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陳玉教授的《蘇府王爺──臺灣素民史之一例》
                                                           

                                                                                      楊惠南

   陳玉峯教授又有令人驚嘆的大作要出版了!這回,他以人類學家的素養訪談了臺灣嘉南平原各鄉鎮的大小宮廟,記錄了這些宮廟的歷史沿革以及宮廟內外的相關人、事、物,最後則歸結到訪問嘉義布袋好美里(魍港)、新塭的一位素人──被陳教授尊為「蘇府王爺」的蘇振輝先生。
  蘇先生是一位「素人」,是一位默默行善的王爺信仰者。為什麼要訪問這位素人,而不訪問更具代表性的「名人」或陳教授所稱的「成功者」呢?陳教授有這樣的解釋:
  
數十年來我口訪過不少頂頂有名的「大人物」,這五、六年來也拜會過幾位「
大師」,但為什麼我卻選擇素人撰寫?誠如黃文龍醫師赤真赤誠的一句話:「……我年長後,愈來愈不易相信出名的人有何值得我們學習的東西!成功的定義是何?以及成功背後的事實是什麼?其實,成功者講出來的東西距離其事實很遙遠,或都不是事實……多數成功者及其成功的條件、手腕與際遇,往往都不足為外人道也……」絕大多數現今社會上的「成功者」,有幾人勇於突破偽裝與虛榮?(第六章第 1節)
  然而,陳教授之所以捨「名人」而就「素人」,更深層的原因應該是:本書的主旨或主題,是臺灣許許多多默默無聞的鄉親,所信奉的神明。這些神明,儘管陳教授最後所關心的是王爺信仰,但其實還包括媽祖、三太子、陳靖姑、神農大帝等民間信仰的神祇。民間信仰似乎可以與「默默無聞」或「素人」畫上等號,而與「 名人」或「成功者」畫上不等號。相信這是陳教授之所以選擇素人而不選擇名人或成功者訪談的更深層原因。
  陳教授是學生態學的,但他所採取的訪談方法,卻是人類學的。人類學的訪談有二特色:全貎觀(holistic view)和個別人物或小群體(例如一個小社團或一個小村庄、小宮廟)的深入訪談。
  所謂全貎觀,即是把所要研究的人或事、物,放進整個歷史和社會環境的脈絡當中,把所研究的人、事或物,看做是和整個歷史、社會時空不可分割的一份子或一部分,而不切割或不抽離出來而單獨考察。基於這樣的理念,陳教授所關注的雖然是現今的王爺信仰和素人蘇振輝先生,卻在書中遠溯到明鄭時期的鄭成功(1624-1662)、陳永華(1634-1680),並且無所不包地詳細訪談了供奉媽祖、三太子, 甚至供奉荷蘭公主(見第一章第8節),乃至日治時期因為有恩於鄉民而被尊為神 明的日本人森川清志郎、八田與一、杉浦茂峰等人的宮廟。(見第一章第3節)這 也是為什麼本書中有三分之二的篇幅,不是介紹蘇振輝本人,而是訪談嘉南平原各地宮廟及其相關人、事、物的原因。這一鉅細靡遺的訪談記錄,讓我們深刻了解臺灣嘉南平原的風土民情和信仰,與一般宗教學者的浮面調查報告,實不可同日而語 !陳教授曾這樣說明何以必須採取這樣的方式,來書寫蘇振輝先生的原因:「而這本書我所要傳記的素人──蘇振輝先生,正是活生生的蘇府王爺,必須透過四百餘年的滄桑才能彰顯,或者反過來說,我是藉著書寫他,嘗試挖掘出臺灣人深沉的內在。」(第一章第3節)足見這種全貌觀的人類學研究法,並不只是學術上的必要,而是有它更深遠的目的。
  本書有兩個主題特別突出,值得在這裡向讀者介紹。
  首先是陳教授對臺灣媽祖信仰的「解構」。陳教授認為,北宋末年,佛教禪宗受到篤信道教的帝王迫害,『閩南的禪僧為了維護禪宗命脈,將其信仰,依道教形式,裝扮成政治命令下的民俗信仰形態,暗中將禪的法燈包裹在深層。也就是將觀音(馬祖道一)扮成「媽祖女神」,於1122年重新取得政府的許可執照,且形成民間信仰之後,就未曾脫下道冠、道袍。』(第二章第4節第1項)陳教授接著又「解構」說:「又,就佛教、佛法上的法理即觀音,方法論來自《法華經》及《楞嚴經 》,因為,神佛本無形而應物現形。本體為觀音,應現為媽祖女神;就人事上的法脈而言,媽祖女神正是如假包換的馬祖道一禪師,且是由閩南禪師系列相傳所弘揚

。」(同前)
  在這裡,陳教授所說的「法理即觀音」,意思是:從佛教的道理上來說,觀音是無形無相的,但另一方面也可以像《法華經》或《楞嚴經》所說的那樣,「三十二應」或「三十三應」,應現成許許多多不同的神祇,而媽祖,正是在觀音法理下 ,所應現的眾多神祇之一。(下文所提到的王爺信仰也是如此。)這也是為什麼臺灣的媽祖廟,往往供奉的雖是媽祖,但在媽祖背後卻也供奉著觀音,而觀音也被尊為「佛祖」而不稱為「菩薩」的原因。
  陳教授甚至以觀音法理和觀音應現這兩個概念,來解釋臺灣宮廟「雜神」眾多的原因。他說:「臺灣儘管神雜混淆,但結構主軸或終極底蘊,乃禪門的觀音法理 ,及其應現出萬神的造神原則。」(第一章第9節第10項)
  明鄭時期,鄭成功的叛將施琅自稱:在為清廷攻打臺灣時,媽祖曾顯靈助功。由於施琅這樣地利用媽祖信仰,以致現今的媽祖,被視為臺灣建國運動之所以尚未成功的重大原因之一。過去,筆者也曾持這一看法,認為做為臺灣人,媽祖實際上不值得崇拜。然而,本書卻把這樣的媽祖信仰「解構」,還原媽祖信仰的本來面目 。他認為媽祖信仰的去臺灣化,沒有和臺灣先民站在同一陣線,實際上是施琅等清廷野心人士的利用媽祖信仰有關,而不是媽祖信仰的本來面目。陳教授說:
  
終之有清一代,從萬正色、姚啟聖到施琅的徹底利用媽祖,廣建媽祖廟,乃至臺灣不斷發生民族革命,較大的如朱一貴、林爽文、陳周全、蔡牽、張丙、戴潮春等等,導致清官不斷地懷柔媽祖、賜匾加封等等,變成國家祭典行列。但也逼出媽祖廟分裂成兩陣營,一是財大氣粗、橫掃全臺的清官媽祖;另一是絕對弱勢、隱入地下的民間媽祖,最典型者殆如魍港媽祖等。(第二章第4節第1項第H)
  本書另一個值得向讀者介紹的主題,也是陳教授所最關心的主題是:王爺信仰 。首先,陳教授依然認為,王爺信仰也是「觀音法理」的顯現。他以被視為臺灣第一座王爺廟──南鯤鯓代天府的王爺信仰為例,這樣說:
  
南鯤鯓代天府的全臺王爺廟總本山,前殿是五府千歲,後殿是觀音佛祖。說明了王爺信仰立教的大本,乃禪宗的世界觀。前殿(筆者按:即五府千歲)是「應現觀音」,可以是任何神明;後殿是「本體觀音」,故而必須稱為「觀音佛祖」。這是根據《首楞嚴經》的宇宙觀或世界觀而來。也就是說,包括由《法華經》的三十三應現、《楞嚴經》的三十二應現,骨子裡只有一個觀音應現法理或原理,因為神佛本無形,而應物現形。觀音本體代表人類、人性終極的根源,也就是所有靈魂、靈性所來自。只要觀得進覺悟的終極處,透過什麼方式、或何等法門都可以,不管你是美國人、俄國人、臺灣人,觀音一概廣開方便,因此前殿拜的,可以改成基督或阿拉,只要後殿是觀音,基督或阿拉一樣叫做「應現觀音」。換句話說,王爺信仰前殿的諸神,其造神原理或原則出自觀音法理。王爺廟的終極信仰依據的是禪宗 。(第四章 第3節第3項A)
  然而,本體觀音可以應現的神祇眾多,為何只有王爺信仰受到廣大臺灣子民的崇拜?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必須從鄭成功王朝覆亡後,忠臣陳永華的反清運動說起 。
  鄭成功王朝覆亡後,陳永華祕密組織了洪門,召集有志之士,繼續其反清大業 。然而,這一反清大業畢竟沒有成功,洪門遂轉入王爺的民間信仰,以隱形文化的形態,繼續進行著反清、建國的使命。陳教授說:『媽祖被清廷收編後,臺灣政戰靈魂人物陳永華「假死」,發展洪門天地會及延展諸多幫會,執行地下組織之反清戰鬥。及至清朝中葉,蛻變為臺灣的王爺信仰。』(第二章第4節第1項I)又說:「 臺灣精神 、建國意識以及臺灣人民,悲慘哀號了好長的一段時日。好在陳永華設計了隱形的教化組織,終於在19世紀初,正式以王爺信仰的廟宇,續絕存亡,傳承著自覺意識與法脈的發揚。」(第四章第3節第1項)
  陳教授進一步順著李岳勳先生的研究成果,比對了王爺信仰中,童乩的「請神咒」和洪門「謌句」(

歌句)的高度相似性,而下結論說:『李(岳勳)氏認為上引咒語與歌句,證明洪門與王爺信仰的關係,而且咒語中透露出王爺信仰的法脈,正是「白雲宗」的「帶髮修行者」』(第四章第3節 第3項C)陳教授(及李岳勳先生)之所以認定洪門和王爺信仰與「白雲宗」有關,顯然是因為王爺信仰中的請神呪和洪門的謌句,都出現「白雲連天寺少林」一句。(同前)成立於宋朝的白雲宗(或白雲菜),以茹素、在家卻不娶妻而聞名,卻在明朝被查禁。其信眾轉入地下 ,一部分則加入白蓮教,成為明朝舉著宗教旗幟,而行民間革命的教派。陳教授以為,不但王爺信仰由白雲宗轉化而來,甚至媽祖信仰也是如此。他以王爺信徒的口吻說:「我們是傳承自居士門白雲宗的弟子,奉行觀音法門,應現為媽祖,應現為王爺;我們的奮鬥來自終極靈界的良知與良心的大覺悟,透過五王、三太子的途徑而發威啊!」(第四章第3節第3項C)
  總結地說,王爺信仰乃陳永華為了完成反清、建國大業,所轉化而成的信仰。我們可以從下面這兩段引文,看出這一轉化的用心和過程:
  
陳永華之創設洪門的文化核心,表面上係以鄭成功的民族大義「忠義」為最大號召,但底層乃禪門無功用行的教化,乃係傳承自宋元以降,閩南人心的信仰內涵 ,依據觀音入理法門,應物現形,在絕對弱勢的環境下,不斷造神(──應現觀音 ),用以符合、順應不同的人事時地物,但宗旨穩穩續存,終於形成現今臺灣文化的底蘊……。(第四章第4節)
  
也就是說,王爺信仰諸神的主結構是:觀音佛祖──王爺──三太子的「三明治」,直接點出裡外皆是禪,包裹著王爺,也就是臺灣民族的本心。最底層或內殿是觀音佛祖,是終極來處與歸處;中間是臺灣人的本心、精神、性靈的祖先;外圍或前鋒是三太子的方法論……(第四章第3節第3項D)
  拜讀陳教授這部巨著,方才醒悟:原來筆者向來不重視,甚至鄙視的王爺信仰 ,竟是如此貼近我心!這部巨著惠我良多。1998-2000年,在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的支持下,筆者以〈臺灣佛教的歷史與思想——明鄭至日治時期:從明鄭時期名士佛教到清代臺灣佛教之三教同源現象的思想考察〉為總標題,進行臺灣佛教的研究 。筆者發現:臺灣的傳統佛寺(除掉日治時期和國府遷臺後所興建的佛寺),都是神佛不分、神佛雜處。也就是一座佛寺裡,正殿供奉的雖然是佛教的佛菩薩,卻又在後殿或左、右廂房供奉媽祖、三太子等諸神。研究中,筆者發現,這種神佛不分 、神佛雜處的現象,是臺灣佛寺特有的現象。我曾商請臺灣佛教研究學者闞正宗先生,到中國閩南去考察佛寺是否也有這一現象,答案是否定的,閩南佛寺並沒有神佛不分、神佛雜處的現象。可見神佛不分、神佛雜處是臺灣佛寺的特有現象。多年來,這一問題一直困擾我,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拜讀陳教授這部巨著,對於其中「法理觀音」乃至「本體觀音」、「應現觀音」的說法有所了解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臺灣佛寺的這一特色,也是法理觀音的具體展現。
  我是以慚愧、懺悔的心,來讀完陳教授的這部巨著。慚愧、懺悔過去漠視,甚至鄙視臺灣的媽祖信仰和王爺信仰,乃至神佛不分、神佛雜處的臺灣佛寺,直到拜讀了陳教授這部巨著之後,才改變了這種錯誤的想法。陳教授這部巨著惠我良多;相信讀完它的讀者,也會有和我一樣的驚嘆!


                                                                                                                 2013年2月12日 寫於臺灣大學教職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