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夫菩薩傳道法師傳」紀錄片腳本(上)

謝杏熏



 

  我以前還沒出家,剛剛接觸佛教,一看高僧傳,又看到虛雲老和尚的十難四十八奇,我自己很慚愧,我這一輩子大概沒有緣可以出家學佛了!因為我都沒有像高僧傳那樣講的奇奇怪怪的嘛!我是媽媽生出來的時候,我媽媽身體還不好,認為這個養不活了,所以沒有用剪刀,就用菜刀切斷臍帶,弄一弄,說丟掉啦!我媽媽不忍,就放在旁邊用個毯子墊著。三個鐘頭以後,看到還在動,她就把我抱回來。所以我姐姐哥哥他們笑我:這個用菜刀切斷臍帶,要丟掉的,居然還活了下來,還出了家!(標楷體部分是道師父的自述,下文皆同)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道師父,一個出身平凡的楚地囡子。傳道法師,俗名朱清溫,1941年3月2日生於臺南市白河區木屐寮。母親生了12個小孩,有3個不幸夭折。
  雖然生在二戰期間,戰後物資普遍匱乏,但是道師父的家境還算小康。只是家中食指浩繁,父親不得不一人身兼三份工作,以致終於積勞成疾而病逝。為了治病,不但花光了家中積蓄,還債台高築。
  面對家道中落,道師父儘管以全班前三名的成績畢業,可獲保送初中升學;但是迫於現實,也只好輟學就工,先後作了牧童和農場童工。早熟的他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所以 13 歲(1953 年)就離家到高雄唐榮鐵工廠當學徒。在那個年代,當學徒很苦的,苦不堪言!再加上寄人籬下,這對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來說,不論在身體上或心志上,都是很大的磨難與考驗。道師父從不諱言這段卑微的出身,以及從中學習到的敏銳觀察力與反應力,他更因此陶練出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當了三年四個月的學徒,出師了,恰好臺灣機械公司招考技術人員,道師父考上了,也開始接觸佛教,那一年他17歲(1957 年)。

  
我們當學徒,那不是現在的人可以生活的,他說舶來語,既不是英文,又不是日文,講那個我們都聽不懂,「Pipe wrench(管鉗扳手)拿來!」現在大家學過英文的,就知道 pipe 是水管,Wrench 就是扳手,我們聽不懂啊!還有專業術語:「子拿過來」!我們去鐵堆裡找不到,說鐵堆那裡很多。
  我說:「沒有呢!」
  「如果有,要不要敲一下頭?」
  我說:「好!」
  他去拿來了,斧頭櫼說子。鐵槌拿來,往頭上一敲,就腫一個包呢!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稍微念一句,就一溜煙跑不見了!還敲頭?我們晚上都會摸摸看吃了幾個「肉包」,也沒聽說腦震盪的。
  我要講這個意思是說,像我們那時候,一天八個小時,有時候做十個小時,也沒有勞基法,受傷自己去找藥敷,也沒什麼勞保、健保,算了啦!要自己敷藥,所以我藥懂得很多就是這樣,我媽媽家傳的,所以自己敷藥。
  受傷沒錢拿,沒有工作就沒錢領,沒有傷假、病假,才沒有!所以這樣訓練過來,一天工作差不多十個小時,一個小時做差不多兩個人的工作量。我們現在只要一天工作八小時,我們比較起來,就覺得很幸福了,因為那時候做十個小時,現在做八個小時。現在如果也和大家一樣工作八小時,和別人一樣都做一份工作,喔!那更快樂!
  你如果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這些因緣沒有了,人家寵慣了,有一天喝水,要自己去燒,自己去倒,不必燒,只是自己去倒,一想到眼淚就掉下來了,好可憐、委屈!以前沒有這樣過。是不是比較的?
  所以幸與不幸,快樂與不快樂,不是這個東西豐富不豐富,或者是這份工作輕鬆或不輕鬆,是你有沒有訓練過,所以這很重要的,我的人生哲學,都是從日常生活學來的,真的!

  
  雖然國小畢業即失學,道師父卻從未放棄過自學。當學徒期間,他就開始接觸民俗文學「七字兒」,也從聽人講古、說書中吸取知識,不懂的就請教漢文老師。因著這個基礎,所以他對民間俗諺俚語念謠十分熟悉,這一點充分表現在他日後的講經說法中,成為他的一大特色。
  18 歲(1958 年)那年,他在高雄佛教堂歸依。20 歲(1960 年),參加宏法寺所舉辦,為期半年的「高雄佛學研究班」,開始親近開證上人,也首度接受正規的佛學教育。
  21 歲(1961 年 12 月)入伍,服役期間,有三、四次徘徊在生死邊緣;加上之前在社會服務期間,飽嚐的人情冷暖,讓他對佛說無常苦的真諦,別有切身感受,而益發堅定他出家度生的悲願。
  23 歲退伍,24 歲(1964 年)那年的農曆 2 月初 6,就依開證上人披剃,法名傳道,號心衛。
  
  我是不喜歡講怪力亂神,我告訴你們一個事實就是說,我在宏法寺出家,我還沒去過宏法寺,還沒認識開證上人,起初是作夢,夢見在宏法寺出家,看到那尊佛像,後來打坐也常常有這個情形。我內心疑惑著:我有可能出家嗎?這就是一種因緣,累生累世的因緣有關係,很奇怪的!
  

  出家後,道師父隨即在上人的鼓勵下,到臨濟寺戒光佛學院求學。26 歲(1966 年),在臨濟寺受具足戒。27 歲(1967 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白聖長老創辦的中國佛教研究院,並兼任雜誌編校工作。30歲(1970 年)研究院畢業後,留在臨濟寺擔任三藏佛學院的教師兼訓導主任,晚上則在志仁補校初中部進修。在學期間多次膺選模範生與優良學生,並且在全校孝順作文比賽中屢獲佳績。

 
 勤能補拙,我本身就是一個例子。我傻傻笨笨的,資質中下,我們同學,平時不讀書的,考試前看一看,就考九十幾分。我平時就認真看,上課又認真,課後還查了好幾次,也才考九十幾分而已。不過,我看比較多次,查比較多次,他們考過就忘了,我到現在還記得!就差在這個地方。自己不要驕傲,驕傲必敗!自己不要放棄自己,放棄自己就是不尊重自己的佛性,不尊重自己的人格。所以再傻的人,再笨拙的人,只要有心來學,都會成。
  
  30 歲才穿著出家僧服去讀初中夜間部,道師父說,他為的不是一紙文憑,而是想了解當代青年學子受的是什麼教育,要如何才能開啟與他們對話的窗口,而來度化他們。
  33 歲(1973 年)那一年 6 月,道師父從志仁補校畢業,正好開證上人接掌妙心寺,於是受師命南下實習。從那以後就常住妙心,在圓祥、圓昇二位師父的襄助下,成為妙心寺的實際管理者。同年,考上臺南一中夜間部,至1976 年畢業。原本還想更上層樓攻讀成大夜間部,卻因差別因緣而未能如願。道師父常說他雖然沒有世俗的高學歷,卻有實力。國小畢業即失學的遺憾,反倒成了他拚命三郎似的努力學習的動力,世間學是如此,佛學更是如此。
  在臨濟寺求學、任教,親近白聖長老前後十年。白老雖然貴為中國佛教會理事長,但是他毫無身段的衲子本色,影響道師父甚鉅。例如他面對人多事繁時,總能不帶情緒地活在當下,還會語帶幽默地說:「這齣戲演完了,換別齣,來!泡茶!」每當師父需要轉換一下情緒,也會引白老的話如法泡製一番。又如打板吃飯,白老還沒到齋堂,先到的就可以先吃。延續白老的這種風格,妙心寺也一向是「打板食飯無相等」。
  臨濟寺另外一位讓道師父深深感念的人,是亦師亦友亦嚴父的國文老師顧季煦,顧老師不但教讀書、寫作、作詩填詞與書法,他明辨是非、廉潔自持與誠敬待人的處世態度,也深深地影響道師父。他深知道師父的個性耿直剛毅、嫉惡如仇,就特別要他多讀詩詞文學來調柔自己。
  道師父最懷念也受益最多的,就是在茶餘飯後,陪顧老師散步,顧老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傾囊相授。親近過道師父的,就知道師父在度眾,也有這樣的風格。只可惜當年初到妙心寺,經濟十分拮据,沒辦法接顧老師南下,照顧好他的晚年,這是道師父最引以為憾的一件事!
  道師父學佛是從唯識入門的,而後經過念佛、持咒、禪宗,一路循著傳統佛教的修行路子走。雖然在佛學院曾有過打破疑團的體驗,但一直到27歲(1967 年),接觸了印順導師的著作及思想,才在佛法的修學上找到出路,並且在義理上茅塞頓開。道師父曾形容自己,就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一樣,這是他從傳統佛教走出來的一個轉捩點。自此以後,他矢志弘揚佛陀以至印順導師的人間佛教,並且以作一名凡夫菩薩自期。
  菩薩行者的兩大任務是莊嚴國土、成熟眾生,這兩者可以說涵蓋了道師父一生菩薩志業的內容。
  成熟眾生,最主要當然是弘法布教,以佛法來教育眾生,淨化自他的身心。至於教育的對象,道師父是將老師、醫生、護士列為教育的第一優先;尤其以醫學院、師範學院的學生作為教育的優先順位。因為他們未來所要面對的,是身苦、心苦的病患,以及懵懂待教育的莘莘學子,如果能及早以佛法來幫助他們建立正確的人生觀與職業觀,影響就可以很深遠。所以道師父早在就讀佛學院與研究院時,就開始在大專院校的佛學社及冬、夏令營擔任講師,包括宏法寺所舉辦的文藝營、夏令營與青年營,也都無一不參與。
  接辦妙心寺後,隔年(1974年)開始修葺大殿并興建東西兩序禪房及教室,1975年起就開放讓大專社團到寺裡辦活動。在 1971∼1981 年代,臺灣佛教寺院願意接納大專社團到寺院辦活動,或到學校授課的出家人並不多。道師父之所以特別重視這些,應該受有開證上人別異於傳統佛教的開明作風影響,另一方面則源自印順導師的佛教思想,印老認為弘揚人間佛教,攝化的當機應以青年為主。道師父也堅信:唯有及早教化青年學大乘法,修菩薩行,才能開啟佛教年輕化、活力化的契機。
  回憶起當時還沒有教室,一切因陋就簡,道師父印象最深刻的是,常常兩三張凳子上面架著木板當桌子,就在大樹底下上課。人家遊牧民族是逐水草而居,他們是逐樹影而位移,雖然克難,卻是珍貴又難忘的教學經驗。
  隨著四處講經說法,廣結善緣,慢慢凝聚了一些認同人間佛教理念的信眾,於是而有妙心寺慈恩婦女會與法雲慈善會的成立。有了人力資源,加上住宿問題得到解決,1988 年開始,就陸續在妙心寺,或與其他寺院團體合辦以公教人員,特別是教師為主的研習營隊,以及青年營隊、兒童營隊。這些營隊各有主題,但除了以佛法為主題以外,並未加入太多的宗教色彩,反而較著重思想觀念的啟迪,以引領學員多面向去關懷臺灣本土人文、生態與社會。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由法雲慈善會與慈恩婦女會合辦的青年育樂營隊,有部分臺南地區的高中大專學生,因為不忍大家隨著活動結束各奔東西,於是在法雲慈善會的指導下,成立了一個自發性的佛學社團──培炬社。
  還記得道師父曾經分享過一些趣事,他說有一次,一個培炬社的同學一臉認真地問他:「師父,你年紀那麼大了,還跟我們一起玩,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還有的更直白地說:「師父,你好好玩哦!」那時候,師父應該48、9 歲了吧?
  他們不知道一直以來,道師父就是一個「超級孩子王」啊!35歲(1975年)創辦妙心幼稚園,固然因為周遭封閉的眷村文化,激起他作為一名宗教師的社會責任,但在草創期確實十分辛苦。除了老師以外,並沒有特別聘任職員,道師父自己跟車,妹婿當司機,祥師父、昇師父與道師父的妹妹,一起負責園生的膳食。就這樣從克難中逐漸穩定成長,由量的增加到質的提升。在幼稚園1997年搬遷到文教大樓之前,包括大殿內外,都是小朋友們的活動場域。整天被這些小蘿蔔頭圍繞,又一直與青年學子在一起,忘了自己的年紀老大,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這是道師父柔軟又充滿童心的一面。
  除了青年學子,另一個被道師父列為優先教育的對象,是監獄的受刑人。經由慈恩婦女會會長黃清雲的推薦,道師父從 41 歲(1981年)起,到臺南監獄擔任榮譽教誨師,後來效果不錯,又被要求到看守所布教。一個星期一次,道師父通常吃完午飯就騎著機車出門,先到看守所講一個小時,再到監獄講一個小時,不論寒暑,風雨無阻,一直持續到 1990 年。
  相較於天真單純的孩童與青年學生,當榮譽教誨師可是一點都不好玩的。教化受刑人所要碰觸的黑暗面多且複雜,加上體制問題,要達到成效,真的不如預期中容易!
  明知世間是眾緣所成,卻願意盡一己之力努力去尋求改變,一如精衛銜石填海那樣,究竟是什麼樣的使命感,支持著道師父,讓他投入長達十年的時間在監獄教化呢?

  一切眾生都有佛性,都會成佛。站在每一個眾生都有佛性,會成佛這個觀念來講,必須度化他,這是第一點。第二點,如果不幸,或者說機緣不好,去遇到不好的因緣,結交到壞朋友而作惡來講,我們應該給他一個改進的機會。
  假使說好人,那些沒有作惡的,你十年沒有去度他,他還不致於做得多壞。如果是壞人,你一年沒度他,一個月沒度他,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所以受害的人會擴大。站在教育的效用來講,我們應該投入。所以從這個情形,我是覺得說,他們的心地也不是多壞,經過我超過十年的時間跟他們接觸,他們都會真正將內心的話告訴我。甚至我跟他們談過以後,一般人認為罪大惡極的,他也會歸依,最後要行刑的時候,還會捐器官呢!這就是說他有善良的一面。
(待續)


 


從發想到完成「凡夫菩薩傳道法師傳」紀錄片


謝杏熏

 

  《佛法十講》出版後,終於得空去處理妙心寺建寺五十週年慶祝活動所拍攝的影像。在當天的新書發表會上,主持人邱敏捷教授轉述卓遵宏教授的建議說,將來有機會,也許可以將國史館幫師父出版的《人間佛教的理論與實踐──傳道法師訪談錄》,增訂為《傳道法師傳》。
  聽到這句話,腦門好像射進了一道光,也許,接下來我可以做這件工作。但,又記起祥師父說現在的人不看書。既然不愛看書,那,就來作紀錄片吧!
  原先的構想,是將《珍惜人間•典藏妙心》五十週年紀念特輯中,有關妙心寺第四任住持的說明介紹加以擴充;然後專訪幾位比較具指標性的大德,請他們談談師父在臺灣佛教的定位與貢獻;再訪問與師父比較親近的幾位徒眾,請他們談談跟師父學佛,對他們一生最大的影響。這樣,應該足以完整的讓人了解師父的一生吧!
  不料這個訪談的構想第一個就遭到祥師父質疑,她說:講來講去,還不都是講那些話嗎?她不想受訪。哇,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呢!想想也是啦!從《法喜與悲願──傳道法師七秩祝壽文集》,到《傳道法師永懷集》,好像該說、該寫的,都說了、寫了!炒冷飯不但沒必要,而且沒有意義!
  恰好那時高中同學傳來一位大德,與一位仁波切的紀錄片;看完之後,自己也有了更深的思考。如同釋尊說法,總是不離法饒益、義饒益、梵行饒益。作紀錄片,我們想要給觀眾的意象是什麼?中心意旨如果不夠明確,那麼作紀錄片的意義同樣不大。
  於是又重讀《訪談錄》、《法喜與悲願》,與《法印學報》創刊號中的傳道法師七秩壽慶專輯,尤其參考了吳耀庭教授的論文觀點,由此擬定了以菩薩的兩大任務──成熟眾生與莊嚴國土作為主軸,來敘述師父一生的志業。
  但是單講事功,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在造神、歌功頌德,這都是師父所不喜的。剋實來說,福緣具足,即使是為了名利情,同樣可以成就一番豐功偉業,菩薩行者何以別乎?師父一再說佛教是動機論、過程論,而非目的論;所以真正可貴而至關重要的,是一個人的發心動機。能夠堅持純良的發心(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又有高遠的理想(求成佛道)在策勵自己,加上勝解空性的智慧作為善巧方便──有這三心相應,才使得菩薩行者所成就的別異於一般。
  因而決定對眾緣所成的事功,以照片輕輕帶過;而側重在師父如何從一個學徒奮發向上,學佛、出家,讀佛學院、研究院,然後從傳統佛教走到印順導師倡導的人間佛教。又如何以一個發菩提心的凡夫,把握因緣、創造因緣,用他的生命來實踐他所宗奉的人間佛教思想──關懷與淨化此時、此地的此人。
  自知平凡而不裝模作樣,不眩誇神奇──這正是凡夫菩薩的最可貴處。本片嘗試著將師父最真的一面如實呈現,雖然有些地方還未盡理想,但我們各自都盡了最大的努力。除了紀念師父的意義而外,但願本片也能帶給見聞者若干啟發!
  末了,要感恩成就本片的眾緣,如果不是在《珍惜人間•典藏妙心》,與《傳道法師訪談錄》這兩本書的基礎上,本片也不可能完成。特別感恩楊寶玉老師幫我們錄了不同版本的「送別」與「穿越時空的思念」;以及采風樂坊同意讓我們使用他們編曲演奏的「三寶歌」,作為背景配樂。也感恩Kou Kevin 同意我們引用他上傳的影片「民國 48 年高雄唐榮鐵工廠」。最後要感恩賦予本片生命的旁白配音──韻承,以及後製工作的最佳伙伴──明孝的細心剪輯,感恩三寶,感恩一切!

備註:觀賞本片請點選 Youtube 連結;辦公室櫃臺也有 DVD 免費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