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奇飛番吹笛師！
鄭邦鎮
一
番，並不是一種民族，而是可以理解為文化人類學上一個無知、無品且無奈的貶義形容詞，如同罵髒話的人，正標示著自己的品級，它標示了用這個字來指稱異族者本身的文明尺度。所以，縱觀時空，大家都是番，大家攏喜歡！
大清帝國據有臺灣之初，康熙皇帝承認「臺灣遠在海表，昔皆土番，流民雜處，未有所屬。」到雍正皇帝說要「化熟番為漢人，化生番為熟番。」可見「漢人」原先就是「番」；後來的乾隆皇帝更進一步實施對臺灣平埔原住民賜姓漢化的政策，顯然滿州人始終不察自己在所謂漢人眼中才是番。不過當乾隆皇帝發現臺灣竟有走若飛、快勝馬的稀世民族時，特尊稱為「飛番」。這個飛番，就是南臺灣西拉雅族的獨家尊榮，好比現代奧運金牌一般！
原住民的存在，本來就先於國家！
臺灣的歷史，即使只就曹永和院士的「6000年」來看，荷鄭、康熙、雍正、乾隆，就都只算來世一瞥；1895年日治以來的百餘年，「中華民國」佔據臺灣以來的70年，民進黨成立以來的30年，在臺灣史上更僅比之曇花一現。這些原都無法抹滅所有臺灣原住民族的存在，尤其無從否定這個「飛番勝馬」的稀世民族之自名為西拉雅人；何況西拉雅和臺灣的歷史更有遠遠超過6000年的證據！人間如果真有一種政權，至今仍然心存番念，那就正好證明自己的淺薄和野蠻。相形之下，今天的頒獎，正見臺南市果然出手不凡！
二
我認識西拉雅人萬正雄長老時，他正在表演「鼻笛」吹奏。記憶中那是2007年我到任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不久的一個藝文活動上。當時他頭上繫著一條色彩鮮明的棉繩，認真而自在地吹奏著鼻笛，模樣十分奇特，是我從未見過或想過的畫面！
德國的《格林童話》裡有一篇〈彩衣吹笛師〉（或譯「捕鼠人」），説十三世紀末德國一個小鎮慘遭鼠患凌虐，鎮民苦不堪言，但官員束手無策。最後卻由一位來自異鄉、穿著彩衣的陌生吹笛客，以他吹笛魔音，一夕吸引了所有的老鼠集體跳河溺死，而恢復了全鎮安居樂業的故事。不過由於官員事後藉詞耍賴，認為吹笛師並未費力，所以藉口為公庫省錢，不肯按前諾給付微薄的酬勞，以致故事的高潮是，彩衣吹笛師後來又趁著一個凌晨，悄悄地回到鎮上，吹著魔笛，這回吸引的是全鎮所有四歲以下的兒童，集體跟隨彩衣吹笛師遁入山洞，洞口隨即自動封閉，而與世隔絕。全體鎮民平白承受失去幼兒的傷痛，而不知究責鎮長的失信。直到八十年後，在崇山峻嶺的另一邊，出現了那群兒童的後裔，那是一個謹守誠信而快樂幸福的優秀新民族！
這次聽到第七屆臺南文化獎要頒給長期領導西拉雅族正名運動的領袖萬正雄長老，我雀躍不已，而當下的聯想，就是格林童話的彩衣吹笛師！因為人間稀珍的勝馬飛番族，已不必再尋覓未受紅塵俗染的童男童女去重新隔代教養，也不必再等八十年，更不必移地訓練，寄託隱密的重山峻嶺，而是經由「正名」，即將從臺南re-start，直接顯像「復活」！
三
我的雀躍和聯想，其實是基於跟萬長老有著幾乎同步而平行的經驗。因為只有承受過決策和運動過程重荷的人，才會是最後信守約定的人。目睹萬正雄領導西拉雅族人這段正名運動的錘煉，我更堅信，人文精神可以在臺灣燦爛，在人間輝煌！
三十年來，我慶幸經歷過多項淬煉，包括1987起參與推動維護臺灣教師人權；廢止臺灣大學聯考曾經掩護的十種特權考生加分；為了倡議臺灣文學，自購全新休旅車，車身烤上「靜宜大學臺灣文學列車」，風馳全國相關學術場合；為了推動臺灣的大學應有臺灣文學系，聲嘶力竭了十年，直到實現；為了主張臺灣文學在圖書分類的位階上不做中國文學的下階子目，而是跟各國（包含中國）的文學，平等並列同階類目，並且趁著掌權職司時及時實現；為了推動威權政治銅像與現役軍訓教官退出校園，長期奔走；為了倡導搶救母語，親自報考通過認證，帶動風氣，大臺南近年報考認證者皆年達千餘人；接下來，相信就是西拉雅語的復育和認證了。
愛過方知情深。相信任何承受過煎熬的人，必更能從萬正雄長老領導西拉雅族正名運動的坎坷滄桑卻始終曲直向前，去深刻感受他的不屈不撓。萬長老的名言：「法院判贏，我們贏；法院判輸，我們還是贏。來，大家繼續吃湯圓。」哈利路亞！不久前，終於在最高行政法院獲得司法途徑的終極平反，真正照見德國詩人席勒所說的「歡樂，像英雄走向勝利！」上述的長期運動軌跡，見證了行者常至、為者常成的古訓，也激勵著世道人心。而這不就是自信自強、溫柔抵抗的「轉型正義」嗎？因此自從認識萬正雄長老以來，我很敬佩他負重致遠、積健為雄的典型！
四
溫柔抵抗的西拉雅轉型正義正名運動，帶給臺南教育園地的啟示，果然是自信自尊的腳步。
臺灣的識字與書寫教育，是從臺南西拉雅語的新港文開端。新化大新國小王聖欽校長就以校址正是西拉雅大目降本社所在地，而用「校本教材」的概念，述說那段荷蘭人1636年迫遷大唪社西拉雅人到新港社去「受教育」的史事；臺南的原始族群，就是至今猶在的西拉雅族人，難得鄭富仁校長在東山西拉雅部落的吉貝耍國小深耕多年，不但親自率領全校師生用西拉雅人的看家本領「賽跑」的真情，勸募到把學校圖書館誠品化的經費，還就所轄已閒置的水雲分校，肩負起教育局與成大台文系合作推動的當地自然生態的田野調查計畫；關廟文和國小，舊名布袋，是從日治時期龜洞公學校分設出來的。校長李志祥做過研究指出，台19甲線（南雄路）就是一條西拉雅族遷徙的路線，有部分族人落腳於最南邊的田中里與龜洞里。雖然目前只剩布袋與龜洞中間地帶的田中聚落幾戶拜壺人家點綴，由於布袋就是昔日西拉雅的獵場，更顯彌足珍貴。所以他就以鄰近西拉雅舊部落的淵源，建立起新世代的文和實驗小學；還有新化知母義地區的口埤實小，校長王朝賜，不但竭力完成恢復西拉雅文化元素的校名，並且結合臺南大學國文系張惠貞教授、成大台文系陳麗君教授等，完成了西拉雅語課程教材審定及開設語言復育必修正課，奠定新的里程碑。這些都是教育圈循著臺南文化內在的DNA，而外現的西拉雅有氧舞蹈！
我們也曾在臺南市教育局辦公空間、局務會議以及外緣所至的範圍，通用Hahay和Mariyang等等西拉雅語彙，做為日常招呼用語的友善起點，並鼓勵個人自學以增加語彙。我們甚至深感西拉雅族人的善跑，和西拉雅族正名運動的長跑，足以做為臺南教育的精神標竿，因此不但臺南市教育局資訊教育中心的雲端空間以「飛番雲」在全國相關雲端資訊系統命名中，脫穎而出；我們還在歸南國小李培瑜校長的熱心協助下，邀得創作歸仁農會舊倉庫牆面壁畫的藝術家陳錦輝，設計出「飛番勝馬」的圖徽，做為臺南市教育局出版品、贈品、相關獎項以及重大典禮場地布置的主要視覺意象，並提供臺南巿政府採做市民卡、學生卡的圖誌。還有，在歷年校長退休儀式上，我們總是由市長代表贈送一個以「飛番勝馬」圖徽裝飾的書包，裏面裝滿臺南文史和西拉雅故事圖籍，叮嚀校長，效法飛番，退休後保持閲讀長跑！我們相信「一個人跑得快，一群人跑得遠。」回首前塵，在對西拉雅文化整體觀照的時間長河中，可以隱約望見萬正雄長老頭繫彩繩、鼻笛用兵，心靈召喚，領隊長跑的身影。
五
我們更可放寬眼界，從大臺南的視野來看西拉雅族的自覺運動。
從我接觸過的陳唐山、張燦鍙、蘇煥智、許添財、賴清德等相繼主持縣市政務，非常慶幸他們棒棒相傳，而各有盡心。
蘇煥智縣長在2009年爭取成為大臺南市長候選人時，曾提出在漁光島重建熱蘭遮城的大夢，令我印象深刻。最近他繼續關注此題，並關心魏德聖導演投資王家祥《倒風內海》改拍電影百億超級計畫中所選地點是否合適。可見西拉雅的歷史傳奇，始終牽引著臺南人的關心和注目！
臺南縣市合併升格後，由於版圖擴大，事權統一，賴清德市長任上更成立了民族事務委員會、西拉雅文化會館、西拉雅原住民事務推動會；又在傳統祭儀之外制定了「西拉雅文化節」，甚至以自治條例的精神制定了〈西拉雅族振興發展辦法〉，以便落實預算編列。此外更一面透過行政、立法、司法三途並進，全面向中央政府推動正名；另一面致函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聲明西拉雅語復育的成績。
若從市府族委會歷任主委林賢豐、馬躍比吼、蕭博仁、汪志敏等的接力衝鋒，和歷次推動會議所議決、創制事項去考察，則除了賴市長的宏觀領航之外，法律人陳美伶秘書長的拿捏精準，節奏緊湊，殆為絕不可少的動力推進器。然而其中前後貫串三十年且在最近八年十六次的推動㑹議上無役不與的，仍然是一心一德的萬正雄長老！
六
2014年秋，我在臺南市教育局長任上，有一天由王朝賜、李志祥等等幾位校長陪同，到新化參加Uma萬淑娟邀請的一場小聚會，討論對於西拉雅語復育工程中的師資、鐘點、教材、經費及推動實驗小學等等的課題上，教育局還能進一步分擔的要領。在場的還有Edgar萬益嘉、他們兩個女兒等等，還有一位西洋人，帶著一本精裝厚厚的新著，是英文版的西拉雅語語法專書，應是荷蘭籍澳洲大學的語言學教授。那天在散會前有一段餘興節目，大家唱著萬長老創作的西拉雅歌曲。萬長老到場時，Edgar忽然興致一來彈起快節奏的熱門吉他，而萬長老一家三代即席興致淋漓地分部合唱了一首我從未聽過的〈甘願做番〉，令所有在場人士拍案驚奇！
大清帝國即使被革命推翻一百多年了，在臺的少數滿族後裔，仍然豪氣地自稱「旗人」；對照臺灣的原住民族最近四百年來在自己世居了千萬年的土地上，屢遭外來強行統治者屠殺驅迫之餘，還要被目為「番」，處境已很不堪；如今竟而自己開懷歡唱「甘願做番」，西拉雅人這樣跨越別人的偏見與粗魯的「天生勝家」哲學，太神奇，太令人驚艷了！我直叫安可，還拿出手機錄影。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臺灣的時空膠囊」左鎮的西拉雅人林福清導演，和臺語金曲獎得主安平人謝銘祐合作的熱門歌曲，所以我去年就挑選了他們兩人合作的〈甘願做番〉和〈故鄉是我的愛人〉做為快樂電臺全國聯播節目「安平臺灣西拉雅」的招牌主題曲；而去年林福清、謝銘祐接受我節目專訪時，謝銘祐還說，但願他的母親是安平的西拉雅族後裔！
從上述個人的經歷與省察，我對於西拉雅族正名及西拉雅語復育運動的艱辛、堅忍、灑脫及憧憬，不但深深理解，默默祝福，更是時時用心。尤其當臺南文化獎的宗旨與萬正雄長老的典範，交互輝映出這次的文明盛典時，我打從心底發出強烈的共振和共鳴！
七
2015我離開公部門和西拉雅推動會委員的崗位後，個人思索的頻道，已轉到文藝、傳播與學術領域的拓展。馬兵未動，糧草先行。為將來想，我覺得提升議題位階和擴大觀念傳播都非常重要。所以我一方面應黃秀霜校長之邀在南大語教所、及陳玉峯教授之邀到成大台文系，相繼開授閱讀西拉雅、西拉雅文學概論、西拉雅文學作品選讀等課程，意味著在大學殿堂插旗拓荒，想要做好鋪路造橋、拋磚引玉的準備；二方面協助西拉雅文學作品的出版、改編、演出和翻譯；第三方面到電臺推出「安平臺灣西拉雅――眾仙合會，相佮發聲」的社會關懷全國聯播節目。除了力邀名家上節目漫談西拉雅之外，最開心的就是選修的學生，他們在課堂上各取不重複的西拉雅部落社名做為分組的取名，並且分別擬題上電臺聯播節目，分享閱讀西拉雅文學作品的學期心得報告！
最值得一提的是，遠赴美國西北角波特蘭傳教的西拉雅族張永宗牧師，除了今年四月回國時因名畫家劉蓉鶯女史的牽引而親自來上節目之外，日前一聽到萬長老獲獎，他不但跨海祝賀，還提到萬長老精於竹編、竹器、竹工、竹樂，多才多藝，實至名歸！七十多歲的張永宗牧師更吐露私衷說「自己一生所蒐繁多西拉雅文物，至今整理出二千多件，雖已分類照相列冊，願供研究探索，但閒置近二十年，深自愧歉。唯仍殷盼愛鄉志士協助化腐朽為神奇，維護發揚！」他認為第七屆臺南文化獎頒給萬正雄，真是光照西拉雅！
張永宗牧師，原是臺南市復興國中英語教師，是上文李志祥校長學生時代的老師，又是我早歲任教於塩行臺南家專時的一位同事美術教師劉蓉鶯，後來劉、張又成為臺南高農的同事。張牧師早年發菩提心廣結善緣而成就了至今馳名的「南瀛公益樂團」，為人所樂道。而他正是萬正雄長老的知交，想來是命運中的緣份，讓我們在飛番的腳步節奏中，交集在一起！
在這期間，我不但率領研究生加入田調，也帶領大學生深入閱讀，建構西拉雅資訊網站，並且提煉出一個論題，「臺灣文學史的三個新腳印」，包括西拉雅文學的成立、安平文學時代的黎明、新移民文學的腳步聲。其中的西拉雅文學，事實上就是藉此保持追蹤張永宗牧師最懷念的「化石爺爺陳春木」的歷史足跡；以及貼近李筱峰、陳玉峯、劉益昌、翁佳音、施政鋒、陳耀昌、楊國禎、彭瑞金、簡義明、簡烱仁等教授，和段洪坤老師、張永宗牧師、Uma、文化局與族委會團隊，以及眾多作家、專家的密切聯繫，以期持續吸收能量，維持進步；尤其是緊隨靈動不停的活化石、活字典萬正雄長老，期許邁向顛峰！
八
我2005在靜宜大學「兒童文學與兒童語言」學術研討會上，曾以結合格林童話彩衣吹笛師的情節，和當年文建會主委陳其南的文化公民權與社區總體營造論述，撰成〈彩衣吹笛師與臺灣的公民美學運動〉一文，探索的就是道德實踐與跨代改造的美學境界。萬正雄長老用幾十年的生命與智慧領導西拉雅族的復活，不但見證了彩衣吹笛師的事功，更發揚了甘願做番的飛番本色。
希臘神話裡，為了脫離城堡困境而以油蠟裝上羽翼的伊卡洛斯，卻因為飛得太高，油蠟遭太陽的熾熱熔化，而折翼墜落。最近美國葉望輝先生也藉這個神話的另一寓意提醒臺灣，在面對中國的全面打壓時，不應飛得太低，不然也可能被霧霾所困而拋錨。我發現由臺南出發的西拉雅正名運動，就是飛得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典範。再說一次，「原住民的存在，先於國家！」西拉雅文化也先於文化獎而存在。然而，臺南人用臺南文化獎榮耀了萬正雄，而西拉雅文化也用萬正雄榮耀了臺南文化獎。可以說彼此比翼翱翔，飛得剛剛好，就像是用西拉雅人的頭巾做成一頂公民美學的冠冕，所示範給人間的是，在重視「家鄉學Hometown
Knowledge」的漫漫長路上，看見希望的彩虹！
九
記得2015年1229，萬長老為正名運動而率隊北上士林臺北高等行政法院出庭那天，晚間Uma忽然飛書傳訊，說萬長老在回程高鐵上病倒，緊急轉往臺中就醫。我們立刻透過群組，號召選修閱讀西拉雅課程的全班學生呼喚親友，同心代禱，為萬長老集氣，請阿立母保庇！學術不外乎人性，我深信西拉雅族正名運動史的每一呼吸和腳印，絕對是將來臺南、臺灣及文明世界的一篇史詩！
Your story, Our history.
這話也可以理解為「你的故事，改變歷史」。回顧這三十年，我今天忽然領悟到，這就是審慎持久的還原歷史、追求真相的「轉型正義」行動啊！夢想，就不必劃地自限。如果我們從這一步起又更奮發，那麼臺灣真的只會進步到有李登輝學校、凱達格蘭學校，而不會有南島民族大學、原住民大學、西拉雅大學嗎？對我來說，萬正雄長老似乎是以鼻笛在領航、在編織著西拉雅族正名復振史。因此，西拉雅文化的「重新開機」，重見天日，必能在如今已被笛聲召喚，並獲臺南文化奬加持的更多「傳奇飛番」挺身下，繼起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