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師父啊,食飯囉!
 

陳玉峯

 

  
 

  今天我來紀念傳道法師圓寂十周年的聚會時,不由自主地熱淚滿眶而狂喜,而無喜無淚、無始無終。道師父在世間法的年紀大我12歲,我們同屬肖蛇者。
  十四年多前,我在調查、撰寫高雄左營興隆淨寺的歷史時,道師父馬上說:我帶你去龜山!2010年12月13日,道師父跟我們在龜山頂,他把玩著清國時代的磚塊,像個老男孩。
  十二年多前,2012年10月3日的深夜,道師父搬來一堆臺語文字、辭典,挑燈為我查驗當時我正在書寫的《蘇府王爺》。一個又一個的臺語文字,他認為是常識者,例如臺灣人的住屋要寫為「茨」,死人的才叫「厝」;女人罵人叫「詈
(lé)」;男人罵人叫「誶(tśəh)」,而重罵叫「譙(kiau)」。「心官」不是「心肝」;目水(bàk-śai)是「水」不是「淚」或「屎」……。他鍥而不捨,追根究柢,一絲不苟。我凝視著臉頰消瘦、年事已高的道師父,心中不捨……
  十二年前的道師父,恰好就是我現在的年歲!我記得他有所感慨地對我說:「我們就是對這世間
(法),情未盡褪啊!」如今我明明白白當時道師父的「情未褪盡」,一點也不是世俗所謂的情緣,而是如《維摩詰所說經》〈菩薩行品〉的「以智慧劍,破煩惱賊;出陰界入,荷負眾生,永使解脫……。少欲知足,而不捨世法;不壞威儀,而能隨俗」!
  我腦海中瞬息萬變或跳躍轉換著共時性、異地共時、異時共境
(地),「我」是12年前的道師父、道師父的12年前是我記憶的現今;於是,如同時空在重力場、星體質量及速度的無窮變化,一幕幕的過去式變成未來進行式,無窮可能性的未來式變成過去式,就是沒有任何瞬息的當下。
  道師父為我念誦唸臺語版的《心經》、〈昔時賢文〉、各種詩文……,「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落拓江湖載酒行……」,分不清是我童年的印記,或是道師父的雅興。
  有次,道師父正在為信徒講解如何破除「妖魔鬼怪、魔神仔」的干擾,舉他為一位高中生除魅的故事說明之。恰好我在旁側,他看了我一眼說:「你喔不用聽這些,鬼魅靠近不了你!」道師父似乎說對了,我在臺灣深山叢林研究調查將近五十年,有些地方登山者相傳「很不乾淨」者,我還是沒啥異樣;即使有些超自然的氛圍,我依然覺得友善、祥和,大概是我只關注在山林生靈的一切。我始終在為生界發聲。
  道師父經常或頻繁地為信眾分憂解困、化解心魔,他對有些非正道而要親近佛法的人,有時候會臺灣式的施以當頭棒喝,例如:「出基隆
(出家人)」、「出鷄(家),出鴨」,而難免聽了太多人的傾訴或倒垃圾;而且,有些人在敘述事情或傾瀉苦痛,往往反覆冗長、亂七八糟。也許如此,道師父似乎養成了一句口頭禪:「我知啦!我知啦!」試圖打斷言不及義或尾大不掉。有次,他問我某事,我剛開始敘述,他立即「我知啦!我知啦!」我就閉口不說。等了一下子,他問:然後呢?我說:您不是說您知啦,那我何必說?就這麼一句,之後,我從沒再聽到過「我知啦!」
我是怎麼認識道師父的?我想我之所以認識一些法師,依民俗話,應該都是前世認識的,在今世,只是重逢罷了。1980年代末葉,我投入森林運動、社會弱勢運動,乃至政治運動等,因為幫助我的老師林俊義教授三次選舉活動,道師父知道了我,而我對道師父的印象是政治運動的場合中,怎麼有個和尚一上台也是聲嘶力竭地獻身環運?在那等年代,街頭運動的場合中,我看最多次的佛教團體是萬佛會,但是他們都是沉默地遊行、抗爭,不像道師父可愛的「文、武兼備」誶和譙。直到後來,我因為要到印尼搶救熱帶雨林,是一位印尼華裔的學源法師邀請我去的;而學源法師的師父,就是萬佛會的和尚聖諾法師。我要瞭解學源法師,在我全心投入之前,要找其師父多了解一下。聖諾法師告訴我,他們在「打造五百年後理想的臺灣」,他邀我加入,只要我加入,他們的上師團可以將我圍繞一圈而唸咒,讓我「看見」我的「前
(幾)世」。
  我這一生似乎沒有因為「條件交換」而去加入什麼團體;否則/也許,我就會了知道師父與我的累世因緣?
  道師父從1980年代以降就一直默默護持著我,我都不知道。高雄興隆淨寺的心淳法師之所以找我,就是道師父私下促成的,1990年代末,心淳法師主辦,夥同官方、民間環團、宗教界、藝文界、道師父,在甲仙舉辦「生態綠化」揭示會,責成我撰寫〈自然平權宣言〉。舉此例,只是要說明許多的自然文化法施,都是道師父推我一把而產生。
  道師父是臺灣很重要的佛教人士,而妙心寺也是我的家,家就是讓人誤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自在的場域」。家不只護持我,連我在成大的研究生,碩士論文寫得不順利,還是已經往生的圓真師父託人一字一句、標點符號,幫她修改、潤飾。而圓祥師父更像媽媽般,照顧我無微不至。
我初到成大台文系任教的2014年底,道師父圓寂。隔年初,有次去上課前先繞來妙心寺,祥師父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焦慮,焦急道師父的舍利骨灰該當何處?我急著要去上課,坐在駕駛座上跟祥師父說:不必管任何雜音,當下就是當地,莫遲疑!
  2015年以後,我來成大上課,就掛單妙心寺,每次要吃飯前就叫聲:師父啊!食飯囉!
  有次我到達妙心寺、停好車,恰好寺庭院的圍牆、涼亭翻修完成,請來吊車,要把那尊地藏王復位。祥師看見我到,快樂地說:「老師來了,來幫忙看看方位擺得正不正?」我信口回:「心正,十方360度都正!」祥師父笑得燦爛。
  我退休前,祥師父身體已經有變異,他圓寂前,最後一次我到妙心寺,得知祥師父在休息,不想打擾他,只在大殿前默默說聲:「祥師父啊!您先去天上,我晚些去找您,我會去您家玩玩!」接著,我回成大演講中,祥師父化作千風。
  很早很早時
(應該是1990年代下半葉),有天,道師父、心淳法師邀我去拜見印順法師說:「就在臺中,機緣難得,為什麼不來?」所以我就跟著去,那是我唯一一次面見印順法師。而去時,才知道師父的師父開證法師也一齊來。夥同他人,大家很快樂地拜會印順大師,而且一一請教心中的「問題」。
  事實上,這次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開證法師,奇妙的是,開證法師給我的感覺是從來就熟識般;但我忘了是誰,一直要我向印順大師發問,我根本沒有任何「想法」,為什麼要硬逼我提問呢?我第一眼瞧見印順師父時,如同童年家後方,隔壁有株巨大的龍眼樹,我經常上樹玩耍,印順師父慈祥有如那株老龍眼樹,我只想抱抱他,哪來什麼問不問題?
  後來,我也只好趨前,握著印順師父柔軟溫暖的手掌說:「師父啊,我本沒想法,但是同伴一定要我發問,我就問三個「問題」,其一,「世界創新宗教或派系愈來愈多,為什麼社會、人心愈是錯亂?」師父秒答:「沒辦法啊,人愈來愈聰明了啊!」我同時噴飯:「了!」;其二:「師父啊!您年近百歲,閱歷滄桑,請問師父,如今您還有沒有什麼困惑?」印順師父摸摸他略鼓大的腹部說:「我一生顛沛流離,現在哪,還是脹氣呀,不過,我過去的,就算了!」
(註:明確字句我沒錄音,只就我記憶印象或大意)我笑了開來,了!他間接、側面回答了我,等同於《六祖壇經》的精句:前念不滯,後念自如,是人就會有不順暢;是肉身就會有病痛,誰人能免?!第三問我忘了。
  我們要離開,跨出門檻前,開證法師對我嚷嚷著:「啊!哈!你替我們問出了不敢問的問題!」開證法師就是這麼純真可愛。而我們也就只有這次見面。
  我是北港人,一出生便是北港媽祖的「契子」,而媽祖本來就是馬祖道一的化身或象徵,從達摩禪師的〈二人四行〉、「把心拿來我幫你安」,經六祖到馬祖道一的「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心」,「心」本來就是個假名啊,甚至逼出了臨濟的殺神、殺佛、殺父、殺母、亂殺一通,同樣地也殺掉了道師父了啊!
  我完全或愈來愈不懂佛學、佛法、佛教史,我感懷也不感懷道師父。道師父的修行就是一呼一吸;道師父的濟世就是「應現」法理,應物現形。
  天上天下、大地山河一本經。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
  道師父啊!食飯囉!


(2024.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