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7月4日講于高雄佛教堂「中觀思想研習營」

 

中觀思想的實踐(下)


主講:釋傳道   紀錄:謝芳珠


參、中道的內容與意義
    一、中道的內容佛法是宗教,宗教的特質,除了理論哲學的分析論證以外,最重要的,還是在於理想的實踐。佛法,即是對於人生向上、向光明、向解脫發展以至完成的實踐。一般人由於觀念錯誤──自性執的我我所見作祟,導致言行的不如實、不如法,甚至因此障礙他、損害他,而引發生生不已的生死輪迴。佛法開示人生生滅進此人生,淨化此人生,超越一般的人生,達到更圓滿、更完成的理想境地。流轉與還滅解脫的真相,使我們從人生實相──緣起性空的正見中,知道如何增「這一佛法的核心──人生進步、淨化以及完成的實踐,佛典裡稱之為道。釋尊在波羅奈的鹿野苑中,初為五比丘轉法輪,即提示以「中」為道的特質。如《轉法輪經》(巴利文本)說:「在此諸欲中耽於欲樂者,乃下劣凡夫,非為聖無意義之事。雖然,以自身所求之苦為苦,亦非聖無意義之事也。離此二邊之中道,方依於如來而證悟,此即開眼、開知,至於寂靜、悟證、涅槃之道。比丘!於何名為依於如來所悟之中道?即此八支之聖道也。」(《中含.拘樓瘦無諍經》義同)佛在開宗明義的最初說法,標揭此不苦不樂的中道。中道即八支聖道,這是中道的根本義。」1
        不過,不苦不樂的中道,千萬勿誤以為「是不流於極端的縱欲,也不流於過甚的苦行,在此苦樂之間求取折中的態度」。須知,縱欲的樂行和克己的苦行,二者都建立於情意的,即情本的人生觀。「人生的行為,都不過在這兩極端以及移轉的過程中。不曉得縱我的樂行,如火上加油;私我的無限擴張,必然是社會沒法改善,自己沒法得到解脫。或者見到此路不通,於是轉向苦行,不知苦行是以石壓草的辦法;苦行的折服情欲,是不會成功的」。2
        因為,縱我的樂行和克己的苦行,二者都根源於情識妄執。釋尊否定了縱欲與苦行兩端,開示究竟徹底的中道行,這就是以智為本的新人生觀。自我以及世間,唯有以智為前導,才可以改造人生,完成人生的理想。3此隨順於法而現覺於法的中道德行,即八正道。八正道,是實踐中道德行的內容。八正道的主導者,即是正見,一切身心的行為,都是以正見為眼目;《阿含經》以正見為諸行的先導,《般若經》以般若(智慧)為萬行的先導。所以覺苦覺樂的中道行,不是折中,而是從正見為本的實踐中,不落於情本的苦樂二邊。4因此,「佛法的中道行,即為了扭轉迷情的生活為正覺的生活,扭轉困迫的生活為自在的生活。這所以以實證此法為目的,以隨順此法的思想行為為方法,以厭離迷情而趨向正覺為動機」。5由此,佛法是以「以智化情」、「以智導行」為原則的,以智為本的中道行,包括了最初發心,乃至達到究竟圓滿的一切過程。6所以,正見緣起的中道,不特是釋尊本教的宗要;而且緣起與空相應,必然洗盡斷常、有無等二邊的戲論執見,發為人生的實踐,自然是不落苦樂二邊的中道。7
    二、中道的意義  
        中道,既是釋尊本教的宗要,也是佛弟子遵循實踐的唯一原則。一切知見,一切行為,最正確而又最恰當的,就是中道。「這一原則,應用於知見,就是『處中說法』的緣起,緣起法不落二邊──一與異,斷與常,有與無的。正確而恰當的中道,不是折中,不是模稜兩可,更不是兩極端的調和,而是出離種種執見,息滅一切戲論的。從這一原則去觀察,《般若經》的但名無實,自性皆空,只是緣起中道說的充分闡明。」8這一原則,應用於行為,就是「離苦樂二邊」的中道行──即八聖道的實踐,戒、定、慧的恰當調適,而離執無寄。
        「但不落二邊──中道所含的意義,還應該解說。中的本義,可約為(中實與中正)二種:一、中實:中即如實,在正見的體悟實踐中,一切法的本相如何,應該如何,即還他如何。這是徹底的,究竟的,所以僧叡說:『以中為名者,照其實也』(中論序)。二、中正:中即圓正,不偏這邊,也不偏於那邊,恰得其中。如佛說中道,依緣起法而顯示。這緣起法,是事事物物內在的根本法則。在無量無邊極其複雜的現象中,把握這普遍而必然的法則,才能正確、恰當開示人生的真理,及人生的正行。」9
        「中」是正確真實,離顛倒戲論而不落空有的二邊。觀體是智慧,觀用是觀察、體悟。以智慧去觀察一切諸法的真實,不觀有無顛倒的「知諸法實相慧」,名為中觀。(《阿含經》)八正道中的正見(正觀),就是這裡的中觀。正就是中,見就是觀,正見即中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觀慧有三:聽聞讀誦聖典文義而得的聞所成慧,思惟抉擇法義而生的思所成慧,與定心相應觀察修習而得的修所成慧。還有現證空性的實相慧。觀是通於先後的,那麼不與定相應的聞思抉擇諸法無自性,也叫做中觀。尤須知道的,定心相應的有漏修慧,同樣的是尋求抉擇、觀察(諸法無自性),不但是了知而已。10
        龍樹發揚緣起、空、中道的深義,以「中」為宗而造論。他嚴格地把握那修道中心的立場,對於中道的解說,也不出於中實與中正。中實,本以正觀緣起性而遠離(自性執)戲論為主。這中實的寂滅,從實踐的意義去說,即不著於名相,不落於對待。一、不取著名相:這如《大智度論》卷六說:「非有亦非無,亦無非有無,此語亦不受(取),如是名中道。」中道,不但是非有非無,更進一步的說,連此「非有非無」的名言概念,也不再取著。這在法四依中,屬於「依義不依語」。二、不落於對待:我們所認識的,所言說的,都是相對的。凡是相對的,即不契於如實絕待的中道。如常無常、見無見等,都是對待的二邊。進而能行能證的人──菩薩、佛是一邊,所行、所證的法──六度、大菩提是一邊;甚至般若是一邊,非般若是一邊,「離是二邊行中道,是名般若」。這能所雙泯,不落對待而順於勝義的中道,是依觀心的體悟而施設的11,在法四依中,屬於「依智不依識」。所以,《金剛般若經》說:「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這才是緣起與空寂不偏的中道義。
肆、中觀學的精義 
    一、大小共貫  
        釋尊所覺證、宣說的真理,經過時間、空間,所謂的世諦流布,有些是增益了,也有些是減損了;有些被發揚光大,也有些被扭曲了。發展到後來,有些人因為不滿印度當時繁瑣的論證、自了的風尚,所以將其貶為小乘,而以大乘自居。  
        「乘」,是車的意思,小乘是指它的運載量小,大乘則指運載量大而言。事實上,大小乘的差別並不在表相,而是在於悲願大小與智證偏圓。如果只是照見自己的五蘊(身心)皆空(無自性),悟證無我,此時串習雖未淨盡,但對自己生死的纏縛已經解脫;對於眾生,或隨緣度化,或不說法度生,這因悲願不足,才被稱作小乘。大乘菩薩就不僅如此了,他可以隨願到天堂、到畜生道,甚至到地獄去度化眾生。因為他的悲心切、願力深、智慧高、度眾時間長,所度的眾生也就多而廣。比如佛的弟子富樓那尊者,即曾遠至西北印度去度化外道;《楞嚴經》中,阿難尊者亦作偈言:「如一眾生未成佛,終不於此取泥洹(涅槃之意)。」這樣廣大的悲心願力,怎能抑之為小乘呢?由此我們知道,從教史的發展來畫分那個時期是小乘佛教、那個時期是大乘佛教,其實是有待商榷的。  
        印順導師在《中觀今論》〈自序〉說得精當:「中觀學值得稱述的精義,莫過於『大小共貫』,『真俗無礙』。龍樹論以為:有情的生死,以無明為根源,自性見為戲論的根本。解脫生死的三乘聖者,體悟同一的法性空寂,同觀無我無所而得悟。」從時間上看緣起相,是諸行無常──常性不可得,亦即不變性不可得。從空間上看緣起相,並不是單獨存在的,所以我性──獨存性不可得。如果由當下直觀緣起性,也就是由緣起寂滅性來看,則是生性不可得。常性不可得,即是空性;我性不可得,亦是空性;生性不可得,還是空性,所以三法印即是一實相法印(法性空寂)。透過觀諸行無常的無願(無作),或觀諸法無我的空,或觀涅槃寂靜的無相三解脫門,而悟入同一的法性空寂,所以三解脫門亦同緣實相。「這樣的三乘共空,對於從來的大小(乘)相諍,可得一合理的論斷。」12
        佛世所教化的是聲聞弟子,而佛自己卻是修菩薩行而成佛的。有佛與聲聞兩類,這是大小乘各派所共認的。本(中觀)論的思想,佛與聲聞所解脫的生死是同一的,繫縛生死的根本也是同一的。流轉生死是什麼?無明緣行,行緣識等的十二緣起。現在說緣起性空,就是突破緣起的鉤鎖而獲得解脫。這不但聲聞如此,佛也還是從這緣起中解脫過來。所以說:生死與解脫,三乘(聲聞、緣覺、菩薩)是共的;生死根本,三乘也是共的,誰不擊破生死根本的自性見,誰就不能得到解脫。破自性見,需要般若空(無我慧),所以《般若經》說:「欲得聲聞乘者,應學般若波羅密;欲得緣覺乘者,應學般若波羅密;欲得菩薩乘者,應學般若波羅密。」這可見不特生死根本與所解脫的生死是共的,就是所修的觀慧,也同是般若實相慧。這三乘共的思想,與根本佛教的思想契合;如說「三乘共坐解脫床」即是一例。不過其中也有小小的差別,就是聲聞法多明人空,大乘法多明法空。雖然所明的二空有偏重不同,但性空義畢竟是一。13
        大小乘同源而異流,由於一分學者重視事相,偏執生滅無常與無我;一分學者特別重視理性,發揮不生不滅的性空,這才互不相諒而尖銳的對立起來。本來,初期的大乘經,如《十地經》、《般若經》、《金剛經》等,都確認三乘聖者成立於同一理證──法性空寂,那裡如執小執大者所說?所以《中論》的抉擇《阿含經》義;《智論》的引佛為長爪梵志說法,《眾義經》偈等來明第一義諦,不是呵斥聲聞,不是偏讚大乘,是引導學者復歸於釋尊本義的運動。惟有從這樣的思想中,能看出大小乘的分化由來,能指斥那些畸形發展而遺失釋尊本義的亂說!14
        談到大小乘的論諍,就想到佛經裡有個寓言故事講到:有一位老師因為雙腿不良於行,所以甲、乙這兩個學生就爭相要來侍奉,老師想了一想,不如這樣吧!一人照顧一條腿比較不會引起紛爭,於是命甲照料他的右腿,乙負責他的左腿。這兩人為了討得老師歡心,真是費盡各種心思,雖然老師對兩人都稱讚有加,但是他們各自都想勝過對方在老師心目中的地位。小鬼靈精的乙就想了一個辦法,趁著甲不在時,拿著鐵槌將老師的右腿給打斷了,心想這下甲可沒得表現了吧!甲回來一看,知道除了乙,絕不會有人這麼做的,所以他一氣之下,也將老師的左腿給砸壞了!兩人這一爭,到頭來最倒楣的,還是他們的老師。
        由這個故事,我們就可以知道,如果只是一味地在稱謂上論大、小,你貶對方是小乘,對方也不甘示弱地說「大乘非佛說」,到最後遭殃的,還是整個佛教與一切眾生。為免除無謂的紛爭,我們應摒除「小乘佛教」等具有貶抑意味的稱謂,而將斯里蘭卡、泰國等佛教國家,正名為南傳(巴利語系)佛教。事實上此一稱法,近十幾年來已漸普及。
    二、真俗無礙
        佛法的緣起中道,既不偏於理性、出世,也不偏於事相、世俗,而是真俗無礙的。真俗無礙,是生死即涅槃,世間即出世的。然而,耽於獨善的、隱遁的,甚至不樂功德、不想說法的學者,只沉醉於自淨其心的涅槃,忽略自他和樂、依正莊嚴的一切。在他們看來,世間與出世間,是那樣的隔別!釋尊的正覺內容,受到當時苦行厭世風尚所歪曲,一分學者起來貶斥他,揭示佛法真俗無礙的正義。15
        理論與實踐的落差不止佛世如此,看看我們的周遭,有些人對道理也懂得不少,卻不大會處理事情;有些人很認真任事,卻缺乏理論的基礎,致使錯誤百出!有人將佛法分成什麼「解門」與「行門」,譬如聽經是「解門」,拜佛、誦經是「行門」,叫人聽來覺得很邪門!要知道:在理解道理的同時,其實就是實踐的預備,怎麼能夠將「解」與「行」打成兩橛呢?  
        好比我們講利他,通常分為直接的利他與間接的利他。若以一位醫學院或師範學院的學生來說,他在讀書時雖然還未直接的利益他人,但他是為了預備將來能夠醫治別人、或教育別人而學的,所以在學習的這個階段就稱作間接的利他,等到以後真正從事醫療或教育工作,才叫做直接的利他。學問不好或醫術不精,當然會影響他日後的服務品質,也就是說現在的理解,會影響到將來的實行。但如果強分什麼解門與行門的話,就好比一位醫師平日不去了解盲腸是在左邊或右邊,等到臨開刀時,才去問老師或者查書,那恐怕就來不及了!度眾生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這種分法是不恰當的。
        真俗無礙,可從解與行兩方面來說,印順導師在《中觀今論》〈自序〉裡,有鞭辟入裡的懇切開示:
        「解即俗事與真理,是怎樣的即俗而恆真,又真而不礙俗。行即事行與理證,怎樣的依世間福智事行的進修而能悟入真性,契入真性而能不廢世間的福智事行。無論是理論、實踐,都要貫徹真俗而不相礙。依中觀者說:緣起法是相依相成而無自性的,極無自性而又因果宛然。所以,依即空的緣起(相)有,安立世間事相,也依即有的緣起(性)空,顯示出世(理性)。得這真俗相依的無礙解,即能起真俗相成的無礙行。所以菩薩入世利生,門門都是解脫門。緣起法是『處中之說』,不偏於事,不偏於理;事相差別而不礙理性平等,理性一如而不礙事相差別。在同一的緣起法中,成立事相與理性,而能不將差別去說理,不將平等去說事,這才能恰合事理的樣子而如實知。
        一般自以為真俗無礙的學者,不知『處中之說』,談心說性,每不免偏於『相即』,偏於『理同』。或者忽略事行;或者執理廢事;或者破壞事相的差別性、時空的局限性,落入破壞緣起事相──是非、善惡、因果等的大混沌!自以為無礙,而不知早是一邊。不知緣起法,不能從緣起中去統貫真俗,這也難怪不偏於事,即偏於理了!」16
伍、中觀思想的實踐
    一、頓漸偏圓
        中觀思想的實踐,在修學的過程中,論根機,有鈍根與利根;論到悟證,有頓悟與漸悟、偏真與圓中之分。頓漸與偏圓,是有關聯性的,今且綜合說明。  
        向來中國佛教界所稱頌的證悟有二:(一)道生的頓悟;(二)禪宗的頓悟。這兩種頓悟論,相差極遠,且略為分析如下:
(一)道生的頓悟論,與禪宗的頓悟是不同的:主張「漸修頓悟」、「頓悟成佛」,這是約究竟佛位的圓滿頓悟上說的。道生以為所悟到的真理是無差別的,不悟則已,一悟即圓滿究竟。重視修行的累積功夫,在平時修集種種福智資糧,到達究竟時,一悟百了,圓滿成佛。   
(二)禪宗的頓悟論,不是漸修頓悟,而是「直下頓悟」:主張初學者先求自悟本心──本來清淨的佛性,這是約眾生初學的直悟本來說的。一旦廓然大悟,即參學事畢,也有以為從此應圓修萬行。
        印順導師在《中觀今論》精確而慈悲地說:
        「依大乘佛法的共義,應該是從漸修到頓悟,再從頓悟到圓修。眾生初發心,親近善知識,聽聞正法,修積功德,以及以大悲心作利他事。菩薩證悟以前,要有長時的漸修。唯識宗說:要於資糧位積集福德智慧無邊資糧。龍樹說:『若信戒無基,憶想取一空,是為邪空』。若沒有福智資糧的積集,即夢想悟入空性,這是不可能的。資糧不足,悲心不足,常會落於小乘的但空偏真。這還算是好的,墮於無想外道、空見外道的也有呢!」17   
        從凡夫發菩提願,動大悲心,觀蘊、處、界緣起性空、性空緣起而行中道,廣集福智資糧到頓悟一切法空性,離我我所執而解脫。「此頓悟空性,重在離一切相的平等法性之體驗,而巨細無礙的緣起事,功德無邊的悲智事,此時都沒有圓滿。更依頓悟的般若慧,攝導萬行,修習上進。這與悟前的事修不同,悟前修可稱為緣修,悟後修可稱為性修,即與般若──稱法性慧相應而修。如達到性修不二,事理無礙,福智具足,方是究竟成佛。這是大乘佛法修行取悟的通規:因事修而起頓悟,依真悟而起廣行,頓悟在實踐過程的中心。至於道生的直修到成佛而頓悟,是末後的;禪宗的不重事修而先求悟,是最前的,都不是大乘佛法的正規」。18
        從凡入聖,即從事修而後入真悟,依據聖龍樹《大智度論》,可安立為悟偏真與圓中兩類:如說:「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由般若泯絕一切而不取相,故說:「慧眼於一切法都無所見」,這是約悟偏真──悟證空寂性而言。然論中也曾說:「慧眼無所見而無所不見」,因勘破實我執見而體證法性空寂,激發同體大悲心,方便智從空出有,才能行莊嚴佛土、成熟眾生的廣大行。這即泯絕一切而顯了一切,顯了一切而泯絕一切,即悟圓中的根據。19
        「總之,行者的悟證,首先要得空有無礙的正見。這是三論、天台以及藏傳中觀者所公認的。此時,若功德不足,方便慧不足,即證畢竟空性,極無戲論(的偏真);若功德深廣,方便慧善巧,即能頓悟圓中。二者同依空有無礙正見,同得性空寂滅的法性,在修行的路徑與目標,可說是同一的,不過因眾生根性利鈍不同,有但證偏真與圓中的差別。……但此所說的利鈍二根,是以未證悟前有無積集福智資糧而分別。未廣集福智資糧的,或悲心不充,即須長時修習始得無生法忍。有因過去廣修眾行,福智圓具,悲心充沛,故一見聞佛法,即悟無生法忍,甚至有證得圓極的佛果」。20印順導師更一針見血地說:「玄學家每輕視直證畢竟空寂,大談理事無礙,體用不二,何曾知道實踐的事實如何,不過徒憑幻想或增上慢的錯覺,和人爭勝而已!」21
    二、緣起空有
        體悟中道,要先有緣起空有無礙的中觀正見,已如上述。但於緣起正觀的修習,佛教界向來有兩大類:(一)《阿含經》等,要先於緣起因果,生死還滅的道理,有了深刻的信解,然後從緣起相有而觀察性空。如經說:「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二)大乘佛法,以本性空為門,所以發心即觀八不,如禪宗有先悟本來(不生)的主張。
        依中觀者說,性空要於生死輪迴──緣起因果中去了解,要從即空的緣起中,去觀察即緣起的空,決非離緣起而談不生。若於緣起因果,生死還滅的道理,沒有深刻的信解,即以觀空、不生,以為清淨解脫,每每忽略緣起,於因果事相,視為無所謂,陷於「不落因果」的邪見空,流弊極大。佛法的正常道,應先於緣起的因果善惡得善巧,再依緣起而觀空;或先觀性空不礙緣起,即緣起而觀性空。「總之,修行取證性空解脫,必需依世俗而入於勝義,也即龍樹菩薩所說:『若不依世俗,不得第一義。』因此《中論》的抉擇道諦──二十六品、二十七品,詳談正觀緣起,遠離邪見。如離緣起而說修說證,必流於外道的窠臼,失去佛教的正宗。」22
(一)緣起相有
        緣起外在事相有的差別,極其複雜,但緣起內在的必然法則,即「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相依相待的因果性。在廣泛的緣起論中,佛法所主要的,即十二支緣起,依此說明生死流轉的因果律與還滅的空寂律。生死的根本是無明,即於緣起的道理──因果、性相等,不如實了達而起錯誤的認識。此十二支中初支的無明,以無明為根本而有生死流轉的十二支。如《七十空性論》說:「因緣所生法,若分別真實,佛說為無明,彼生十二支。見真知法空,無明即不生,此是無明滅,故滅十二支。」此說:執因緣法為實有性,即是無明,故有生死流轉。反轉來說,不執諸法有自性,悟解我法性空,即無明不生,無明不生即一切煩惱不起。如是,「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乃至生老死滅」。眾生生死由於無明,破無明即解脫生死。《中論》的〈觀緣起品〉,也如此說。所以十二緣起支中的無明,屬煩惱攝,為三乘所共斷的煩惱,即執我執法為實有自性的無明,不是習氣,也不是所知障,佛與聲聞都得破除他,方得解脫。23
(二)緣起性空
        依緣起法而觀空,中觀宗說,於一切法中尋求自性不可得為空。空性是一,但因觀空的所依不同,而有人空與法空之分。於有情身中我性不可得為我空,於其他一切法上自性不可得為法空。24我與法,即等於我與我所。經中分別以蘊、處、界,來說明我是和合相續而無獨存、自在、不變的自體。即便是蘊、處、界等法,亦由眾多的條件因緣所組成,所以是虛幻、無常、待他的。「若但觀法空,易起理在我外的意念,故必須從法空而反觀到我空」。由觀一切法的自性不可得而離法執,進觀由無自性的諸法所構成的身心自我,獨存性、主宰性、不變性亦不可得而離我執,必審觀無自性而離執,始有解脫分。25
陸、結語
        中觀思想的實踐,不論是頓漸與偏圓,緣起性空的體驗,都必先具備緣起正見,對於善惡因果等有深刻的信解,進而積集福智資糧,由觀一切諸法無自性空,反觀到我空;也即是依戒、定、慧三學相資觀行,實踐八正道而後始能解脫。菩薩行者,「尤應以菩提願為依,大悲心為本,真空慧為方便,廣行無邊大行,積集無量福德智慧資糧,才能圓修止觀加行而頓入空性」。26
        釋尊一生的遊化,就是實踐中道的最佳典範。從出家修菩薩行,覺證中道而成佛;從證出教,仍然是「處中說法」以利群生。在行住坐臥中,不特是共處或獨處,無不是悲天愍人,真俗無礙。
        以釋尊吃的方面來說,別人供養山珍海味他接受,因為可藉此形成教化的因緣(謂之化緣)──他不貪取,也不排斥。及至荒年,別人以馬麥供養,他也照樣接受──既不討厭,也不會說他特別喜歡。穿的方面,不論是穿著金縷袈裟,或者補補貼貼的百衲衣,釋尊都不改其自在無礙,並且不會特意為此標榜自己。住的方面,無論是宮殿或山林樹下,甚至墳場旁邊,世尊都一樣打坐止息,平等持心。
        由釋尊在起居生活上所表現的就可知道:真正的中觀就是如實觀,如實觀緣起無自性、如理思惟、如分抉擇。換句話說,也就是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功能──自己是什麼身分,在什麼地點,什麼事情應該說、應該做──而且當仁不讓。但我們往往是回憶過去,展望未來,卻沒有把握現在。以三世因果來說,過去的行業會影響現在,現在的行業又會影響未來。然未來是現在的延續,改變現在即改變未來。以前做錯了後悔無益,只要好好反省,以後不再犯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如實觀緣起,如理思惟,如分抉擇地把握當下。
最後引用印順導師在《中觀今論》〈自序〉中的一段精彩開示,來與各位分享。印老說:「智慧與慈悲,為佛法的宗本,而同基於緣起的正覺。從智慧(真)說:一切是緣起的存在,輾轉相依,剎那流變,即是無我的緣起。……從德行(善)說:緣起是無我的。人生為身心依存的相續流,也是自他依存的和合眾。……否定這樣的自我中心的主宰欲,才能體貼得有情的同體平等,於一切行為中,消極的不害他,積極的救護他。自私本質的神我論者,沒有為他的德行,什麼都不過為了自己。唯有無我,才有慈悲,從身心相依、自他共存、物我互資的緣起正覺中,涌出無我的真情。真智慧與真慈悲,即緣起正覺的內容。」27
        中道思想的真正展現是在無我的菩薩精神,而菩薩是以服務眾生為天職,以眾生能夠離苦得樂,轉迷成悟為終極目標。所以在此呼籲大家:不要輕易放棄為別人服務的「報恩」機會,並且珍惜每一個順逆境的學習如實正觀。期勉大家在上了這幾天的課程之後,能夠展現和以前不同的新人生觀,謝謝!(為讓初學學員研習中觀,故本文多數引介印順導師著作原文,惟恐斷章取義,故少作詮釋。欲研中觀,請逕讀原著為盼。)
註釋:
1.印順導師,《中觀今論》(台北:正聞,民81年),頁 5 ∼ 6 。
2.同註 1 ,頁 6 。
3.同註 1 。
4.同註 1 ,頁 7 。
5.印順導師,《佛法概論》(台北:正聞,民81年),頁 174 。
6.同註 1 。
7.同註 1 ,頁 8 ∼ 9 。
8.印順導師,《空之探究》(台北:正聞,民81年),頁 256 ∼ 257 。
9.同註 1 ,頁 9 ∼ 10 。
10.印順導師,《中觀論頌講記》(台北:正聞,民81年),頁 6 。
11.同註 1 ,頁 11 。
12.同註 1 ,〈自序〉,頁 3 。
13.同註 10 ,頁 27 ∼28 。
14.同註 1 ,頁 4 ∼ 5 。
15.同註 1 ,〈自序〉,頁 5 。
16.同註 1 ,〈自序〉,頁 5 ∼ 6 。
17.同註 1 ,頁 232 。
18.同註 1 ,頁 232 ∼ 233 。
19.同註 1 ,頁 233 ∼ 234 。
20.同註 1 ,頁 235 ∼ 236 。
21.同註 1 ,頁 237 。
22.同註 1 ,頁 237 ∼ 239。
23.同註 1 ,頁 239 ∼ 240 。
24.同註 1 ,頁 242 。
25.同註 1 ,頁 252 。
26.同註 1 ,頁 252 。
27.同註 1 ,〈自序〉,頁 7 ∼ 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