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1.06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六十 三)

釋傳道主講

 

北傳〈闇愚品第十三〉
二十有一章
南傳〈愚品第五〉
六○∼七五頌


二、釋頌義及因緣
 

  上述北傳第四∼十章,是釋尊因於如下的因緣而宣說的:

  當釋尊正在舍衛國遊化之時,於彼城中,有一婆羅門,年近八十,擁有財富無數。但他為人愚闇頑固,慳貪難化;不僅不知道德為何,更不明世間無常之理,年高而德不劭,只一心想打造他的豪宅。這豪宅前有廳,後有堂,夏有涼臺,冬有暖室,另有東西廂房數十間,眼前就只剩堂前的遮陽臺尚未完工。老婆羅門想必依然身強體健,所以事必躬親,日日指揮監督著工程的進行。
  釋尊以其天眼明,知此婆羅門不出今日,即將結束他一期的生命,而他卻不能自知,還為了建築工事勞神勞力,身疲力竭,甚可憐憫。於是就帶著阿難,至其府第,慰問他說:
  『長者年事已高,如此辛勞,難道不覺疲累嗎?而今打造此宅,作何用途呢?』
  老婆羅門答言:『世尊有所不知啊!前廳用來接待賓客,後堂留作自居,東西二序廂房則當安置兒孫、財物與僕役。夏日炎炎,就可上涼臺消暑;冬日冷冽,則入於溫室避寒,這就是我苦心擘畫的用意所在啊!』
  釋尊就再進一步對老婆羅門說:『素聞長者德望,長久以來就想找機會與長者相談,今日巧得如此機緣,我有一首對存亡兩利的重要法偈,想要相贈與你,不知長者是否可以暫停監工,撥冗與我共相論究?』
  老婆羅門依舊神色匆匆,聽釋尊這樣講,就勉為其難地說:
  『我今天正忙著呢!哪有時間坐下來論究什麼道理,你還是改日再來,我們再好好詳談吧!不過,你說有什麼重要的法偈,倒是可以先說與我聽聽。』
  釋尊於是對他說了如下的偈言:
  「有子有財,愚惟汲汲,
   我且非我,何有子財?
   暑當止此,寒當止此,
   愚多預慮,莫知來變。
   愚矇愚極,自謂我智,
   愚而勝智,是謂極愚。」
  可惜老婆羅門並不能領會其中真義,而只應付地說:『這法偈真是說得太好了!但我今日實在太忙,就改天再與你共論吧!』
  釋尊因此懷著憂思離去。稍後,婆羅門又開始指授屋椽的架設工程,不料樓頂的工人一失手,長長的木椽急速下墮,不偏不倚就往婆羅門的腦門砸去,婆羅門應聲倒地,就此嗚呼!
  家人循聲一看,不禁號哭悲泣,連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此時距釋尊離去才不多久,憾事便已發生。
  後來,釋尊與阿難行到村落,又巧遇數十名梵志(外教修行者)。共相問訊後,有人就上前請問釋尊從何處來?釋尊告訴他們:『方才急急趕到老婆羅門府上,想為他說示法要,只可惜老人家聽不進去,不知無常迅速,忽焉即至,便是來世。』
  釋尊於是將先前對老婆羅門開示的三首法偈的偈義,再為梵志們詳細解說。這些梵志顯然善根深厚,聞後個個法喜盈滿,旋證初果。釋尊就再為他們宣說了以下的偈頌:
  「頑闇近智,如瓢斟味,
   雖久狎習,猶不知法。
   開達近智,如舌嘗味,
   雖須臾習,即解道要。
   愚人施行,為身招患,
   快心作惡,自致重殃。
   行為不善,退見悔悋,
   致涕流面,報由宿習。」
  梵志們聽聞了釋尊所慈示的如上法偈,更增益其對佛法真理的淨信,於是為佛作禮,歡喜地誓願奉行。
※  ※  ※  ※  ※
  這個因緣譬喻,和我講過的另一個故事有點相類。在那個故事中,長者對前來度他的出家師父說,等他三個願望達成了,再跟隨他去修行。哪三個願望呢?第一、願蓋大豪宅,第二、為兒女成家,第三、享弄孫之樂。異曲同工的是,在房子的上樑之日,長者竟被掉落的斧頭劈死了。末了,出家師父還作了一首反諷的詩偈,來刻畫無常的真理。偈云:『前日長者街上行,今日牆上掛肖影;可恨閻君不成就,何不待他三願成?』  佛說無常,是諸行――舉凡生理、心理及物理,悉皆無常,這是亙古今而不變易的普遍真理。然而佛教徒聽得多了,真正把無常的真理體會到自心的,又有幾人呢?甚且大有一切儘管無常,而唯我獨常的偏執。無怪乎一旦與己有關,或者自身的無常到來,不是怨天尤人,便是措手不及!對這個無時無刻不在生滅變易的身心世間與器世間,我們幾曾正視過它的剎那不住呢?
  還記得嗎?本經第一品的品題,即是『無常』。為什麼無常?因為緣起,依於因緣集起而有、而生的,必然要依因緣的離散而無、而滅,所以一切諸行決定不可能常恆不變易;而這非常恆不變易的現實本身,即是一種苦。我不想老,可偏偏會老;不想病,可偏偏會病;不想死,卻一定會死。我所愛的,要它常在,它偏偏無常變易了;我所不愛的,要它快點無常過去,它卻偏偏圍繞身邊。我的內心還耽著於境界,不想改變,但境界卻無情地改變了;我的內心拒斥境界而亟思變化,可是外境卻依然如故。這一切,莫不是苦。
  所以佛說:『我以一切行無常故,一切諸行變易法故,說諸所有受悉皆是苦。』❶苦,就不得自在安
穩;不得自在安穩的,即無我(我所),無我(我所)即是空。這裡的『我』,不是你、我、他的代名
詞我。『我』,梵語ātman,是主宰義。在印度神教中,被說為生死流轉或解脫的主體,可以從前生到後世而不變異;或說與身心為一,或說與身心別異。
  但佛卻說身心的當體――五蘊無我,何以故呢?佛這樣說:若色(形體物質)有我(可主宰),那末此色就不應有缺憾,也不應有苦,當然更無須生起欲令它如此,欲令它不如此的願求――因為它本就常恆自在。然事實卻非如此,正因為此色(形體物質)是不可自由宰配的(無我),於是而有老、病、死等缺憾,於是而有眾苦,而有欲令它如此,欲令它不如此的願求引生。色是如此,受(情緒感受)、想(取像認識)、行(意志造作)、識(識別了知),亦復如此!故說色、受、想、行、識五蘊為無常,無常者便是苦,苦故非我、非我所。多聞聖弟子能如是正觀此五受蘊非我、非我所,那末,於諸世間就無所取、無所著,而自覺證貪、瞋、痴永滅無餘的涅槃。❷故佛又說:『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聖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❸
  那我們不是多聞聖弟子怎麼辦?面對生命中隨時可至的無常變化,難道要惶惶不可終日嗎?不!無常的,就還給它無常!我們無聞凡夫之所以苦,就是因為有取有著:無常的,要求它常;不可主宰的,偏要主宰;不得自在的,偏要求自在,難怪要苦惱無量!只要能如實正觀緣起的無常、無我,那末,無常的,且任它無常;能減一分的執著,自能減一分繫縛熱惱,得一分清涼自在!
  嘗說正信的佛弟子,應建立這樣的觀念:什麼時候都可能死(業盡或福盡即死,也可能橫死),並且,什麼時候都可以死。有限的一生,能畫下完美句點的,是少數。所以,做到哪裡,哪裡就是完成啊!個人,不過是這個無比龐大且錯綜複雜的因緣網絡中的一環,這一環中斷了,總還有其他的環節銜接上來,所以我常說:不要把自己看得多重要,一切非自己不行。即使此刻死了,明日太陽還照樣升起,宇宙還照樣運行。
  所謂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易言之,不也是死死不已嗎?死,從來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期生命的開始,有什麼好哭的呢!如要哭,從生的那一刻就得開始哭,因為生了以後,就逐步在進向死亡。體認至此,生有何歡?死,又有何懼?『死亡,如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他來了,當然不會歡迎,但也不用討厭。』❹對此,我與導師是有著同樣態度的。

  依於佛說無常真理而開展出來的,不但不是晦暗、消極的人生觀,反而是充滿希望、光明、積極的人生觀。因為無有恆常,一切可變,所以教育有用,努力有望。因為無有恆常,一切可變,所以不會把人看扁,把話說死,把事做絕。因為無有恆常,一切可變,所以會安於當下的順逆,盡著一切所可能盡的努力。該提起時,便提起;當放下時,也絕不戀戀不捨。導師說他『離了家,就忘了家;離了普陀,就忘了普陀;離了講堂,就忘了講堂。⋯⋯我所記得的,只是當前。』❺體得無常真義的,自當如此啊!活在當下,把握當下,那末,來且來,去且去,來去之間,又有何憾!


【北傳】
11.行為德善 進覩歡喜
  應來受福 喜笑玩習
  覩,音(堵)to2地古切
  歡,音(翻)hoan1喜官切
  笑,音【數】siau3時叫切
  玩,音(原)goan5語權切


【南傳】
68.若彼作善業 作已不追悔
  歡喜而愉悅 應得受異熟
  悔,一音【火】hoe2喜【粿】切
    一音【貨】hoe3喜【過】切
  愉,音(盂)u5英渠切
  悅,音(閱)oat8英罰切
  得,音(德)tek4地激切
  異,音(易)i7英忌切
  熟,音(俗)siok8時局切

 

  此二頌,正可與北傳第十章、南傳六七頌兩兩作對比;不過對照起來,北傳第十章的第三句與第四句顯然倒置。偈言:身語意「行為」造作了於人有利的道「德」的「善」業,「進」而「覩」見伴隨而來的自他「歡喜」,即知「應」於「來」日「受」諸「福」樂善果――因心喜(「喜」、「笑」,在此皆作喜愛之意)而再三「玩」味這善的熏「習」,又復廣造諸善所致。
  南傳相對應的六八頌則說:「若彼」人造「作」了身語意諸「善業」,「作已」既「不追悔」,又深生「歡喜而愉悅」。當宿昔善報現前之時,便知此是過去自己所作,而今「應得」應「受」之「異熟」果報,所以更樂意廣行眾善,自利利他。
  南傳此頌有一則因緣,名作『信仰堅定的插花匠』。這是說一位名叫須瑪那的花匠,他每天早上都要送成串的花鬘去給頻婆娑羅王(印度以此作為裝飾品)。這天,他在前往王宮的路上,遇見佛陀及眾比丘入城托缽。霎時,他被佛及弟子們的庠序威儀所攝,內心歡喜踴躍,就好想將這些花鬘用來供養佛陀。但,這花鬘是國王要的,萬一國王怪罪下來,很可能將他驅逐或甚至取他的性命。怎麼辦呢?他躊躇了一下,就決定還是將花鬘敬獻給佛陀,以表示內心最虔摯的禮敬。
  看著佛及弟子們戴著花鬘,一路受著人們的頂禮問訊,須瑪那滿是法喜。但是,待會兒怎麼向國王解釋呢?
  見了國王,倒是須瑪那的妻子急急忙忙就撇清說,自己與此事無關,全是須瑪那一個人的主意。然而國王並沒有生氣,還很高興須瑪那能夠以花鬘供佛,他自己也就趁此機緣,供養了佛陀及眾比丘。
  待佛陀一行動身回給孤獨園,國王就再召喚須瑪那至宮中,對他供佛的虔信與勇氣,大加稱讚與獎賞一番。
  阿難就藉機請問佛陀說:『須瑪那以純潔的信心供佛,可以得到什麼法益呢?』佛陀說:『須瑪那不顧自身安危,以花鬘供養,能得不墮惡趣的善果。如能再進一步熏修戒定慧,終會止息生命中的所有苦痛。』因而說偈言:
  「若彼作善業,作已不追悔,
   歡喜而愉悅,應得受異熟。」
(待續)(謝杏熏整理)


【註釋】:
❶《雜阿含經》卷一七.四七三經(大正2.121上)。
❷《雜阿含經》卷二.三四經(大正2.7下∼8上)。
❸《雜阿含經》卷一○.二七○經(大正2.71上)。
❹印順導師,《平凡的一生》(重訂本)(竹北:正聞,民94年6月),頁31。
❺印順導師,《平凡的一生》(重訂本)(竹北:正聞,民94年6月),頁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