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訪談錄──以寬謙法師為對象
邱敏捷
一、前言
筆者為探討「印順學派的成立、分流與發展」（國科會專題研究計畫，NSC98-2410-H-024-015），乃於2010年1月11日（星期一）下午，到新竹市永修精舍訪問住持寬謙法師（1956-），這是本研究案的第三次訪談活動。
五年前（2005年），筆者有幸與寬謙法師等人同遊北京近郊古佛寺，對法師謙沖、穩重、寬厚的人格特質，印象深刻。在訪談傳道法師（1941–）過程中，剛好提到福嚴佛學院、印順導師（以下簡稱「導師」）與楊英風（1926–1997）教授、寬謙法師的種種因緣。於是趁著與傳道法師、圓智法師等人一起參訪壹同寺、福嚴佛學院、法源寺與永修精舍等佛教勝地之餘，拜見寬謙法師並做訪談。
寬謙法師，宜蘭縣人，先後畢業於淡江大學建築系、國立成功大學建築研究所。陸續創立財團法人覺風佛教藝術文化基金會、法源寺別苑；主持國立交通大學楊英風藝術研究中心。1999年，接任新竹法源寺第三代第二任住持；2007年轉任永修精舍住持。
在導師生前，寬謙法師及其先嚴楊英風教授即長期追隨印順導師，除關心佛教建築與藝術外，並以宣講、弘揚導師人間佛教思想作為生生世世之大志，不管國內或國外，法緣殊勝。
本次訪談活動，部分內容延續本研究計畫第一、二次的訪談成果──即藍吉富（1943–）老師、傳道法師（1941–）的訪談記錄，就有關印順學派的形成、發展、演進諸問題，當面請法師抒述其卓見。
二、筆者問：法師與令尊楊英風教授，如何與導師結下深厚的因緣？
法師答：我在1986年二月禮新竹法源寺住持覺心法師（1923–1987）出家，約在出家後半年多，鄰近的福嚴佛學院院長真華長老（以下簡稱「長老」）（1922–）帶著福嚴佛學院師生一夥人到寺後空地烤地瓜。巧的是，那天家父不約而同也來到法源寺，長老聽過家父的名字，這是第一次見面，兩位老人家見了面都非常歡喜，就這樣開始有了接觸。那天長老提到福嚴佛學院計畫重建，因為我學建築，所以就很熱心的參與討論。我說：「佛學院要重建的話，我有一些建築方面的經驗，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長老很歡喜地邀請我與家父參與該院的重建工作；長老便帶領我們參觀福嚴佛學院的環境與設施，並介紹他們的辦學理念。
後來我就和家父一起設計福嚴佛學院的重建藍圖，也與長老做了一些溝通。建築師是長老聘請臺北的朱景弘擔綱，從此互動密切。前後五年來來回回，隨傳隨到，從建築設計到工程發包監工，我都全程參與其中。直到1991年福嚴佛學院落成。
期間長老建議為導師塑像，家父於是有機會親近導師。1988年某天，長老帶我和家父到永光別苑晉見導師。那天，家父和導師有很多的談話，家父為了要替導師塑像，所以要和導師有近距離的接觸、觀察，並捕捉他的表情、氣質、神韻。當時家父拿著相機一直拍照，照頭、照手、照腳、照後腦杓；每個角度，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等，無所不照。福嚴佛學院落成之時，導師的塑像也完成。後來導師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天照得那麼詳細是為了這尊像！導師說：「難怪，那天什麼地方都照，背面、側面、後腦杓都照，前前後後都照過一遍。」過程中我也曾想到，導師這麼一位一代高僧，家父如果能夠皈依他該有多好，家父亦如願以償地皈依了導師，家父同時也為福嚴佛學院大殿塑造華嚴三聖及續明法師像。
在福嚴重建不久，華雨精舍（位於臺中縣太平市）也正在重建，蓋到二樓屋頂不知該怎麼辦時，導師的弟子找我去協助。此外，福嚴佛學院竣工之後，臺北慧日講堂著手重建工程，家父和我也參與了該工作。就這樣家父和我一路在道場建築方面與導師結下深緣。
當時慧日講堂經費不是很充足，無意興建停車場。但我們比較站在寺院永續經營與前瞻未來發展的立場，認為位於臺北市精華地段的慧日講堂，地下室若能挖深一些，可多闢兩三層停車場，嗣後長遠的效益是可以預期的，更何況萬一建築經費不足的話，還可以變賣補充經費。導師審慎思考後，接受了建議，於是我們趕在臺北市政府實施容積率之前，興建了慧日講堂的地下停車場。依舊式的規則：「地下室挖得再多都不用算在容積率內。」之後的建築法修正後，地下室挖越多，地面上的面積就越少，就不划算了。現在慧日講堂停車位充裕就是這樣來的。1998年我們覺風佛教藝術文化基金會，還曾經在慧日講堂召開過「1998年佛教建築設計與發展國際研討會暨佛教建築模型展」，在1987年至1998年前後，因為上述的道場建築跟導師結緣，從福嚴佛學院、華雨精舍到慧日講堂都有緣親近導師，可以說是我的福報。
三、筆者問：法師剛剛提到的都是建築這部分，那麼與導師思想的法緣又是如何？
法師答：這應緣起於當年與福嚴佛學院重建及塑造佛像及導師像過程中，因接觸、親近導師，而對佛法及導師思想有所熏習。我是出家前完全不懂佛法的人，但就是莫名奇妙的一直想出家，等到出了家以後，不能不懂佛法。我的師父覺心法師和家父是好朋友，意外地我跟著他出家。我的師公斌宗法師（1911–1958）向以講經弘法為主，師承關係，師父也常講佛經。我剛出家不久，師父為我們講《佛遺教經》，開始的兩個晚上我完全聽不懂，覺得很奇怪，那種思想對我來講太陌生了。也因為聽不懂，所以想要認識、瞭解佛法。我不想當一位不懂佛法的出家人，慢慢的在閱讀當中，窺探了導師的《妙雲集》。
回溯1987年，華嚴專宗學院成一長老邀請我去教書，原本被任命教授「國文」，但為了解佛法、教學相長，我改開《中國佛教史》這門課，用的教本是黃懺華（1890–1977）的書，還有《禪林寶訓》課程。後來開始讀《妙雲集》，也算是個契機。印象很深刻，有一回閱讀《妙雲集》時，感覺好像是在現場聆聽導師講佛法。1988年真華長老提拔我到福嚴佛學院開授《阿彌陀經》課程，首先我用的是師公斌宗法師《阿彌陀經》的講解，初生之犢不畏虎，我只是把自己的理解講述出來。講了一年的《阿彌陀經》，課程中運用到導師的《淨土與禪》，並做了對照，給我很大的心理震撼與思想改變。師公是很傳統的，純粹介紹西方淨土的好處，導師雖不反對淨土，卻從許多角度揭示淨土的真正意義。導師檢討、批判傳統中國佛教，帶給我甚大的啟迪作用。
以前在法源寺剛出家時，我也舉辦「佛七」，曾自己手繪海報，並以「打得念頭死，許汝法身活」為副標題，寫越多次越震驚，思考到修行不一定要「打得念頭死」，從導師的《淨土與禪》領略並不是這樣的，我因此有機會跳脫傳統，接榫導師的思想。
當時覺得，既把自己一輩子的青春歲月皈依佛教，不應該只是一句「阿彌陀佛」而已。中國傳統佛教概只講一句「阿彌陀佛」，我開始反思，是否有必要將這輩子耗費在一句「阿彌陀佛」之上？我覺得那是貧瘠的。當我讀到導師著作時，才發現佛法是多麼寬廣的法海。也才知道，原來自己為什麼願意一輩子奉獻於此，並且生生世世都願意如此。佛法是個廣袤遼闊的法海，不是淺灘而已。後來從導師的書裡面看到一句話：「當我們用個桶子取大海之水後，就守著這桶水而不放，自以為已經得到了大海，其實反而是拋棄了大海。」這都是經過震撼而來的轉折。從導師那裡得到很多養分，這一輩子吸收不完。這麼豐厚的資源，生生世世都願意以導師思想為津梁。
法源寺屬於講寺，以講經說法為主，但是我在那裏出家之際，這種風氣就已經逐漸式微。師父覺心法師又走得早，我自己出家一年就沒了師父，如同沒有童年就立刻要變大人一樣，覺得好像負擔了一點責任。
四、筆者問：法師剛剛提到讀了導師《淨土與禪》，又提到「打得念頭死，許汝法身活」，改變自己對淨土的觀念，也打開了自己的佛門。法師經營的法源寺當中也有一部分重心放在禪修，理念是什麼呢？哪些是導師的思想？
法師答：禪修是應該與導師思想結合在一起，也深深感覺到中國佛教是簡化了。法源寺本身是傳統的，傳統當然也有其優點、缺點，像傳統的寺院僧團生活是非常重要的。我不反對念佛，但認為禪修應不是終極目標，慧學無疑更為重要。這些想法還是從導師這邊來的，慧為主導，定是輔翼。修禪的部分，天台有天台的方式，但是在天台的傳承方面，因為師公斌宗法師過世得很早，而等到我出家後，師父也很早走，跟師父的結緣反而是在家時候比較深。也就是說，法源寺雖然是天台宗的系統，但我得自天台的傳承並不多，只能慚愧自己沒有接得很好。
法源寺後來開發後山，那是屬於自然的幽靜環境，反而與南傳的禪修連繫起來；天台禪修法門，我是很缺乏的。所謂修禪，也不是只有理論的部分，實修是很重要的。受導師的影響，我還是以慧學為主，定學為輔。在禪修方面，如果沒有好的禪修法師，不敢開設類似課程。在我看來，在慧學上有一定程度，對定學是有助益的。
1999年初，我接任法源寺住持時，剛好後山發生火災，才去整理後山，因為適合禪修，我刻意引進南傳的禪修方式，這也是受到導師的影響，因為大乘佛法的法源來自於原始佛教，南傳保有原始佛教的本質，但這並不是天台的修行方法。
慧嶽長老（1928–）是我的師伯，曾經對我說：「身為天台人，怎麼可以不弘揚天台？」但我認為在這個時代，導師思想才是更契理契機的。天台有天台的時節因緣，這是不可否認的，以弘揚正法而言，導師的思想已經非常豐富，而且我不是只有在弘法這部分，還有佛教藝術、道場建築，已經沒有餘力再去浸淫天台。我要表明，我依然尊重天台；我對於沒有好好傳承、發揚天台，是抱著慚愧心的。
五、筆者問：在佛教藝術、道場建築方面，法師與導師結了緣，又如何把導師的人間佛教理念融入？
法師答：一方面是我出家前的背景，俯仰於雕塑家學淵源和環境，再加上學的是建築，建築藝術成為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出家後，對於保留或捨棄世間學問，我是有過一番掙扎，面臨了傳統上的兩難困境。
記得剛出家沒多久，經友人介紹而認識在中華佛研所進修的一位出家人，本來是醫生，但因選擇出家而放棄醫學，以便深入佛法。她深入了好幾年後，重新思考，經由介紹便來找我。她內心覺得矛盾的是：放棄醫學到底對不對？這會放棄她生命中很大一部分。當她學醫時，認為出家是很重要的修行，其餘一切皆可捨棄，等到出家久了，原本所學的又浮上來。後來她考上日本的公費留學，深造的是佛法，但是到日本後終究還俗了，回到了醫學的領域。這給我的震撼不可謂小，加強了我兼顧出家習佛與建築藝術的信念。
我認為出家習佛與建築藝術可以結合；佛法是人間的，而建築藝術更是人間化的東西，兩者並行不悖，但也要有因緣才可。建築的領域有多元的面向，我只選擇佛教建築；如果佛教道場需要建築方面的專業服務，我樂意奉獻我的心力。佛教與藝術可以相輔相成，以前家父曾經協助陳哲敬先生在歷史博物館展出其收藏的一批很珍貴的佛教藝術品，得到觀眾很大的回響，後來出版一本《中國古佛雕》。因為發行那本書就和國內佛教藝術方面的學者陳清香、林保堯、顏英娟、李玉?教授等人有進一步的交流，例如從1990年起舉辦了七屆「大專佛教藝術研習營」等與藝術學界合作的課程活動。
我的學經歷偏重理工專業訓練，缺乏文史哲素養，這部分自覺應該加以補強，所以一開始就學「佛教史」。福嚴佛學院落成時，我有機緣閱讀導師的《印度佛教思想史》，這給我很大的影響。我發現導師的思想架構都在《印度佛教思想史》，導師從印度佛教源流來探討佛教思想發展。
基本上，我並沒有刻意運用藝術來發揚導師的思想。在弘法過程中，我還是以講述導師思想為主軸，有因緣才融入佛教藝術。佛教建築、藝術是我的專長，其實這些都只是方法和手段，最終目的還是要導引進入佛法及修行。
六、筆者問：法師對於導師的其他著作是否還有哪些領悟？
法師答：像《成佛之道》我也講過許多遍，架構是整個學佛的大綱要；而讓我進入導師《妙雲集》的是《學佛三要》。《學佛三要》非常有次第的告訴讀者如何從信願、慈悲到智慧。導師該書從「慧學」起軔，文阡字陌間莫不散發佛法智慧，而最後一章「佛教的涅槃觀」給我的影響尤大，記得曾經感動了好幾個月；至於「解脫者的境界」一章對我來講更是肯定地體會涅槃的法味。導師從「學佛之根本意趣」、「生生不已之流」談起，在導師的思想裡頭，從凡夫到超凡入聖之涅槃境界是非常重要。每個人讀到導師的著作都有不同的感動和啟發，真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我覺得是很精采的。
七、筆者問：在佛教界講述、弘揚導師的思想，認同與支持者固然不少，但也不免有一些批評和阻力，法師如何化解？問題又出在哪裡呢？
法師答：晚期中國佛教比較注重簡單、圓融、頓悟，並不注重把學佛的原理、次第講透徹清楚，導師擅長將佛法闡明、釐清，這對傳統的法師確有很大的衝擊。傳統所說的是釋迦牟尼佛三七日內說「華嚴」……，所謂「天台判教」，但是讀到導師的《印度佛教思想史》，導師的判教是從「佛法、初期大乘佛法、後期大乘佛法及祕密大乘佛法」的印度佛教思想史的演化入手，這是兩個不同的系統。因為我已經沒有餘力兩者兼有，曾經問自己到底要用哪個？最終還是選擇導師的思想。
如果只站在祖師的立場，尊重祖師的意見，可能就會被這個思想綁得很久，陷於保守而僵化，思想開拓不出來。傳統天台的五時八教是很受重視的，是傳統的，到目前保有這種觀念的人還很多。我們要了解天台為何這樣判教，因為時節因緣問題沒有機會看到整體佛教的演變，是到這個年代我們才有機會了解。
在弘揚導師思想時，也碰過這樣的抉擇。我覺得這是個根本問題，我問我自己，我還有機會，因為當時我還年輕，若已六、七十歲說不定還是會選擇傳統，因為傳統念佛法門簡單方便，而且接受的人多。站在信仰的立場比較不涉及學術，以出家人來說更需要面對的是修行的問題，但是如果所信仰的與學理不合，我們的信仰會不會產生問題呢？如果信仰與佛法義理能深度結合，必然會開出一條廣大的路徑，也就是信智合一是非常重要的，大乘佛教最可貴的應該是透過深觀廣行形成深智大行特質的菩薩道。
我思考我出家後，我要的是什麼？並不是要群眾數量，不需要遷就大眾，而應該要將正法弘揚出來，記得我們永修精舍的勝光老法師曾經送我一句話：「安貧樂道。」契機的人自然來聽，不契機的人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因緣本來就是會自動排列組合的，如果我們有一點能力把導師的思想弘揚出來，即使人少也沒關係，這是質的問題。那麼就問到出家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名利、信眾嗎？其實都不是。
自己認為在天台的系統沒有機會學，也沒能學好，因為很快就接觸了導師，也踏上不歸路了，無法回到天台了。因為跨兩個部分已經很需要時間和心力了，我早期從事佛教建築，很多人不理解，以為我不務正業，傳統的信徒也會認為法師講經說法就好，何必另起花樣？這些對我都是一種挑戰。一位出家人講經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但是還要去推行什麼佛教藝術，大家就不以為然。佛教又常講「不要著相」，但，大家都不認識佛菩薩像，每天拜來拜去也都不認識，怎麼行？我們之所以要認識佛教藝術，就是要更瞭解佛法，不是站在美學的角度談論莊嚴與否，不是只有談它的藝術風格。例如，講「經變圖」，其實我是為了要講一部經，以經典為主，再回頭看「經變圖」加強印象。在圖像上可以獲得印證時，大家都很喜悅，我還是以佛法經典詮釋圖像；透過圖像，目的還是引到佛法上面，並不是把學佛的人引到外面的圖像去。
為了佛教藝術，我讀「佛教思想史」也是這種用意，因為佛教思想史的演變會影響整個圖畫的內容及其表達的風格，一定要知道時代的變遷，這也是佛教藝術史非常難讀的部分。探討佛教史的演變，其實是醞釀我們對圖像的解釋基礎。有這個底子，理解詮釋圖像就比較貼切。不僅要有佛教思想，也要有美學、美術史、佛教史、經典義理的涵養。在一般大學藝術研究所要多讀一兩年，就是如此。
八、筆者問：法師對佛教思想史的理解與整個佛教藝術結合，又有哪些不同的體會？
法師答：就像剛剛看的「經變圖」，我們要解釋的時候是從講經開始。我要解釋西方淨土經變時，起碼把《阿彌陀經》先講清楚。從《阿彌陀經》中的內容回頭來看「經變圖」，加深印象。《藥師經》加上「經變圖」；《阿彌陀經》又加「經變圖」；《維摩詰經》也有「經變圖」。重點是佛教思想的內容理解了，再看「經變圖」就會印象深刻，從而對經典得一深刻之認識，而不是表相的莊嚴，尤其當時的石窟都是禪窟，是讓我們禪觀用的。
這樣的引導方式，效果很好，但是很少出家法師用這種方法弘法，這可說是我獨特的風格。像出國弘法，有圖為證是非常受歡迎的，是很大的利器。每個人對圖像都很有興趣，我們跟一個人交往是先記得他的樣子，不是他的生平事蹟，不是用文字堆砌出來的，這方面我們講左腦右腦也是開發我們另外一個領域，看了圖像之後大家都會感動。美的東西人人愛，尤其圖像，佛菩薩又都非常莊嚴，不管是雕刻還是圖畫，都非常吸引人。
我們經常接觸佛教圖像，但都只是看看而已，搞不清和佛法有何關聯，實在是因為很少人去分析這樣的事情。經典理解了，看圖像就很簡單，如「《法華經》及其圖像」、「〈普門品〉及其圖像」。佛法與佛教史為基礎，結合佛教圖像，更具說服力。我希望在這方面多做一些，而對導師的人間佛教的弘揚是相得益彰的。
九、筆者問：法師結合寺院經營與佛像藝術，以提升佛教的品質，極具新穎性、價值性。法師經營佛教道場的心得又是如何？
法師答：我對經營道場有信心。有信心是因為把握到導師的思想，我覺得這是個很重要的關鍵，如果沒有導師的思想我會不知道到底對不對？尤其早期講經時，因為我師父已經往生了，我深感疑惑於我們到底能給信徒什麼？我未經佛學院的洗禮，可以說是採取「自學自修」、「土法煉鋼」的方式，從《三昧水懺》、《阿彌陀經》開始；早期上課很擔心自己講錯時，無法把信徒找回來告訴他們說自己講錯了。這個過失會很大，後來發現導師的思想後就不怕了。我弘法的信心確是從導師而來；導師的著作，對我而言，像是一顆「定心丸」。弘法的過程當中有很多的挫折，也從《妙雲集》裡獲得很多的鼓勵與信心，常常很多時候不知菩提心退到何處了，多次藉著導師的著作讓我重返菩薩道。
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隔閡一直存在，這也是我離開法源寺的原因之一。我從剛開始出家就以比較新式的弘法活動，比方「高中生佛學冬、夏令營」、「大專生佛教藝術研習營」等，到後來宣講以導師思想為核心的佛法專題課程，但寺中比較保守、傳統的寺眾是沒辦法接受的，認為太突兀了、太吵了。幾乎舉辦一次我就好像生死一次，傳統的住眾會質疑大殿怎麼可以拿來上課、作活動？因為我們一直沒有講堂，我只好使用大殿講課辦活動，大殿就是弘揚佛法的地方，早晚課誦我們一樣要做，這些之外的時間，為什麼不能做其他活動？參與這些活動的都是年輕人，但是傳統出家人受不了他們的吵鬧；另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是，這些年輕人是來找我不是找他們，以致於他們一直覺得我在為自己做事。諸如此類，是怎麼說都說不清的地方。在早期我實在沒辦法等大家同意再來做，趁年輕時能做多少算多少，年紀逐漸老，就越來越沒體力作了。
畢竟，對佛法沒有共同的見解，要同願同行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如何讓所有常住眾對佛法的認識有所提升，並達到「同見同願同行」，是寺院經營比較困難的地方。離開法源寺，讓我有思考與沉澱的機會，也使我在領眾或寺院經營上有更多的體會；對我而言，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十、筆者問：法師提到自己和法源寺的因緣，有一部分是因為導師的理念，跟傳統的出家法師有一些不同意見。經歷這些之後，會不會對法師在弘揚導師思想上有些觀念的調整或是反思？
法師答：我認為這不是法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慈心長老尼（1923–2007，即勝光法師），早期在這裏的「淨業院」出家，後來她在旁邊創立永修精舍，一方面照顧淨業院，一方面有自己弘法的方式。慈心長老尼本身就是很現代化的人，早期必然也與傳統佛教有些摩擦！她在剃度的隔日，即負笈日本留學，回來之後的啟蒙是斌宗法師，算是其弟子之一。她一輩子以講經說法為主。十幾年前，慈心長老尼即邀請我來。當時，我認為我既然在法源寺出家，就應待在那裡擔負責任才對，怎麼可能來此？兩、三年前卻來到此地，直覺得因緣不可思議。慈心長老尼也有位弟子是福嚴佛學院第一屆的學生，本身非常放得下，完全無意接任住持，晚年過得悠遊又自在，實在值得大家敬重。
十一、筆者問：藍吉富老師曾經寫過關於導師的文章，其中提到導師的思想是非常豐富的，當代臺灣弘揚導師思想的道場也陸續不斷地加以發揚；藍老師也提到整個印順學派。印順學派是一個很現代的觀念，未必要用這樣的觀念，傳道法師認為要稱呼什麼學派都可以，但就是人間佛教，是未來很好的趨勢。導師的理念也足以讓我們這些後學好好去開拓，去接續。法師對印順學派的看法如何？
法師答：我不反對成立印順學派，但是我認為學派應該是自然形成的，而非刻意去成立的吧！因為導師思想的影響非常大，是無遠弗屆的。至於藍老師的文章中沒有把「慈濟功德會」列入，我想是因為「慈濟功德會」並不以弘揚導師思想為主；該會是以證嚴法師（1937–）為主導，證嚴法師與印順導師結為師徒之緣，必然是宿世的因緣，「慈濟功德會」對社會的貢獻相當大，只可惜未深探導師思想，亦未著力弘揚導師的思想。一個團體發展到一定程度，自然而然是走自己的脈絡；證嚴法師與導師的思想之落差，自然可見。
我認為提倡人間佛教，落實於六波羅蜜，方是菩薩正道。我講授過導師《般若經講記》、《學佛三要》、《成佛之道》、《大乘起信論講記》、《寶積經講記》、《勝鬘經講記》與《藥師經講記》等著作。此外，講授其他經典時，也往往把導師思想放進來，例如說明人的「殊勝性」時，徵引導師《成佛之道》偈頌：「憶梵行勤勇，三事勝諸天。」說到「三惡道」之畜牲與餓鬼時，引用同偈頌：「旁生種種異，吞噉驅使苦；餓鬼常饑渴，不淨以為食。」類似作法，不勝枚舉。
1991年我開始講《印度佛教思想史》，講了好多次，算很早講，也有一本講義，後來變成佛學院的考試參考用書，因為導師《印度佛教思想史》實在很難讀；《印度佛教思想史》的DVD ，去年也錄製完成了，希望今年內能發行出來，讓大家更有機會理解佛教在印度的發展，如何深深地影響了南傳、北傳與藏傳佛教，希望從思想源頭脈絡當中釐清許多觀念，從而抉擇出一條「契理契機」的人間佛教途徑。
此外，我們還禮請印順導師的弟子慧璉法師，在這兩年暑假中講授《大唐西域記》及導師著的《中國佛教史略》；《中國佛教史略》與《印度佛教思想史》這之間如何串聯，其架構如何連結？我也不斷地將導師思想整理成「講義」，以方便講授，讓更多人能夠理解。
2003至2007年，我曾在臺北市松江路的「救國團」講授《成佛之道》、《解深密經》，並錄影為法界衛星電視台空中佛學院的四年課程；2007年起在「板橋艋舺龍山寺基金會」講《性空學探源》、《空之探究》、《印度佛教思想史》、《中觀今論》；2005至2008年在玄奘大學宗教系開過「佛教文化」、「佛教藝術」等課程；2009年10月到彰化田中「鼓山寺」講《金剛經》；同年11月又在淡水「龍山寺」講《普門品》、「觀音菩薩圖像」與「《法華經》圖像」等。過去也曾在「工業研究院佛學社」，「林口長庚醫院」講了十年，常常講到晚上九點多，接著又到醫院關懷信眾，回到常住往往已經是深夜了。基本上，傳統道場是我樂意應允前往弘法的第一優先，例如臺南「竹溪寺」、霧峰「護國寺」、田中「鼓山寺」便是。
十二、筆者問：導師《印度佛教思想史》一書著重佛法人間化的論述，而對於超人間部分的討論則多所保留，對此，法師有何看法？
法師答：導師意在還原「佛在人間」的本質，大乘的包容度已經過於廣大，難免含有超人間的部分。我以講「性空系」和「唯識系」為主，「真常系」講得比較少，除了《藥師經講記》或《勝鬘經講記》還有《大乘起信論講記》，導師也比較少講到，因為講「真常系」人已經很多。導師認為大乘的包容度已經太過了，惟恐我們迷失在當中；他重視大乘，但更重視人間佛教的本質，比較人間化的部分，在原始佛教相當多。我們在禪林禪修的部分引用南傳，也是基於它比較接近原始佛教人間的本質。以個人的禪修經驗來說，南傳次第比較分明，但部分還是不夠周延。因為我們的心胸、度量、眼光，要透過大乘佛法來擴充的，法源寺本來可以建設成「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初期大乘的風格。以前我們剛用禪林時，有密教人士前來表示要一起參與，因為我受導師影響，認為不妥，我們寧可單純地用南傳的禪修法門。
十三、筆者問：閱讀導師的著作，有無親自請教過導師相關的問題？
法師答：在佛法上的請教倒不多，記得我曾當面請教導師關於初期大乘《妙法蓮華經》的問題。此經與性空學有很大的差距，我疑惑《妙法蓮華經》是不是初期大乘的思想？導師表示：該經其實不完全屬於性空系。導師三系判教，與太虛大師（1889–1947）的差別就是到底「真常系」在前？還是在後？在印度來講，要成為學系、學派的話，勢必需要有理論基礎。真常系出現得很早，但成系較晚，所以導師把它排到後面。
2008年中我開始講《妙法蓮華經》直到2009年底結束，從頭至尾講了近百堂課。在宣講的過程中，體會經典的義涵，在解釋上還可以融入「性空」思想，完全用「真常」會講不下去。《法華經》非常重要，對慧思大師（515–577）、智者大師（538–597）都有很大的啟發。該經出現得很早，不能說沒有性空，但也有真常的成分。
還有，我也曾經請教導師「人死後器官捐贈」的問題。淨土法門說人死後八小時內不能移動，如何捐贈器官？正好有一回，導師的師兄病逝，我開車送導師上臺北。到了臺北，導師協助處理後事，還是以念佛為主。當然沒有牽涉到器官捐贈問題，還是以念佛法門最為殊勝，讓往生者能保持正念，還能令生死兩相安。但是牽涉到器官捐贈問題，就得藉助「唯識學」了，就這樣的問題請教導師，導師說：「在印度人過逝後是不過夜的，很快就抬出去了，沒有八小時都不能移動的說法。」
以前在講唯識時，覺得器官捐贈是個重要的理念，這是唯識能夠處理的。我講唯識都是利用圖解：
上面五個小圈是前五識，也就是眼、耳、鼻、舌、身識，下面的整個大圓圈就是我們的心，心有深淺因此分別為第六、第七、第八意識。第六識結合前五識形成前六識，相對出的就是我們的六根，也就是我們的根身。這個根身經過生、老、病、死而有生有死，關鍵就在第七、八兩識存在與否，第七、八兩識是流轉的，從無始劫以來到現在，又將流轉到無盡的未來，其特質就是唯有「捨受」，我們上面的根身有三受或五受，一般人不敢捐贈器官，主要是怕痛怕起瞋恨的心，而當下墮入惡道。醫生判定腦死其實是前六識已經失去知覺了，只剩下「捨受」是不會痛苦的。唯識給我很大的影響，讓我尋找到生命流轉的主軸，讓我願意落實於點點滴滴、生生世世地累積我們的菩薩資糧。我透過電視弘法，以圖解方法引導大家理解唯識，認識我們生生不已的生命之流；很多人非常感動，原來以為自己不可能讀懂唯識的人，透過圖解都還可以讀得通，而願意生生世世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我曾自我定位，如果學佛是個金字塔，我大概會致力於中間層。基層的信眾是最多的，他們比較傳統，學習於信仰的基礎佛教；頂層的佛教學術研究，參與者稀少，在學佛與弘法過程中，完全學術領域我不太有興趣，我願意做個中間人，將基層的廣大信眾的部分人往上提升。
我過去在法源寺舉辦過各種營隊，常常引起常住寺眾許多困擾，於是乾脆自己來講，於是以「三日尋燈」的方式，三天內講完一部經，算是純度高的佛法專題。至於後來運用電視弘法實在是無意中成就的，記得有一回是在高雄「正信佛青會」講經，到達時主辦單位才說要全程錄影，沒有想到後來播放到電視上後，引起很大的迴響。當時我用圖解方式講《八識規矩頌》，效果不錯，《成佛之道》則是2003年應「法界衛視空中佛學院」邀請，以每個月一天上六堂課的方式講課及錄影再上線播放，就一直沿用這個方式至今。
運用這個圖解的方式也是受到家父很大的影響，以前剛開始知道有十法界、六道輪迴，發現它是有架構的，回去畫得非常凌亂，隔天家父拿出自己整理又比較清楚的圖表，供我參考，甚至還反問是否有問題。家父想進一步更清楚佛法，徒手畫的嚴謹度還不夠，建議還要加上圖表，這個方式也影響著我對佛法的理解，一直用圖表整理的習慣。
十四、筆者問：請法師說說這幾年海外弘揚導師思想的情形。
法師答：這兩年多來美國就跑了四趟。其中之一是2008年7月，應紐澤西仁俊長老（1919–2011）「同淨蘭若」之請，講「龍樹菩薩的中觀學」。2006至2009年我曾在弘誓學院講了三年半的中觀學。國內外都頗能接受中觀學，美國信眾程度水準高，尤其紐約、洛杉磯都非常熱情。另一例是2009年4月，到日本「明智讀書會」講「般若學」，該會係由一位華裔醫生召集組成的。那位醫生是惠敏法師（1954–）臺北醫學院前後期的同學，了解導師思想後充滿法喜。我到海外弘法，可概略如下：
（一）紐西蘭四次弘法：（1）1999年寒暑假共兩次，講《心經》及《八識規矩頌》；（2）2005年講《維摩詰經》；（3）2006年講《大寶積經》。
（二）馬來西亞沙巴三次弘法：2000、2001、2002年各走了一趟，講《金剛經》、《八識規矩頌》及《印度佛教思想史》。
（三）2000年瑞士日內瓦一次弘法：講「生命的流轉」。
（四）夏威夷一次弘法：2001年講《心經》。
（五）日本兩次弘法：（1）2004年4月講「般若學」；（2）2009年9月講《八識規矩頌》及《印度佛教思想史》。
（六）美國四次弘法：（1）2007年7月講《龍樹菩薩的中觀學》及《八識規矩頌》與佛教藝術專題；（2）2007年12月至2008年1月講《學佛三要》；（3）2008年10月講「《阿彌陀經》及其經變圖」、《印度佛教思想史》及《金剛經》；（4）2009年4月到5月初講《印度佛教思想史》及《八識規矩頌》、印度朝聖之旅。
（七）德國一次弘法：2008年4 月講「《阿彌陀經》及其經變圖」及《學佛三要》。
（八）新加坡兩次弘法：（1）2008年12月講《八識規矩頌》；（2）2009年8 月講《金剛經》。
此外，今年預訂的海外行程是：2月馬來西亞演講，4月紐西蘭弘法，5月新加坡弘法，6月下旬至8上旬美國弘法，10月日本弘法及參訪，11月印度石窟之旅。
印度石窟的圖像非常豐富，而且比中國更早。日本古佛寺有其特點，值得參訪，但是跟我們有些距離，我們不可能再有這些古典文化材，如何轉化到現代是我們比較關心的問題。如何把傳統同現代結合，日本思考得比臺灣早。
十五、結語
整個訪談過程中，筆者發現，寬謙法師既是一位真誠不自欺的學佛人，也是一位善發菩提心的弘法人。她出身雕塑家學，深造建築專業，在藝術領域之素養深厚。尤為難得的是，她因佛教藝術與建築而有機緣親近導師，進而接觸、研讀、沉浸導師著作，並在吸收、消化之後，將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與佛像藝術結合起來，運用、呈現在其弘法志業上，創造出奇采。
在法源寺，寬謙法師往往利用大殿來授課，配合佛教圖像講解佛教法義，但傳統傾向者，往往會批評大殿怎麼可以拿來上課、辦活動？尤其，早在十幾、二十年前舉辦高中佛學冬、夏令營及大專青年為對象的佛教藝術研習營隊，由於他們活動力旺盛，研習場地自然比較「熱鬧」，但這在傳統出家人看來，又覺得「太吵」，無法接受。還有，年輕人來寺多找寬謙法師，可能也被認為忽略了其他人，以致於無法同願同行。此一歷史經驗，值得吾人省思。
訪談中，寬謙法師一再強調導師的著作，是她認識、理解佛教真諦的資源和津梁；導師的人間佛教思想，是她判攝、抉擇佛教走向的依據和圭臬。在師門法統上，寬謙法師屬天台系統，但在思想實質上，她卻走導師人間佛教路線。這一轉折，是她對佛法的思考而作出的抉擇。可以說，她為跳脫傳統格局、突破傳統窠臼立下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