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的會遇 ──陳玉峰教授《印土苦旅:印度.佛教史筆記》讀後

釋傳道


  接獲陳教授厚厚的文稿及索序的邀約,內心實則亦喜亦憂。喜的是這本陳教授在沉潛「閉關」後所集出的作品(雖然他謙稱只是「筆記」、「備忘錄」),不但與佛教有關,自己還有幸得以先睹為快。自己雖不至於「日理萬機」(感謝陳教授如此體諒),但時間卻不免為寺務、教學種種所切割,只憂心因而延遲了出書的時間,那就太對不住作者與讀者了!儘管陳教授直說不急、不急,可是儘快完成「心得報告」的承諾,還真讓自己有一點內外煎熬。
個人的時間容或有限,然而隨著文字步入陳教授生態思惟的世界裡,還是幾度為其震撼而澎湃不已!及至閱畢全文(很抱歉,礙於時間,第四篇僅能約略瀏覽),內心的感受依然只能用「悲欣交集」來形容!
  記得施並錫教授在其著作《臺灣牛的心聲》〈自序〉中,曾剖析臺灣人的族群性格,言其具有「勤奮、溫和、侵略性不強」的優點;但在歷經不同殖民統治的更迭之後,卻也醞釀了三種負面性格類型:
  甲類型──自私自利,不顧他人死活型。(目光短淺,只重近利、不管大局者當亦屬之)
  乙類型──後知後覺,不辨是非善惡型。此類型的人,「好騙難教耳孔輕」。
  丙類型──寡情薄義,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此類型的人,「貪財怕死愛面子」。
  對於施教授「愛之深、責之切」的評語,從事社會教育與社會關懷多年的筆者,亦頗有深刻的體會,料陳教授亦復如是。然在此等負面氛圍的熏陶下,猶能孕育出如陳教授、楊教授、施教授等敢於說真實語而不怕開罪於人的另種類型,誠屬非易!因此對陳教授文中的慷慨直言,讀來別有惺惺相惜之感,尤其是從字裡行間流露出的真性情(某部分筆者所見容或不同),與對臺灣的土地之愛(臺灣山系的陳列,在他的意象中竟如佛涅槃相之圓滿莊嚴),更是令人動容!在投入生態、環境、社會關懷多年之後,陳教授而今又思「由文化、價值、意識、哲思面向切入」去尋求改變之道,甚而願意「徹底歸零」以深入佛法,並於如今提出他的第一份報告,斯人之有心,直令人感佩!──此為筆者之所欣。
  筆者悲的是,如同自己援引印順導師之言而一向所大聲疾呼的:佛弟子不該為了自身的名聞利養、為了自家教團的擴張而開山闢地、摧毀山林、破壞生態以建寺,陳教授文中亦對佛教界若干「直接參與摧毀國土生界的行徑」,「欠缺對全面摧毀山林土地的道場口誅筆伐,更坐視此等山頭主義鯨吞蠶食自然、人文暨經濟資源」,「卻無法承擔真正菩薩道的淑世作為」,乃至未能針對現代社會的環保議題,提出古典經論的新詮以適今頗有微詞。我雖未破壞生態環境,然生態環境的破壞者之中,卻有我的同門!每思及此,便感痛心萬分!何以至此?說穿了,就是私欲和無知作祟!智者之學的佛教,竟仍無法扭轉臺灣人負面的族群性格,以致佛教界竟被陳教授形容為「唯心主義超強」(或可解讀為「光說不練」的同義詞),還有什麼比這個更令一個「真誠的」佛弟子悲哀的呢!(不真誠的,大概會覺無關痛癢吧!)
  大抵越是晦暗的時代,就越有可能「逼」出反省力強的宗教家提出回應時代議題的理論或主張,如「眾生平等」論,初始也是因為印度社會嚴明的種姓制度,造成不同階級、種族之間極度的不平等,佛為打破這樣的不平等,故而唱言「眾生平等」。「眾生平等」,是講眾生的生存權平等,道器平等──不論貴賤、貧富、男女,只要依法修道,都有證果解脫的可能。此一論點的提出是發自出身王族的釋迦佛,而非來自階級底層的要求平等,這是如何珍貴而難得!「眾生平等」,在佛世有其時代的對治意義;然「佛性論」、「草木有性論」在那個政治動盪、社會不安、人命被輕賤的時代被提出,難道沒有一絲時代意義在裡頭嗎?這是值得發心去考察的。
  又如文中提到太虛大師為改革度鬼度亡、專重經懺的中國佛教,遂提「人生佛教」以為對治。印順導師則因佛教的神(天)化益形嚴重,故而進一步楬櫫「人間佛教」,以闡明佛出人間的真義;並揭示即人身發菩提心、修菩薩道成佛的人菩薩行,方為時代之所必需(詳請參見印順導師的《佛在人間》)。「人間佛教」的時代適應性或者無庸置疑,且廣為各大山頭所引用,然其實質內容卻各自不同;或許唯一共同的竟是為適應「溫和、侵略性不強」的臺灣人,而開展的種種「易行方便」當道。這固然可以理解為:佛教為了普及化不得不然的俗化、淺化,而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菩薩道,也確乎不是人人所能即知即行、一蹴可幾的,必得透過深觀緣起的性空慧才有可能。
  關於緣起論,陳教授在文中質疑:佛陀時代,印度的自然環境、自然生態運作,並不構成保育或環保問題,何以筆者在1995年承辦「佛教與社會關懷學術研討會」時,於主題演說中斷然宣稱「緣起觀」是「佛教環保的理念根據」?雖然陳教授在後文亦肯定:「以現代生態學研究的內涵或學術建構的核心議題而言,『緣起』論正是物物相關、生物與環境、生物與生物之間,複雜因果關係的綜合性或化約的,最佳提綱挈領的歸納講法,無論由宗教或自然科學的角度,全球迄今為止,那一種宗教理論可比得上佛法緣起論之與生態的緊密契合?」唯筆者似有再為文說明緣起深義及與菩薩精神之相關的必要。
  「緣起」,或許為大家所耳熟能詳,而意解為:凡事物之成立皆有其緣起。即連佛世以多聞見長的阿難,都以為緣起是很好懂的,佛卻說:「此甚深處,所謂緣起。」緣起是:「甚深極甚深,難通達極難通達」的,佛教不共世間其他宗教及科哲學的特質所在,正是緣起。緣起何以甚深呢?且依印順導師歸納的「三重因緣」來作說明(詳請參見印順導師《佛法概論》、《成佛之道》):
  一、「果從因生」:是說現實世間的一切存在(果)──內而身心、外而器界,大至宇宙、小至微塵,莫不依因待緣而存在(有)、而現起(生),絕非無因無緣、憑空而生(偶然,大抵是知識的不充分或不徹底所得出的結論),或自己如此、本來如此的。因與果是相對的存在,對果說因,但所依的每一因又依其他的因緣關係而存在,無有單獨存在的唯一因或第一因。如土石流(果)之所以產生,主要因山林生態被破壞,再加上豪雨為助緣,土石不斷被沖刷,終至超過它的承載負荷,於是整個傾瀉而下。而山林生態的所以被破壞,統而言之,即要歸結到人類的利欲薰心以及對自然的無知,於是而有來自政治的錯誤政策,有來自民間的不當開發、不當墾殖,有來自個人的不當消費等重重層層的因緣。每一因緣再仔細推究,又依無數的因緣而生,因緣與因緣之間,環環相扣,彼此連結成一
個錯綜複雜的因果網絡。
  二、「事待理成」:這要比上一重的「果從因生」深刻一些,是說一切事象的存在,雖然皆從因緣生,但從某因某緣和合定生某果,卻有一必然的依循法則。這一必然的法則,即緣起的定義:「此(因)有(存在)故彼(果)有,此(因)生(現起)故彼(果)生。」因果的所以能成為因果,即離卻不了此一定律,佛說它「非我所作,亦非餘人作」,而是「若佛出世,若未出世,此法(法則)常住,法住法界」的。意思是說:這緣起法,不是佛陀或任何人所創造出來的,無論佛陀是否出現世間覺證他、宣說他,他都如此,而有著本然性、必然性與普遍性。如上所說的種種因緣造成自然生態的被破壞,自然生態的被破壞與土石流,此因到彼果之間即循著一必然的法則在發展。而這一必然的法則是時不論古今、地不分中外,只要造作「此」因,必然產生「彼」果的;是因存在、所以果存在
,因現起、所以果現起的──此即「事待理成」。
  三、「有依空立」:有是存在,空是不存在。空與無,中文的意思相類,但梵文卻不同。無是沒有,空的義涵則重於否定──對我們尋常知識所認知,以為有一自有、獨存、常住的自體的否定;易言之,空,即無自性。自性,有自有自成的意思。以土石流為例,我們依於現實經驗,再經上述的分析,即知其非自有自成,而是依眾因緣和合而有的;依眾因緣和合而有的(即非單一的存在),即受眾因緣所決定、所支配,而有著變化的可能性,所以亦非常在的。不是單一的存在(獨存),不是常恆的存在(常在),不是自有自成的存在(實有),即言其無自性──空。這所以依因緣而有的,亦必依此因緣的離散而歸於無,故說:「此(因)無(不存在)故彼(果)無,此(因)滅故彼(果)滅」。這個滅不僅在因緣離散時知其滅,甚且在因緣現起的當下,就知其了無自性可得(即無生)。
  所以存在的一切,只是生而又滅、滅而又生,生滅不已的集散現象,並不是有一個實在的東西在那裡真生真滅;而只是因緣和合、假名為生,因緣離散、假名為滅,一切一切就存在於這種無常變異、新新非故的生滅之中,而究其當體,則是本不生滅、自性涅槃(無生)──這緣起無自性(空),即緣起論的最深義。
  依緣起以觀世間,不論自、他,心、境,物、我,一切一切無非前後相續,輾轉相關,相依相待的存在。人類與生界的一切鳥獸蟲魚、自然生態,陽光、空氣、水……,與其居住的環境、生存的社會等等,皆存在於這樣的緣起網絡中,所以個人的思想、行為會影響環境,個人的思想、行為會影響生態,個人的思想、行為會影響社會,個人的思想、行為會影響空氣品質,個人的思想、行為會影響氣候……反之亦然,這與現代所講的「蝴蝶效應」原理有一點近似(不過後者只講到單向的影響)。所以,緣起論實為生態環保最有力的理論根據,而不單是佛教的,更不單適用在生態保育、環境保護上。
然而佛說緣起,到底是以有情(有情識的人類)為中心,而為其開示世間生死的實相──無常苦迫(佛教並不否定世間有相對的快樂存在,唯因其無常變易故,說世間是苦),與造成苦迫的正因;進明此苦是可以息滅的,只要依佛說的滅苦之道而行,即可達到煩惱眾苦的寂滅(名為涅槃),這樣的真實諦理(此即四聖諦──苦、集、滅、道)。佛說的因果,亦重在說明人類思想與行為之間的因果律。為何以人類為中心?這不是人類本位主義,而是因為世間一切的問題,都因人類而有,所以要解決這世間的一切問題,非從人類教育起不可;而要改變人類錯誤的行為,又非從思想上導正淨化不為功,「心」的地位因此顯得無比的重要。佛法說:心是一切善惡染淨行為的主導者,人類的心力最強,有心造善,可能上升極高;存心作惡,也可能下墮極深,是故佛法重於從「心」出發去改變一切 ,而絕非唯心論者,也不主張心做好就好了。
  既然行為來自思想,思想主導行為,那思想的建立是太重要了!所以佛說的滅苦之道──八正道,為首的就是正見與正志(正思惟)──慧的修習。正見,淺一些是正見人生的意義及所應遵循的正道,深一些則是正見生死流轉與還滅解脫的緣起與四諦(詳請參見印順導師的《成佛之道》)。正志,則是對正見所確知的,作更深入的思惟,進而引生志願,立意求其實現,從而改變自己不確當的言語、行為及經濟生活(職業與消費)等等。正見或者還只是觀念而已,但是這個觀念卻深刻到能起正志、正行──自己非按照所理解的去實踐不可!回應到陳教授所慨言的:「當今的佛教界何以無法承擔菩薩道的淑世作為?何以菩薩精神用不出來?」這亦是常在筆者心頭的隱憂──因為現代佛弟子的正見普遍未建立,佛法真義未顯揚!
  菩薩所以能不畏生死、不急自證,又不退初心地修菩薩行,正見緣起(無自性空)的智慧是最重要的關鍵。佛即曾對阿難說:「我多行空」,可見緣起空觀與菩薩行的深切關聯。然而佛世因時代風尚所及,弟子卻多修聲聞行(聞佛音聲言教而修行),以求自身生死煩惱的解脫;發心成佛的,也僅只彌勒菩薩一人。經上說彌勒菩薩的最初發(菩提)心,比釋迦菩薩早了四十餘劫(劫,梵語劫波,古印度的時間單位,泛指極長的時間),卻比他晚成佛。這是因為彌勒菩薩重在行慈心「施與安樂」的易行道(重自利,攝取佛國淨土),而釋迦菩薩重在行悲心「濟拔眾苦」的難行道(重利他,悲濟一切眾生)。志性堅毅、難行能行,固然令人讚仰,而可以滿足眾生對菩薩的要求;但是對於根性怯弱的眾生,佛也不曾捨棄他,反而慈悲地施設方便易行法門,以攝引他們來修菩薩行。待其信解根深 ,自能步上佛法的正常道(難行道),發出濟世利人的力量。要是初發心即要求其效法布施頭目腦髓的甚深行,恐怕十個人發菩提心,會有千百人跑掉──嚇跑了!
  世間凡夫,終其一生,追求的不外乎名、利、情;但是菩薩行者,他的志向卻迥然異趣!名、利、情或者也曾短暫的眩惑他,然而他內心卻始終有一種聲音在呼喚他,讓他不在順境中忘失,不在逆境中沉淪。在順逆境界的交相錘鍊中,他慢慢明白,世間的名、利、情,也是「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而如幻如化的。於是他記起自己「世世常行菩薩道」的誓約,他記起自己「度一切眾生離苦得樂」的理想,他記起自己該將全部的能量,用來為「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而努力。這所以他在難行時選擇不退怯,難忍時選擇不拂袖離去,此即菩薩修忍度的真義──堅持:堅持不因眼前的順逆境界而動搖意志,堅持不因外來的打擊磨難而改變初衷。菩薩,他就在因緣的深觀中了達一切,而終能安心地堅定地朝著自己的理想前行。菩薩精神,是人性的光輝發揮到極致的展現,他深深地鼓舞著筆者,相信他也會深深地鼓舞陳教授以及所有在理想中挫敗的人、所有為斯土斯民付出心力的人!
  對於陳教授文中提到,印度哲學、佛學或宗教史,罕見其探討自然環境及生態系對思想、文化所造成的影響,這一點發現頗有意義。幾年前,在介紹印順導師的《印度佛教思想史》時,讀到導師所寫對於思想與環境之間的關聯,內心是頗為驚喜的!如說:思想的啟發者,從山林修持中來;義理發達而形成學派的,在都市。(頁225)
  「祕密大乘」盛行於東方,即使四聖地都在東方,也不等於是「發生的場所」。……(「祕密大乘」)傳出的地點,不限於一地,主要是山林、溪谷,適宜於瑜伽者修行的地區。平地與都市,那是理論發達,發揚廣大而不是創發者:這是「佛法」,「大乘佛法」,「祕密大乘佛法」所共同的。」(頁393)
  又如「大乘佛法」起於南印度,而向西向北(印度)宏傳,但何以南方多說「空」,(西)北方卻重「有」?這應該也與當地的自然風土及人文密切攸關,值得佛法的研究者進一步探究。
  喜見陳教授為宗教、哲學思想的研究,開了另一扇窗:加入自然環境的影響因子;至於研究的態度與方法,筆者則十分贊同陳教授所言的「徹底歸零」。這一點,印順導師亦特別為文申明,應「以佛法研究佛法」(詳請參見印順導師的《以佛法研究佛法》),如何以佛法研究佛法呢?簡言之,在態度上,應以信仰的心來研究;在方法上,則應把握佛教思想、制度在前後延續中的無常流變(豎觀),及與當代當地一切思想、文化的輾轉相關(橫觀),並將該思想、制度還原到當時當地的時空環境去研究、去理解,而非以現代的觀點,預存立場、見解地去詮釋,這樣才能正見經論的本義,而所研究出來的佛法,也才不致於是違反佛法的佛法。期待陳教授可以由此發掘「莊嚴國土」的真義及新詮。
  陳教授想藉由閱讀藏經去研究佛法,是值得肯定與讚賞的;但若要對整體佛法有明晰又深入的宏觀,筆者會比較建議陳教授先從印順導師的著作入手去研讀,再深入藏經,定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末了,祝願陳教授及一切有心深入佛法者,皆能從佛法中找到蛻變與新生的力量!
2009.11.08書於妙心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