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苦求法與快樂弘法
　──薩陀波崙與曇無竭的故事（下）
　

藍吉富

　

　

四、曇無竭的般若法門

　　曇無竭與薩陀波崙是大乘經典所提出的兩位菩薩。他們具有獨特的風格與象徵性，因此，常被引用來作為說明大乘修行方式與弘法方式的素材。
　　雖然在般若部諸經中，都稱他們為「菩薩」，但是，這兩人的輩份是不相當的。曇無竭是某一地區宣揚般若波羅蜜多的大師，而薩陀波崙則是一位追求般若奧義的求法者。後來，薩陀波崙還成為曇無竭的弟子。
　　敘述這兩位人物事迹的經典，都收在《大正藏》第八冊。各部經典所傳述的內容大同小異，比較常被引用的經典有《大般若經》（玄奘譯）、《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鳩摩羅什譯），以及詮釋《大品般若》的釋經論《大智度論》（收在《大正藏》第二十五冊）。筆者此文，主要依據是這二經一論。少部份也參考宋代施護譯本《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羅蜜多經》。
　　從中國的譯經史看，與這兩人有關的經典，從東漢末期的支婁迦讖譯本（《道行般若經》）開始，歷經三國、兩晉、唐，直到宋代（施護）都陸續有人譯出。雖然這些經典的主軸都是大乘佛法的核心──般若波羅蜜，但是經典中所附帶的這兩人事蹟，也都隨之出現。可見記載這兩人事蹟的經典新譯本，大約有八百年間，不斷地出現在中國。
　

二、先從薩陀波崙講起

　　薩陀波崙（Sadā-prarudita，意譯「常啼」）的故事，是釋尊講給須菩提（善現）聽的。當時，須菩提請示釋尊：「應如何求得般若波羅蜜？」釋尊乃舉出薩陀波崙的求法故事，一則以答須菩提，一則以教導後世眾生。
　　下面各段情節，即是釋尊所說的內容大綱。筆者以《大般若經》（卷398∼400）為基準，並輔以《大智度論》（卷96∼100）所收之經、論文字，略述如次。拙文中，如有所用術語不一致處（如：有時用「般若波羅蜜多」，有時少了「多」字），這是因為該段文字引用來源不同所致（玄奘與鳩摩羅什譯本，術語常有出入）。
（一）薩陀波崙的求法精神

　薩陀波崙是一位不顧自身生死、苦樂，而一心勤求證悟之道的佛教徒。他為了追求「證悟實相的智慧」（般若波羅蜜多），可以「不惜身命、不顧珍財、不徇名譽、不希恭敬」，這種態度就是古來求法者、修行者的最高典範，因為他放棄了世俗人所追求的生活價值，一心一意刻苦修行。

（二）空中的聲音

　就像某些初次捨家到野外、山林中修行的行者一樣，這時的薩陀波崙，只憑著一股勇氣、毅力與宗教熱忱，沒有老師、對般若波羅蜜多的奧義及精密處也不甚了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堅持下去。但是，他應該如何修持呢？關於這一點，經文並沒有說明。也許是禪坐吧？也許是持咒吧？雖然所修的項目不見得會使自己直接證悟實相，但是，累積若干修行經驗與資糧，是初學者的必要條件。似乎大多數的捨家外出的修行者，都要經過這一階段吧？
　就在這樣的修行過程中，有一天，他忽然體驗到一種宗教異相。他聽到空中有聲音在指導他，後來還見到有佛像現前。指導的內容，略如下列：

⑴只要向東方去追尋，就一定可以聽聞到「甚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奧義。

⑵向東尋找時，要一心一意，不畏疲倦、寒熱。求法的心意不可被外境所左右（「於內外法，心莫散亂」）。

⑶「勿動世間法，勿動出世間法……，何以故？若於諸法有所動者，則於佛法不能安住。……則於生死諸趣輪迴，則不能得甚深般若波羅蜜多。」（《大般若經》卷398）

⑷應該信解「空、無相、無願」之甚深理趣，應以「離一切相」之心，去追求般若波羅蜜多。

⑸遠離惡友、親近善友。（「善友」是能教導「空、無相、無願、無生無滅……本寂之法」的善知識。）

⑹如能堅守上述原則，自能有得聞甚深般若波羅蜜多的因緣。或從經典中聞，或從菩薩所聞。

⑺當薩陀波崙想起沒能向「空中之聲」問及東方之何等處所時，陡然有佛像出現，並指引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曇無竭菩薩弘法的「妙香城」（又譯「具妙香城」、「眾香城」）。

⑻現身的佛像對薩陀波崙詳細描述妙香城的美輪美奐與高貴典雅。並且明說這是一個「學習般若波羅蜜多、但是並未禁絕五欲之樂」的學佛場所。

⑼薩陀波崙在聽聞佛像發聲的開示之後，乃浮起欲拜見曇無竭以學習般若的心意。就在這種心念生起之時，他對一切現象陡然生起「無障智見」。並由這種智見引發，使自己進入「無量殊勝三摩地門」之中。亦即自己的知覺，在轉瞬間即情境、時空轉換，進入無量無數的三昧（三摩地）境界內。這時，他看到十方諸佛為菩薩眾宣說般若法門。諸佛並向薩陀波崙作出種種慰勉與鼓勵。

⑽薩陀波崙經歷了這些宗教體驗之後，更強化他內心求見曇無竭的意願。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他進入市肆之中，向人群高聲唱言賣身。希望以賣身所得，備置禮物，奉獻給曇無竭。

　這時，忉利天王天帝釋為了測試薩陀波崙賣身意願之是否真誠，乃化作婆羅門對他進行考驗。在通過這一試探之後，他又感動了市區內的長者女及其家人。因此，禮物乃由長者女及家人籌備。一群人歡歡喜喜去朝禮曇無竭。

（三）小結

　薩陀波崙的求法故事，頗具戲劇氣氛。不過，其中的若干情節對現代佛教徒而言，是不能模仿的。像「賣身求法」、以及接受天帝釋的偽裝為買家、而自刺皮肉出血，這種行徑縱然難得，也不能提倡。否則所引發的劣質效應，往往會破壞原具宗教情操之精純。
　倒是值得一提的是，他有幾次進入「能見佛像、且能聽到化佛教誨」的三昧境界之中。這種異次元轉換的宗教情境，筆者認為是真實可信的。因為筆者的師友之中，就有若干人曾進入類似的三昧境界中，並以心眼親見一般肉眼所不能見的宗教景象。這種境界，有些是修行而得；有些是外力加持，並非全然相同。筆者要提醒的是，即使時至今日，只要修行得法、或外力加持，則這些三昧境界是很多人可以獲得的，並非全屬妄傳。

　

三、曇無竭

〔小引〕
　　曇無竭（Dharmodgata，又譯「法湧」、「法上」）是在妙香城（又譯「眾香城」、「具妙香城」）宣揚般若法門的最高導師。經文都稱他為「曇無竭菩薩」。關於他與薩陀波崙的關係，經文有下列描述：

⑴當薩陀波崙以不畏任何艱苦的態度去追求般若波羅蜜多時，空中有佛像出聲指引他，應到妙香城禮拜曇無竭為師。

⑵佛像並謂：曇無竭是薩陀波崙的「真淨善友」（真實、清淨的善知識與佛法指導者），應該恭敬他、向他學習般若法門。

⑶薩陀波崙聽聞到此一訊息，內心即刻浮起要謁見曇無竭的意願。在這種意願浮上心頭時，他頓時「於一切法起無碍智見」（陡然對一切現象的本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由於這種覺受，乃使他立即進入「無量三昧門」中。在三昧境界裏，他還看到十方諸佛正在為菩薩眾宣說般若法門。十方諸佛並且勸勉薩陀波崙要視曇無竭為「長夜真淨善友」，長久地跟他學習。此外還告訴薩陀波崙，這次之所以能進入無量三昧門中，其實也是曇無竭之神力加持所致。

⑷空中音聲及化身佛像的出現，又加上進入三昧境界，這些情境使薩陀波崙的求法決心，堅定到萬牛莫挽的地步。他一心一意要晉見曇無竭。如前文所述，他為了表達自己的誠意與信心，他決定賣身以備置禮物，用來奉獻曇無竭。這種現代罕見、為法忘身的行徑，終於通過天帝釋的考驗，並獲得長者女一家的支援。最後，才得以拜見曇無竭。曇無竭退還了薩陀波崙所致贈的豐厚禮物，並且對薩陀波崙有一段透徹的開示。

〔曇無竭的弘法園區──妙香城〕
　　當薩陀波崙抵達妙香城、並參觀了城中景色之後，他終於應證了來此途中、化身佛像所預告的妙香城絕妙景色。他發覺這一弘法園區，完全不同於一般修道場所之素樸嚴肅，而是一個高貴典雅、具有園林、清流勝景的場所。在城中的男男女女，都洋溢著幸福快樂的氛圍。他們不忌諱各種能招致幸福感覺的五欲之樂。當然，他們不是單純來這裏享受美景的，他們並不是來此郊遊、度假，他們的共同目標是：追隨曇無竭學習大乘佛法的核心奧義──般若波羅蜜多。
　　依據經文的描述，妙香城的景象是這樣的：

⑴城牆高廣。城外有垣牆、樓觀、欄楯，皆各設七重，為七寶所成。垣牆之間，且有發光裝飾。城外還有七重多羅樹（椰子一類的高大喬木），交相輝映。

⑵城內面積寬廣，約有五百街巷市廛（街道）。居民安居樂業。巷陌之間各有溪流，且有船隻往來。街巷清淨，遍植名花。城垣樓閣，也有寶樹、金網。連以寶繩、懸上金鈴、寶鐸。因此，微風吹過，便有音樂聲響。這些景象，加上由城牆、樓閣等處擺設所發出的光芒，與樂音交織成一片猶如天界的罕見美景。

⑶此外，環城周匝有七重寶塹（裝飾過的濠溝），流水充滿其中，且有畫舫徘徊，水上覆有奇妙花草。環城周圍，有五百處庭園，園中各有水池，池中植有四色花。苑中有眾鳥，「音聲相和、聚散遨遊」。

　　薩陀波崙之初入妙香城，就是觀賞到前述這些出人意表的美景。不久，他看到七寶台上有一位尊者正在說法，周圍聚集著無量數的聽法群眾。
　　這位七寶台上的說法者，就是薩陀波崙夢寐以求的佛法導師──曇無竭菩薩。
〔曇無竭的弘法風格〕
　　關於曇無竭的獨特弘法風格，筆者以為下列幾點可供思考。

⑴專弘般若法門

　對於這一特質，必須將曇無竭的弘法內容取來放在全體佛法平台上衡量，才可以清楚地發現這一特色。譬如觀音、地藏、普賢等菩薩，所弘揚的佛法固然不廢般若，但是卻不像曇無竭這樣專弘一味（般若波羅蜜多）。薩陀波崙所汲汲想學習的也正是這一法門。
　這是就全體大小乘佛法的平台上所看到的顯著特色。如果只就《般若經》看，全經就是以般若法門為主軸與核心，那麼，曇無竭所提倡的也是《般若經》的一貫說法，就不算是他的獨特風格了。

⑵以新發意菩薩為主要弘法對象

　曇無竭說法的對象，雖然佛學素養並不一致，但是應以新發意（初業、初發心）菩薩為多。這樣的觀點是從下列經文內容理解而得的：
　其一，在《般若經》（《大般若經》卷398；《大智度論》卷96所引經文）中，釋尊敘述薩陀波崙故事的起因，就是從「如何教導新發意菩薩」這一個問題開始的。當時提出問題的人就是釋尊的弟子須菩提。
　其二，薩陀波崙的故事，就是新發意菩薩求法於曇無竭的顯例。
　其三，在妙香城內追隨曇無竭學法的群眾，似乎以新發意者為多。因為從經文看，群眾中似乎未見有出家眾。更何況群眾可以「以五欲共相娛樂」，這種教學方針，當可以看出似有導引初學、或導引在家眾學佛的動機。

⑶不拒絕五欲之樂

　曇無竭的佛法教學園區內，是可以一邊學佛法、一邊享受五欲之樂的。所謂「五欲之樂」是指「眼耳鼻舌身」之五種感官對「色聲香味觸」之欲望所引發的樂趣。簡言之，是指學法者可以不禁絕享受感官之樂。這是這個園區與其他佛法道場最明顯的不同，也是容易引發指責的特殊風格。
　園區的活動方式是，曇無竭與學員們每日有一段時間做戲樂活動，另一段時間則是大眾傾聽曇無竭宣講般若法門。這樣的風格似乎可作多方面的詮釋。首先，可以如前所說，是為教化初學者所作的規畫；另一方面，也可以詮釋為是一種或鬆或緊的教學方法。講般若法門會讓聽者覺得奧秘難解，這是「緊」。為了使聽者不致過度拘謹，因此留下部份時段給大家放鬆心情，這是「鬆」。鬆緊適度，說不定較容易達到證悟的終極效果也未可知。不過，這只是筆者的推測，不敢必然以之為經典的原意。因為修行者可以公然開放欲樂之門，這確實是佛經中所罕見的。

〔曇無竭的能力〕
　　關於曇無竭的修行階位，在《大智度論》（卷97）中曾稍有提及。因為《般若經》文並未明確交代曇無竭的修證程度，因此，《大智度論》也提及有人在推測他到底是凡夫生身、抑或是法身菩薩所示現的化身。雖然書中並沒有下結論，但也可以看出古人對曇無竭的修證果位已經不是全然以凡夫身份來看待。
　　在這裏，我們不必先為曇無竭的凡聖階位下定論，不妨先依經文所述，看看他的修證功夫有何等表現。

⑴化佛推荐

　以曇無竭為師，追隨他學習般若法門，這是薩陀波崙求法途中、得到化佛所作的推荐。化佛出面推荐的這樣一位佛法導師，其修持與學養當然不會是一般凡夫俗子。

⑵妙香城群眾擁戴、追隨學法

　曇無竭是妙香城中，弘揚佛法的第一導師。城中數以萬計的群眾，都追隨他學習般若波羅蜜。經文指出，凡是受他指導、聽聞受持、如說修行者，皆不墮惡道。

⑶薩陀波崙得入多種三昧，皆係曇無竭加持所致

　薩陀波崙在往訪途中，得化佛開示，須往謁曇無竭。當時，薩陀波崙陡然擁有「無碍智見」，並進入無量三昧門，得以現見十方諸佛為菩薩眾宣說般若法門。
　據經文所說，薩陀波崙之所以能瞬間情境轉換、進入諸三昧境界、見十方諸佛宣說般若。這些異相並不是他本人的修行境界，而是曇無竭的加持力使然。可見在薩陀波崙來訪途中，曇無竭早已知曉其情境，並施予加持。
　從三昧境界中出定的薩陀波崙，他對曇無竭的恭敬與推崇心理提昇到無以復加的高度。他認為曇無竭的境界是：
　「久已修學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方便善巧，已得無量陀羅尼門及三摩地。於諸菩薩自在神通已到究竟，已曾供養無量如來……，於諸佛所發弘誓願、種諸善根，於長夜中為我善友，常攝受我，令獲利樂。」
⑷曇無竭說法時，天龍八部也來供養與聽法
　依經文所述（《大般若經》卷398），每當曇無竭為大眾宣說甚深般若波羅蜜多時，除了人間群眾之外，另外還有無量天龍八部眾也來聚會，恭敬供養曇無竭，並聽講般若法門。
⑸曇無竭說法有強大威力
　依《大般若經》（卷400）所述，當曇無竭為薩陀波崙說「諸佛無來去相」時，有下列反應：
　其一，「三千大千世界一切大地諸山大海及諸天宮六種變動（東西南北上下之六種震動）。諸魔宮殿皆失威光，魔及魔軍皆悉驚怖。」
　其二，會中參與聽法的八千眾生皆證得無生法忍。另有甚多聽眾發無上正等覺心、或得法眼淨。
　其三，當曇無竭為薩陀波崙宣說「般若波羅蜜多差別句義」之後，薩陀波崙當下即進入無量三摩地（三昧）門，並現見無量如來為諸菩薩眾宣說般若法門。自此以後，薩陀波崙即「多聞智慧猶如大海，隨所生處恒見諸佛」。

（本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