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0.30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五十四)

釋傳道主講

北傳〈華香品第十二〉十有七章

南傳〈華品第四〉四四∼五九偈

二、釋頌義及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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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釋迦族的悲劇,佛教徒應該並不陌生,只是南北所傳的因緣細節略異。如前述北傳《法句譬喻經》〈雙要品〉,就有琉璃為了篡位而害父崩殂於流亡途中,又斫殺兄長祇陀太子,並且興兵屠殺釋迦族,最後罪報現前的因緣。〈惡行品〉中,有目犍連為救釋迦族人,私自運用通力將釋迦族的菁英分子盛於缽中,以避死禍,然而神通終究不敵業力的因緣。《增一阿含經.等見品》則將事件的來龍去脈,鉅細靡遺、刻畫入微地作了完整的描述。

  不過,據印順導師的研究,說琉璃王為報幼年被罵『奴種』之辱而出兵伐滅釋迦族,恐怕並不正確;不如說此一事實,正明白暗示了不同種族間的鬥爭。但到底為了什麼,非我族類竟非得殺他個片甲不留、血流成河不可呢?人的內心,到底潛存著何等殘酷的因子呢!

  人類的歷史原是不曾離去鬥爭的,不論古今中外皆然;甚至推溯到生命孕育之初,精子即需先經歷一番搏鬥,勝出者始能取得與卵結合的資格而受胎。可以說,生命就是在鬥爭中發生的,因此生命的內在潛藏著鬥爭的因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由此表現出來,便是個人身心世間與人生世間的儘管相助相成,卻又相拒相斥,並且進一步影響到個人所屬的團體──家庭、社會、國家的不能和諧、不能和樂。這種不和諧、不和樂,佛法就稱為『諍』。所以,諍,是人生世間的常態,只要有人類(眾生)的地方,就會諍;而且只要人類一天不得解脫,從思想、見地到言語、行為,各式各樣的諍執、爭戰,就一定會持續地上演。

  且不論為釋迦族帶來滅族之禍的,是他們的種族優越感或只是不同種族間的鬥爭,其實這皆由個人內心的煩惱──我慢所產生。因為慢心,人人自覺比他人優越,而且不但我比人優越,更把自我無限放大到我的團體、我的民族、我的國家,也比其他團體、其他民族國家優越。民族(國家)主義的昂揚,即由這恃我凌他的慢心而起。既然我的民族國家優越,那其他民族國家理當臣服於我、受我的管轄統治;既然我的種族優越,那我豈容與異族通婚,壞了我高貴的血統呢!

  慢,對外表現出來的,正是這種凌駕他人、睥睨一切的優越感。由於自我感覺優越,所以在物質上,就自覺應該擁有得比別人多,享用得比別人精緻;而不問是否比人優越(不知其標準為何),就合該擁有得越多、越精緻。在見解上,也自覺別人應該聽從自己、採納自己的意見;而不問事實上自己的意見是否值得採納,卻一味地要人服從。

  人們就是沉迷在這樣的意識中自我麻醉著。何以如此?只為在內心深處,人人覺得唯有自己才是對的、才是好的、才是善的,才是代表正義一方的,所以當然唯有自己才值得享有這些、掌控這些。於是對人、對事,也就發為主宰支配的權力意志,欲令如是、欲令不如是,非得一切臣屬於我,接受我的指導統治不可!印順導師說得好:『慢,特別是深潛於內心的,好像並不嚴重,而引發出來,在家庭、社會、國家、國際中,正是世間多苦多難的重要因素。』

  慢心從何而來呢?因為愚癡──不明緣起無我,卻執著有我可以自主的宰配我所有的一切,因而財富、權位、學識、容貌、聰明才智等等,即使是過去的光榮,都成了自己凌人的憑恃。不知我們一向執著的這個身心自體,尚且是由五蘊組合而成的複合體,何況是我所有的一切,有哪一項能離於因緣關係的存在呢?一旦因緣關係離散,原來擁有的也就不再為我所有,所以一切皆是不常恆、不可保固的變易法。既然如此,那目前暫時的擁有,又有何可恃以憍人的呢?這原是依自己過去所造的福業而招感,如現生不再努力積集福德資糧,等到福報消盡,那就只有隨業受報了。

  人類因為罪福業報各自不同,所以是生而不平等的。如釋尊出世以前,印度社會就有嚴明的種姓制度,將人分為四種階級,而且這些階級還是世襲的。換言之,人是不可能靠著個己的努力來為自己翻身的──這是宗教師與征服者利用神權與政治力所製造出來的不平等。依現代的眼光看來,這不過是職業上的分工罷了!可是婆羅門祭司卻假託不可知卻不可抗拒的外力──梵天神,來抬高自己、鞏固自己的地位,而壓抑其他職業階級與政治上的被征服者,造成千百年來數也數不清的悲劇。

  宗教原是社會正義不得伸張時,人心最終的救贖;但宗教師為了自己的階級利益,竟聯合政治上的勝利者,製造出更大的不平等,而讓階級低下者蒙受更多的苦難。這對於宗教存在的目的而言,真是一大諷刺!

  釋尊當時的所以出家,固然因為觀春耕時,見貧農的勞乏終日、不得溫飽,眾生又自相殘殺、互相吞噉而心生悲憫。另方面,也因為不滿傳統的婆羅門教,再加以政治上的不可為,所以促使他放棄了以輪王之治拯救世人的理想,別創以宗教解脫人類的另類大道。特別的是,釋尊倡言人類的本質平等;高貴與卑賤,完全取決於行為的道德與不道德。只要循著中道正法修行,不論男女、老少、貧富、貴賤、僧俗、種族,人人都有轉凡成聖的可能,謂之『道器平等』。此一主張,可說徹底粉碎了印度社會的四姓不平等與種族不平等!

  在那個階級如此分明,種族又嚴重對立的社會裡,釋尊敢於以一個宗教師的超然立場,提出四姓平等論、種族平等論,企圖扭轉當時社會的既成觀念,挑戰特定階級的既得利益,並且將其實現在出家的沙門團中。讓每一個原本可能在社會上受到不公平待遇,甚至備受歧視的個人,在佛法中得到自由、自尊與平等的新生。釋尊就像萬壑中卓然獨立的孤峰,是如此充滿著大智、大悲與大勇!為佛弟子,應如何謹記釋尊人類平等、眾生平等的珍貴教說,並努力求其實現呢!

  釋尊雖然出了家,但他不曾忘記自己應盡的社會責任,也不曾放棄為救故國之危應作的努力。身雖出(離)世(間),卻不忘在淨化自己、解脫自己的同時,淨化世間、解脫世間,釋尊本身即為後代佛弟子作了最佳示範!

  另外一個值得效法的在家佛教徒典範,是摩訶男。摩訶男是阿那律的兄長,當釋迦族中多人從佛出家之時,他原本也想將家業託付給阿那律,自己出家去修道的。惜因阿那律嫌家業難於管理,所以自己出家去了,摩訶男也就留下來管理家業。後來,摩訶男也歸依釋尊,成為佛的優婆塞弟子。他真誠求法,多次向佛請益如何成為一名優婆塞弟子;佛則對他說盡形壽歸依三寶,並修習信、戒、聞、施、慧五法具足的法門。

  在琉璃王滅釋迦族事件中,何以摩訶男竟能為了拯救族人,壯烈的犧牲自己的生命,而在佛教史上留下可歌可泣的事跡呢?據北傳《增一阿含經.等見品》中所述,當初波斯匿王前來索婚時,釋迦族中是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的。為了免除波斯匿王的武力侵犯,摩訶男才提議將家中婢子之女,當作自己的女兒嫁給波斯匿王。算來,琉璃王還得叫摩訶男外祖父呢!然而因為釋迦族人的慢習等等因素,自己的外孫竟然帶著大軍來屠殺族人,這對摩訶男而言,真是情何以堪啊!或者在他內心上,自認必須多少負起道義上的責任吧!所以才如此從容就死。

  再者,這也與他一向承受釋尊的教誨,自身又對佛所說法精勤實踐,有絕大的關聯。在一次請益中,摩訶男向釋尊尋求解除內心怖畏的方法。他說:迦毘羅衛安樂富庶、人口眾多,在往來出入時,常常可以見到象馬車乘在路上狂奔。他有時候會很擔心萬一自己哪天被撞死了,會失掉正念,忘了繫念佛法僧三寶;又很擔心懷此怖畏之心,身壞命終之時,將生何處?受何果報?

  釋尊舉了兩個例子對他說明:譬如一棵大樹,它在生長時就朝東方傾斜,那任何時候將樹砍斷,它都必然往東方傾倒。你也是這樣的,摩訶男!你長久以來繫念三寶、廣修眾善,縱使此身因種種意外而命終,也定會往生善處而不墮惡道。就如酥瓶在水中壞去,瓦石所成的瓶身便沉入水底,而酥油自然浮上水面一樣。久遠以來為信、戒、聞、施、慧所熏習的心意識,身壞命終亦當上升安樂處,而不生惡趣。

  經過釋尊這般開示,對於自己命終之後的去處,摩訶男不但有所了解,而且也有了把握,這應該是他以一己之死來換取眾多族人之生,更重要的一個因素吧!

(待續)

【註釋】:

請參見《妙心雜誌》113期(2009.9.1出刊),頁46

《法句譬喻經》卷二〈惡行品〉(大正4590591)。

《增一阿含經》卷二六〈等見品〉(大正2690693)。

印順導師,〈以佛法研究佛法〉《以佛法研究佛法》(竹北:正聞,995月),頁69

印順導師,〈佛法是救世之仁〉《佛在人間》(竹北:正聞,924月),頁186

請參見《中華佛教百科全書》第八冊,頁52555256

《雜阿含經》卷三三.九三0經(大正2237中、下);《別譯雜阿含經》卷八.一五五經(大正2432中);《增一阿含經》卷三五〈莫畏品〉(大正2744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