摃板和拔草――恬淡長憶圓祥尼師
鄭邦鎮
認真工作文化
俗話說「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
我不論在什麼崗位上,一向熱情參與,不避辛勞;也總是悉心帶動團隊,認真工作。曾有人說我不自量力,俗緣太重;有人說我日理萬機,夜理五千機;還有人說我當一天和尚敲「七天」鐘。這些我都照單全收。2010.01.31在國立台灣文學館卸任前夕的惜別會上,館員羊子喬上台代表臨別贈言,只有兩句:
「認真的女人最美麗,認真的館長最討厭!」
一時全場大笑,但真正意思是肯定我帶動的認真工作文化。我卸任後,卻獲頒行政院的服務績效獎章,據說台文館是文建會轄下機構的首次獲獎。
今天想著圓祥法師,也想起台文館那幕「認真最討厭」的往事。我更想,妙心寺住持傳燈法師已經代表傳道法師和佛祖,轉頒終身貢獻獎給圓祥師父了吧。

緣起至今已三十年
我從1993年和妙心寺結緣,就和傳道法師結緣,也就和祥師父結緣。很久之後,閒談間,曾私下聽祥師父憶舊說,早年和昇師父追隨道師父,算是大弟子,所以特受「器重」,擔待獨多,總是婆娑堪忍,甘之如飴。我說,是的,優秀的人總是承擔負荷,解決難題,而不會抱怨現實。這就叫得天獨厚,鍛造成鋼啊。何況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你可以成佛,卻未必成悉達多。她聽了先抿嘴苦笑,然後開心展顏露出天真的歡喜心。
近年我承臺南市社會局老人福利科列在銀髮薪傳師名單,因我較熟悉校園情境,而常約我配合擔任在校園舉辦的演講,我也漸漸建構了「銀髮人生半體驗」的分享主軸。其實,我最早是從參與妙心寺人間佛教的社會關懷系列演講出發的,1993
年起,已經三十年了。

體力漸衰的祥師父
最近的一次,2024.01.27下午,在妙心寺演講,題目是「樂齡樂活新樂章」,祥師父未蒞場。她已半年左右未出現在演講場了吧,她的體力漸衰,不堪久坐,但仍可會前或會後,在寺裡相見小坐。這次的聽眾裡,有兩位長期十分關心各面向教育議題的朋友,林伯川先生、高明禮先生,初次來參加。當天散場時,已近黃昏,我們先在大殿前與祥師父合掌問訊,並一起欣賞大殿的楹聯和書法,那是伯川兄的雅好。接著,明禮兄說,在妙心寺聽了這次演講,他最近效力的臺南市憂鬱症關懷協會,正在積極推動公益社服,他想推薦我擔任年度的九場巡迴演講。祥師父聽著,頷首微笑。她很了解,那正是我從妙心寺以及三十年來在各電台,尤其是最後在快樂電台和陳玉峯教授合力開闢的社會關懷帶狀節目的共通調性。後來我們應邀留在寺裡用齋,仍然由我「摃板」。但當晚,祥師父並未同桌用齋,而那樣也已有一段時日了。
2月1日下午,內人備辦了一些流質營養食品,由善師父引領我們進寮房探望。祥師父原已臥榻,一度勉強坐起,就又倒臥。3月8日下午,我們接到祥師父已示寂,剛由醫院回到寺內雲水堂,信眾正為她助念中的消息。隔天,我從東光教會薩慕爾博士主講的「從民防看臺灣國家正常化最後一里路」會場,午前步行到達雲水堂拈香。我向祥師父報告,發揚妙心因緣的憂協社服九場系列題目已敲定,而且第一場的「佛珠不在佛還在」,就在當天下午於金城國中開講;3月11日,我和內人會再來參加告別式。
摃板如敲鐘
臺南市的各宗教寺院,有登記的約1600間,妙心寺和我算來最深緣。尤其1999年文教大樓落成啟用,各項闡揚人間佛教的社區藝文教育活動由大殿移到更專業的文教大樓,更加蓬勃推展;每年的兒童臺語演說佛典故事競賽、大專佛學心得頒獎典禮、全年度演講系列和暑期電影院系列等等,我總是有緣盡量參與,並且只要我到,總是推我擔任「摃板」,從道師父以來,不知多少年了。
「摃板」,是臺語,意思是「擊磬」,類似「敲鐘」,就是妙心寺用齋前的傳聲信號。在齋飯前,定時定聲,用木鎚敲擊懸空的鐵磬,發出鏗鏗鏗的悠揚聲響,召喚寺內各崗位工作人員停工進食的儀式性動作。
不知何故,「摃板」時,總讓我對比聯想起「懷石」、「開齋」的典故。臺灣的穆斯林印尼移工約26萬人了,他們每年有齋戒月,日出到日落,要禁食12小時,至「開齋節」才解禁;古代佛僧坐禪時,也會在腹部懷著暖食,以對抗飢餓感。「摃板」,應該就類似開齋進食的意思吧。不過,「懷石」後來似乎成為日本料理中一道名貴的套餐,如此轉折,耐人尋味。
傳道法師示寂後,我每到妙心寺,總是依然見到祥師父、昇師父、善師父、真師父、福師父,通常並沒有正襟危坐,談佛說理。大概因為這樣,所以派我擔任摃板,讓我好自醒思的吧。
不過,凡人相處日久,真情自然流露,其中也有一些凡心趣事。
趣事亦是學習
記得圓真師父在時曾說起,初出家時,佛門起居作息還在調適,有時真的又餓又睏,誦經時一面打盹,眼前的《普門品》,似乎成了《補眠品》,說時還笑著,祥師父則在一旁視若尋常地聽著。
有一位很關心妙心寺的居士,施奕朱師姐,總是在參加妙心寺活動時,送我茶葉;通常她還樂於當場示範幾招她自創的好像是太極拳的招式。久之,我覺得不如就向她買茶葉。有一次得緣按址到安南區訪尋到她家,才知道她並不開茶葉店。那次她很開心,就把家裡珍藏的半斤茶葉又送給我,並且仍然當場又分享她的新招式。她大概不知道,她送給妙心寺的茶葉,通常後來祥師父還是轉贈給我,說:「道師父不在了,沒人喝茶,也少有茶客了,你帶回去用吧。」祥師父說,施師姐也常教她自創的養身操。
又有一次,祥師父俗家的年輕侄子來寺裡,離開時還順道讓我搭便車南下高屏。在途中輕鬆交談裡,我才知道他是留英的生物科技博士,當時正在研發一種新型的,專供出家眾和素食者方便設計的藥品「膠囊」。我從未想過,習用的藥品膠囊是葷是素,竟有人不便服食。他說,現下的膠囊差不多都是葷的,原料是從豬皮取材的,所以對出家人、素食者不便。
那次,我不但問一得三,大大受教;並且發覺,從「補眠品」的真情俏皮,和「素膠囊」的持戒用心,甚至深緣茶葉的健身秘笈,都是披沙揀金,往往見寶;都是真師父、祥師父在制式的聽經聞法之外,給我的明心見性,教外別傳,使我充滿了「法喜」。

恬淡長憶祥師父
祥師父在日常平易可親、如同家人一般的恬淡容顏之外,我最記得她的兩種特殊表情。一種是「歡樂滿人間」。當大家跟隨陳玉峯教授搭乘遊覽車去登阿里山和南橫公路的行程,看得出來她是多麼喜歡出來登山遊賞,就像小學生出門遠足,喜悅滿盈。另一種是「苦瓜臉」。有一年傳聞市政府要從妙心寺內文教大樓門前,闢出一條打通兩端的巷道,則妙心寺可能會被切成兩塊,而文教大樓台階下就是馬路!她憂心如焚,找我商量對策,見面時她的臉像是打了結。後來我們請到前永康市長李坤煌、市政府都發局長吳欣修,經現場實勘後,終於解除警報。祥師父的表情,由多日來的滿面愁容,當下轉成滿面春風,皺紋全消!
《法華經》說:「若持法華者,其身甚清靜,如彼淨琉璃,眾生皆喜見。」祥師父的本真天性正是如此。澳洲原住民的格言說:「我們只是路過。我們此生的目的是:觀察,學習,成長,愛人,然後平安回到天家。」是的,這不就近乎人間佛教的宗旨,就在「此時,此地,此人」的當下嗎?何況,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人生最樂,不在初遇,而在久處。祥師父,我們此生真有緣啊!
話雖如此,我仍有一份對祥師父打過誑語說空話的心虛。
自從幾年前在玉井山區西拉雅文化部落各教會的聚會上,聽羅仁貴牧師演講時,聽到他說教區新增的山區營地遼闊,管理人力資源不足,呼籲全體退休牧師,假日常攜眷前來營地,幫忙拔草。他的風趣創意,博得全場歡笑。於是從道師父、真師父,相繼往生後這幾年,看著祥師父漸近漸弱漸單薄的身影,她甚至還在擔心庭園草長怎麼辦。於是我總在祥師父面前,自請安排,返寺幫忙拔草。內人也因嫌我不愛整潔起居,而屢次要「罰我到妙心寺拔草!」只是至今我始終還沒有做到過。
2024.04.12,久未通候的摰友阿卿,王秀卿,忽然Line來訊息說,即將有從臺北南下高屏之行,會經過臺南,要來看我們和祥師父。還說,妙心寺的CCFL冷陰極日光燈管,尤其是文教大樓那棟220V的,自從2015祥師父發落更新配裝後,已近十年了。這次準備探望圓祥師父,並順道做些檢測維修服務。我一時語塞,只說近日我們因為兩人四眼輪流白內障手術期間,暫不出門⋯⋯。後來內人還是告訴了她,真師父、祥師父已相繼往生了⋯⋯。
我想,也許下次,我約阿卿南下,一起來妙心寺,摃板和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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