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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分別智證真如
──大乘佛教證悟境界的初步解析（下）
藍吉富
五、證悟與禪定
佛教徒學習佛法的途徑有三，即聞（聽聞佛法）、思（思維法義）、修（修習禪觀行）三種。依據這三種途徑所得到的智慧，叫做「三慧」。其中，聞、思二者類似常人的研究學問；是由閱讀、聽聞與思維得來的理解。但是，修慧就不一樣，它是透過禪修方法對某一佛法問題之定心觀測的成果。
佛教教義之中，有屬於聞、思層次的，也有無法僅依聞、思而可得到結論的。「證悟」就是無法用聞、思得到的境界，它必須依禪定引生出來；它屬於「修慧」這一層次。因為「聞思二慧，不得內證（真如）」（《大乘寶雲經》〈陀羅尼品〉）。必須依禪定，才可能引發無分別智，才有可能進入證悟境界。
關於證悟與禪定的關係，筆者依上述「唯識修道五位」的各階段修行內容，略述如次（內容取材自：井上玄真《唯識論講話》）：
（一）資糧位
這是在儲備修行資糧的階段。這一階段的行者，散心多，定心少。止觀力量薄弱。所累積的資糧，大多來自對佛法的聞思，以及行布施、持戒、忍辱等行為。至於禪定的功力及應用，則為數較少。
（二）加行位
如前所述，「加行」是為達到某一修持目標所作的修行。在這一階位，對證悟已經知道方向，也知道必須依據禪觀行才能抵達修行目標。依據印度瑜伽行派的主張，在這一階段必須修持明得定，引發「下品尋思觀」，以觀照遍計所執之所取境為空。並依明增定，引發「上品尋思觀」，再細觀所取空，使定境升至尋思觀之絕頂。其次，又依印順定，引發「下品如實智」，觀能取識也是空無。最後，依無間定，引發「上品如實智」，印可能取、所取之二取都是空無。
這四種定所生的成果，是「煖、頂、忍、世第一法」四種由淺入深的定境。
（三）通達位
由於加行位四種定的修行，使行者所得的定境逐漸提昇。定境中的空觀，也逐漸斷捨行者內心的取執。就在「世第一法」的次一剎那，引生根本無分別智。這是自從修觀以來、無漏智（即無分別智）的首次出現。此智現前，即證悟真如。與真如相契相入，融然一味，進入「無所得」的境地。
這就是首次的證悟。這一境地，是由四種禪定所逐步、由淺入深地引發出來的。
（四）修習位
從通達位證得真如之後，修行的進境即與禪定密不可分。茲分條略述如次：
⑴修習位也就是初地到十地的階位。其中，每一地的觀行者，都在逐漸提昇「無分別智現前」的穩定、成熟度。要達到這一目標，就必須仰仗禪定的觀行功夫。
⑵在十地之中，初地至七地的行者，都是有漏心與無漏心雜起。因此，要引生無分別智去證真如、斷諸障，都必須仰仗禪定。俾得定慧雙起，達到修行目標。到了第八地，純無漏心能恆久相續，行者不生散心，僅存定心。因此，不須加行，即可使自身的證真境界任運而行。此後的行者心境，並不是與禪定無關，而是定心能持久相續。
⑶在法雲地圓滿（即「十地滿心」位）時，也必須仰仗「金剛喻定」這種強有力的禪定，來斷除所有剩餘障礙，以證得佛果。
⑷《成唯識論》在詮釋修習位時，曾特別提出四種定來代表大乘定學。這四種定如下所列：
①大乘光明定：此定能以慧光照明大乘的教、理、行、果。
②集福王定：此定能彙集無量福德資糧。
③賢守定：此定能守護世出世間的賢善法。
④健行定：此定最為剛健有力，即佛法中著名的「首楞嚴三摩地」。
這四種定可以使修習位的菩薩行者能夠放光、隨類現身、加被人間之說法者與聽法者……。換句話說，依據這四種定，可以使菩薩行者產生多種神變，以利濟眾生。
（五）究竟位
這是證得佛果的階位。在修習位之終點（十地滿心位）依金剛喻定斷盡二障（煩惱障與所知障）的殘餘，進入「金剛無間道」位。接著又捨棄「劣無漏法與非障的有漏法」，進入解脫道，證得圓滿的無住涅槃與大菩提果。可見要進入究竟位，禪定能力仍然不可或缺。
六、《般若心經》與《華嚴經》對證悟境界的描述
〔小引〕
前面所敘述的證悟內容，主要是依印度瑜伽行派論典（尤其是《辨法法性論》與《成唯識論》）所作的論述。事實上，其他佛典之涉及此一主題者，也並不罕見。只不過諸書各自所持的角度並不全同，因此，所呈現的陳述，便有周延與否、淺深不等的差異。
不過，筆者以為，儘管諸書所述或未盡同，然而，如能綜合其中陳述於一處，並稍作說明，當更能啟發我們對「證悟」一事的理解。因此，在這一節，筆者再度以《般若心經》與《華嚴經》所載，略作對照，以凸顯證悟一事的特質。
筆者用來對照的基準，即是前述的瑜伽行派觀點。用這種觀點來與這兩部經典的描述相比較，我們對「證悟」一事的特質，應該更容易掌握。
〔《般若心經》所載〕
《般若心經》（略稱《心經》）雖然有多種譯本，但是千餘年來，亞洲佛教圈所風行的，則是玄奘譯本。因此，此下以玄奘譯本為例，擇取若干文句，略說該經與證悟的關係。
（一）經文：「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這段經文的主要意涵，是描述觀自在菩薩進入禪定境界，修習般若波羅蜜法門時，成功地引生無分別智（即「實相般若」），並照見五蘊（色受想行識）的本質（空性），證得真如法性。所以，這段話是陳述一位菩薩行者證悟實相的事例內容。
按：梵文《心經》並無「度一切苦厄」的原文。但是，有能力證得真如法性的菩薩，必然能夠伏滅苦厄。因此，這是中文譯者所增加的詮釋。
此外，文中的「觀自在菩薩」，有人以為就是觀世音菩薩。有人以為是一位「觀行自在」的菩薩。由於本文著重在該經與證悟的關係，不是《心經》的全面解說，因此對這一問題，暫不詳考。
（二）經文：「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這段經文說的是所證境界的特質。如果禪觀者證悟一切現象的空性狀態（空相）時，會體證到現象界的生滅、垢淨、增減之諸差別相是不存在的。這些差別相是有為法的緣起生滅相。凡夫眾生只能體驗到這些表相，而無法體證到表相底裏的空性狀態（空相）。如果透過修行般若波羅蜜法門而證得這些表相底裏的空性狀態時，自然會發現沒有生滅、沒有垢淨、沒有增減。因為這三種相對性的特質，在無為法的境界裏，是不存在的。它們只是凡夫心目中執以為實的表相而已。
（三）經文：「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這一段文字，是從證悟境界中，所描述的「空性」內容。在空的境界裏，沒有五蘊，沒有六根，沒有六境、六識，沒有十八界，沒有十二緣起的流轉與還滅，沒有四聖諦，沒有能證智與所證如。
這一連串的「無」，所彰顯的就是實相般若的空寂特質，也是無分別智證真如的實證氛圍。前文所提到的「六相不現」境界，與此處經文可以相互說明。它們所描述的都是「無所得」的空性境界。
〔《華嚴經》的無生法忍〕
《八十華嚴》（卷三十八．〈十地品〉）所提出的無生法忍境界，也是有關證悟內容的描述。茲錄經文三段如次：
（一）「菩薩摩訶薩於第七地中，善修習方便慧，善集住道法，……善清淨深心思覺，能成就福德智慧。大慈大悲，不捨眾生，入無量智道。」
（二）「入一切法，本來無生、無起、無相、無成、無壞、無盡、無轉。無性為性。初中後際，皆悉平等。無分別如如智之所入處。離一切心意識分別想，無所取著，猶如虛空。入一切法，如虛空性。是名得無生法忍。」
（三）「菩薩成就此忍，即時得入第八不動地，為深行菩薩。……離一切相、一切想、一切執著。……一切聲聞辟支佛所不能及。離諸諠諍，寂滅現前。……即捨一切功用行，得無功用法。身口意業，念務皆息，住於報行。……欲界煩惱皆不現前……一切心意識行，皆不現前。此菩薩摩訶薩，菩薩心、佛心、菩提心、涅槃心尚不現起，況復起於世間之心？」
※ ※ ※ ※
上面這三段經文，是與「無生法忍」有關的描述。「無生法忍」是證悟境界的專用術語之一。語意是指：行者證悟真如實相的無生無滅特質之後，內心安住、確信這一境界就是真如法性。此詞中的「忍」，是指內心對「不生不滅」（無為法之特質）的確信與安住。
三段經文中的第一段，指出無生法忍是從初地到第七地的修行成果。根據唯識宗的說法，十地中的初地，已經初證無生法忍，但是清淨度、成熟度都不足。必須到第七地終結之時，才成熟地證得。《華嚴經》之置之於第七地之終結處描述，其故在此。又因為在第七地證得此一成熟境界之時，即告轉入「無相無功用行」的第八地。因此，無生法忍的證得，乃有初地、七地、與八地的異說。
第二段與第三段經文，描述的是無生法忍的特質與內容。略如下列：
⑴在禪觀行中，觀照到一切法之實相。體證到完全沒有「有為相」；體證到《辨法法性論》所述的「六相不現」特質。「離一切心意識分別想，無所取著，猶如虛空。」
⑵進入第八地之後，「離諸諠諍，寂滅現前。」「捨一切功用行，得無功用法。身口意業，念務皆息，住於報行。」這時的菩薩行者，安住在前此所修佛法的果報境界中，自然而然、不須刻意修行而能功力逐步增進（得無功用法）。
關於無生法忍的階段性境界，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卷十末）將它區分為三階段。初地是「無生法忍少淨」；八地是「無生法忍多淨」；成佛時是「無生法忍極淨」。用這種區分方式來考察大乘修行的證悟，可以發現證悟的層次性與階段性。要證悟，就必須修行。透過修行去伏滅煩惱、所知二障，證悟的境界才會逐步的凸顯出來。
七、對證悟境界的誤解
〔小引〕
修行者追求證悟的禪修過程，是內心的精微活動。在觀行活動中，如果對證悟境界沒有正確的理解，則容易引生誤認。所謂「誤認」，就是將禪修中所觀照到的某些類似證悟（而實際上並不是證悟）的現象，誤以為就是「無分別智證真如」。這是修行者之「魚目混珠」的誤解，必須慎防。
提醒我們注意的佛教文獻，筆者所見到的是《攝大乘論》與《辨法法性論》。這兩部論典都有印順法師精闢的《講記》。此下所述，就是筆者整理過這兩部文獻所述，並依印順法師的詮釋所作的說明。
〔定境不是悟境〕
要追求證悟，必須依靠定力引生。定力的培養，佛法多依色界定之四禪。四禪之中，入初禪者，心中仍有「尋、伺」。「尋」是指較粗的「分別心」（思量辨別的心念）。「伺」是較細微的分別心。所以，入初禪者的內心，仍然不夠寂靜，仍然有「分別」。
但是，入二禪的觀行者，內心就不會生出「尋、伺」一類的細微雜念。有些修行人，在進入二禪、發覺內心沒有「尋、伺」時，會誤會自己的無分別智已經顯現，誤認自己已經證悟了。事實上，這是個很大的誤解。因為他們將定境（禪定境界）誤解為悟境。在戒定慧三學之中，定境屬於定學，證悟則是慧學。證悟境界是由禪定引生的悟境，是慧學層次。悟境絕不是定境的同義語。
在禪定境界中，初禪的寂靜程度最粗，因為仍有尋、伺。二禪以上，則是愈來愈寂靜。因此，也有人在入三禪、四禪及其上界禪之時，因為感受到定境中的寂靜氛圍，因而以為是內心的無分別智現前。這樣的看法，當然也是錯誤的。
除此之外，外道所修的「無想定」，進入沒有六識的境界；或者修「非想非非想處定」，使自己停止「受、想」的心理現象。這種以消除心念使自己「無分別」的境界，仍然是定境，不是證悟。這種境界無法體證真如。
〔其他誤解〕
（一）只是不思維、不提起心念（不作意），這不是無分別智。真正無分別智現起之時，內心確實是「不作意」（不提起心念），而且也沒有思維作用。但是，禪修者如果僅僅停止思維、故意不提起心念，則所持的「無分別」心理現象，並不是無分別智現前。因為這種「無分別」仍然在意識層次內，它與常人的酒醉、悶絕（昏迷失念）、熟睡時之失念、無思維是類似的。並不是證悟。
（二）思考出來的真如，不是真正的真如。
無分別智所證悟的真如，是透過禪觀行所引生出來的「超越思維的境界」。它與常人的思維，不在同一層次。因此，如果修行者用思考方式想出真如、或想出「不生不滅的空相」，這都不是證悟境界。《攝大乘論》稱呼這種現象為「真義異計度」。其中的「真義」是指真如。「計度」是思維。意謂對真如或空相的模擬式思考。這樣的思考或內心所模擬出來的境界，仍然是意識層次內的產物，沒有超越，不算證悟。
八、結語
拙文對於「無分別智證真如」的論述，大體可以歸結成下列幾點：
（一）「無分別智證真如」就是佛法中的證悟境界。證悟的內容與特質，可以用前面所提的「六相不現」一詞來形容。「六相不現」的境界，也就是一切相不現的境界。
（二）在證悟之後，即可進入初地之見道位。進入初地，不是佛教修行的全部完成，而是第一個目標的抵達。此後仍須繼續在禪觀方面用功，始能逐步消除煩惱、所知二障，直到成佛。
（三）修持者必須具備禪定功力。如果沒有色界四禪的功力，想要使自己進入證悟境界，是很困難的。
（四）在修行過程中，行者對禪觀境界有若干地方容易誤解（譬如：將定境誤解為悟境……。），必須小心分辨。
（五）大乘各部經典對證悟境界的描述，其中特質（如：無所得、寂靜、不生滅……）大體一致。不過，經文對於證悟歷程的描述，其系統性與完整性似較不足。在這方面，後世論師所撰的論典，當較符今人需要。尤其是瑜伽行派論典（如：《攝大乘論》、《辨法法性論》、《成唯識論》）所載，對修行次第的描寫，眉目清晰，還是最具系統性。
如果對上列幾項論述能夠深入理解，則對於個人修行當必有益無害。此外，研究者不妨將印度佛教的「無分別智證真如」，取來與禪宗之參禪大悟相互對照研究，這應該是一個有意義的論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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