的願望。7
  其〈李公擇過高郵,見施大夫與孫莘老賞花詩,憶與僕去歲會於彭門折花饋筍故事,作詩二十四韻見戲,依韻奉答,亦以戲公擇云〉:
 

汝陽真天人,絹帽著紅槿。纏頭三百萬,不買一微哂。
共誇青山峰,曲盡花不隕。當時謫仙人,逸韻謝封畛。
詩成天一笑,萬象解寒窘。驚開小桃杏,不待雷發軫。
餘波尚涓滴,乞與居易稹。爾來誰復見,前輩風流盡。
寂寞兩詩人,殘紅對櫻筍。飢腸得一醉,妙語傳不泯。
君來恨不與,更復相牽引。我老心已灰,空煩扇餘燼。
天游照六鑿,虛室掃充牣。懸知色竟空,那復嗜烏吻。
蕭然一方丈,居士老龐蘊。散花從滿祴,不答天女問。
故人猶故目,怨句寫餘恨。疑我此心在,遮防費欄楯。
應虞已斃蛇,折尾時一蠢。仄聞孟光賢,未學處仲忍。
寄招應已足,左右侍雲鬒。何時花月夜,羊酒謝不敏。
此生如幻耳,戲語君勿慍。應同亡是公,一對子虛听。

 

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己未五月,在尚書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湖州軍州事任,七月,中使到湖追攝,八月,赴臺獄,十二月,獄具,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至出獄作。「散花」二句同樣用「天女散花」事。此詩為戲作,其中不乏溢美之譽,亦有嘲諷李公擇結習難除、縱情聲色等報復攻訐之詞。但東坡明白的表示,自己已經省悟人生空幻,諸色皆空,故而心如死灰,不戀世情,有如「蕭然一方丈,居士老龐蘊。」同時更規勸李公擇也要看透人生虛幻的真諦,不必執著於言語之爭。8
  其〈偶與客飲,孔常父見訪,方設席延請,忽上馬馳去,已而有詩,戲用其韻答之〉云:


揚雄他文不皆奇,獨稱觀瓶居井眉。酒客法士兩小兒,陳遵、張竦何曾知。主人有酒君獨辭,蟹螯何不左手持。豈復見吾衡氣機,遣人追君君絕馳。盡力去花君自癡,醍醐與酒同一卮,請君更問文殊師。
 

宋哲宗元祐二年(1087)丁卯正月,在翰林學士知制誥任,至六月作。「盡力去花君自癡」,此句引用《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第七》:「至大弟子便著不墮,一切弟子神力去華,不能令去。」如果關照世界無所分別,就像不沾天花的菩薩;如果塵緣糾結還未除盡,天花就會沾在身上。
  又,宋哲宗元祐六年
(1091)辛未正月,在龍圖閣學士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任,是月,簽吏部尚書,二月,以翰林學士承旨召還,三月,察視湖、蘇二郡水災,四月,至淮上,五月,自南都到闕,六月,兼侍讀,八月,除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軍州事,未出京作〈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十首之一〉云:
 

一枝風物便清和,看盡千林未覺多。
結習已空從著袂,不須天女問云何。

 

梅花是花枝四君子之首,凌霜傲雪,不懼嚴寒,在古詩中常用來象徵人的高貴品質。《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第七》:「結習未盡,華著身耳;結習盡者,華不著也。」結習,指煩惱習氣。一般指不能徹底拋卻俗世之欲情煩惱的狀態,有結習故不能解脫。天女,指欲界天之女性。色界以上之諸天無淫欲,故亦無男女之相。《維摩詰經》天女散花事也。蓋東坡一生經歷坎坷,自認已從觀空上斷了煩惱習氣,故此詩將梅花繫於禪理,實是東坡內心情狀的一種自喻。9
(二)圓融無礙,小大相即
  佛禪思維事事圓融,認為小大相即,小大相即的典型象徵是海水入毛孔、毛端含國土、芥子納須彌,《華嚴經》、《維摩經》、《涅槃經》、《楞嚴經》中均表達了這樣的思想。東坡一生耽佛,精於禪理,在其禪意詩中,亦常常書寫此種觀念,如〈西塞風雨〉云:「仰看雲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簑衣。」〈月夜與客飲杏花下〉云:「山城酒薄不堪飲,勸君且吸杯中月。」東坡此等慧觀被袁覺禪師嘆為「禪髓」
(《五燈會元》卷十九)10。而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正月,在龍圖閣學士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知杭州軍州事任,至十二月所作〈游中峰杯泉〉一詩云:
 

石眼杯泉舉世無,要知杯渡是凡夫。
可憐狡獪維摩老,戲取江湖入缽盂。

 

此詩中可見他歆羨聰明慧黠的維摩居士,談笑風生變戲法似的將偌大江湖裝進了小小的鉢盂,所要宣說的即是這種大小相即圓融無礙的思想。
其〈次韻定慧欽長老見寄,八首之八〉云:
 

淨名毗耶中,妙喜恆沙外。初無來往相,二土同一在。
云何定慧師,尚欠行腳債。請判維摩憑,一到東坡界。

 

宋哲宗紹聖二年(1095)乙亥正月,在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貶所,至十二月作。淨名,即維摩詰在中土的意譯,音譯為維摩詰。毗耶為其所居之城,妙喜為其所居國土。往來相,佛教神通「十八變」中的第六相,亦謂諸佛菩薩,依定自在,隨其所樂,迅疾往來,無有滯礙。「二土同一在」,典出《維摩詰經•見阿閦佛品第十二》:維摩詰「現神通力,以其右手,斷取妙喜世界,置於此土。……妙喜世界,雖入此土,而不增減。于是世界,亦不迫隘,如本無異。」表現的也是二土相徹無礙的境界。
蓋東坡禪意詩中,對於大小相即、一多相徹的圓融無礙思想,顯然受了《維摩詰經》的影響。
 

三、結語
  自二十四歲第一首〈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以《維摩詰經》入詩後,《維摩詰經》不斷地出現在東坡的詩作中。究其原因除了經中精彩的故事外,更讓東坡心儀的應是維摩詰為度眾生混跡娑婆世間的精神,與其所採用的種種方便法。透過《維摩詰經》東坡肯定自己的方向,在現實世界中以具體的生活,學習維摩詰安頓身心的方法與超越塵俗不為世囿的精神。
  在維摩詰身上,東坡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從他數量頗多的維摩書寫中,不僅讓後人看到了盛宋之際的居士形象,更看到他如何運用來自《維摩詰經》的體證,在仕途升沉的夾縫中,學習維摩詰遊戲人間,實現自己的理想,圓滿自己的生命。

 

 

註解:

1.﹝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頁110-111。

2.查屏球:《從西域之神到東土隱士─唐宋維摩詰圖題詩之衍變》一文指出宋洪邁即看出這一點,並舉《容齋隨筆.三筆》卷五「東坡慕樂天」之言證明東坡對白居易的喜愛與唐末五代及宋初文人僅好白氏詩體有所不同,蘇軾更多是從生活態度與精神境界上推重白居易,蘇軾〈醉白堂記〉對白氏人格的說明揭示了宋人認可的香山居士意象的精神內核,也成了當時的經典之論。蘇軾指出堂主好以白居易自況多出於自謙的心理,同時,又揭示出這一心理背後的一種精神追求:其中含有三種境界:一是優遊閒適的物質生活;二是以詩文自足的精神生活;三是超越得喪禍福貴賤賢愚與自然同化的人格品位。而這三者與《維摩詰經》中所敘的維摩詰的人格形象又是非常相似的。(《佛光學報》新一卷.第2期,頁339。)

3.﹝北宋﹞蘇軾撰,鄒同慶、王宗堂編校:《蘇軾詞編年校註》(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9月),中冊,頁759。

4.﹝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三十八,頁2073。

5.《全宋詩》第一一四三卷,第19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頁12912。

6.《維摩詰所說經》,《大正藏》第十四冊,頁547下-548上。

7.蕭占鵬等校注《蘇軾禪意詩校注》,頁48。

8.蕭占鵬等校注《蘇軾禪意詩校注》,頁73。

9.蕭占鵬等校注《蘇軾禪意詩校注》,頁165。

10.蕭占鵬等校注《蘇軾禪意詩校注》,頁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