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譯粹

《肇論》在佛教史上的意義(五)

塚本善隆著 台南師範學院助理教授 邱敏捷譯註

        三、龍樹撰《中論》四卷、《十二門論》一卷,提婆撰《百論》二卷,以及〈龍樹菩薩傳〉,〈提婆菩薩傳〉各一卷。
        上述一般所熟悉的舊譯之諸大乘經,其新譯,是因設置譯場的王室與中國佛教徒的懇請而譯出。鳩摩羅什所宗的是,龍樹、提婆的中觀大乘佛教。以上諸經,是龍樹佛教依據的重要聖典,因此,其譯不違反羅什之意,而羅什進一步想要宣揚的是,他尊為祖師的龍樹、提婆的教學。而且這些是印度最重要的佛教大系,又是中國佛教所未知者。與《摩訶般若經》並行的龍樹《大智度論》一百卷已譯出,《百論》的婆藪開士釋也在弘始六年譯出。徹底打破有執的《百論》,其論述,依新譯的般若,闡明空義,打破中國佛教徒執「無」的紛義,可說是言簡意賅的著作。僧肇〈百論序〉說:
        佛尼洹後八百餘年,有出家大士,厥名提婆,……于時外道紛然,異端競起,邪辯逼真,殆亂正道,乃仰慨聖教之陵遲,俯悼群迷之縱惑,將遠拯沉淪,故作斯論。所以防正閑邪,大明於宗極者矣。……其為論也,言而無當,破而無執,儻然靡據,而事不失真。蕭焉無寄而理自玄會。返本之道,著乎玆矣。93
以龍樹、提婆為宗的羅什,在弘始六年前94,就以生硬的漢文譯出《百論》。像僧肇為闡明過去所學《維摩詰經》與《般若經》的疑點,遠至姑臧,又隨侍在側數年,可以說是依其未定稿的《百論》、《中論》而受教。其稿本於弘始六年集合中國學者而修成正本。僧肇在〈百論序〉中又說:
        有天竺沙門鳩摩羅什,器量淵弘,俊神超邈,鑽仰累年,轉不可測。常味詠斯論,以為心要,先雖親譯,而方言未融。致令思尋者躊躇於謬文,標位者乖忤歸致。大秦司隸校尉安城侯姚嵩,……每撫玆文,所慨良多。以弘始六年歲次壽星,集理味沙門,與什考校正本,陶練覆疏,務存論旨。使質而不野,簡而必詣,宗致劃爾,無間然矣。95
僧肇在《摩訶般若經》譯成後,著〈般若無知論〉,其背後可能是受到《百論》的啟發,而他在序文中說《百論》的作者在「外道紛然,異端競起」之中,奮力撰述此論;同樣的,僧肇亦為打破般若學、玄學的異端而撰此書。
       《中論》有僧叡與曇影二序,《十二門論》有僧叡序,此皆收於《出三藏記集》,但未說明譯文的時間。只在曇影的〈中論序〉與僧叡的〈十二門論序〉末註明「羅什法師以秦弘始十一年於大寺出」。此文不是序者的附註,也不是《出三藏記集》作者的註。同書卷二列舉羅什的譯書,列出三論,但僅在《百論》下註明「弘始六年譯出」,至於《中論》、《十二門論》則未有任何的註文。因此,此經未必可信。只在弘始十年有《小品般若經》的重譯。或許在譯完國王請求的般若經重譯的事業後,又譯出自己所宗的龍樹二論的定譯本。但《中論》是龍樹教學的根本綱要書,或許如同《百論》,是羅什早期自譯,可能至少如僧肇等久侍於側者偶爾也受教《中論》的內容。被認為於四○六年著述的〈般若無知論〉中,有《中論》的思想。
        介紹龍樹、提婆的論著,同時也需要介紹其傳記。如《中論》、《百論》是有條不紊的論理思辯之作,如《大智度論》大部書的注釋本,都與其著者的宗教人格相結合,是求道解脫的宗教生活的指導書。龍樹、提婆起於小乘外道競起、失佛正義之時,與小乘對抗而興隆大乘的事業,是以二匠為祖師的羅什志之所在,羅什教示這些巨匠的事蹟,這些事蹟成為其門下對於現實的中國佛教界、玄學界,承繼龍樹、提婆事業的原因。三論宗祖吉藏在《三論玄義》之「排震旦之眾師」一條,指出羅什、僧肇是排除三玄(老、莊、易),使佛教不再與老莊混同的中國佛教界的第一人:
        羅什昔聞三玄與九部(佛教)同極,伯陽(老子)與牟尼抗行。乃喟然嘆曰,老莊入玄故,應易惑耳目。凡夫之智,孟浪之言。言之似極,而未始詣也。推之似盡,而未誰至也。96
不問是否是事實,以及僧肇有無徹底擺脫玄學,至少羅什、僧肇,分別道家思想與佛教般若學,在闡明佛教獨自教義的方向上,使中國佛教踏出一大步。僧肇依三論思想,自己反省、批判自己的玄學思維,這是事實,這種思想在中國佛教發展,遂有吉藏三論宗的開創。
        鳩摩羅什的譯業如上所述,在熟悉的諸經的重譯與龍樹、提婆著作外,種類多,數量也多。當時的長安,陸續有求道的漢人,與傳道的胡人帶來的新佛典。其他人帶來的新佛典,也請求羅什翻譯。例如,支法領帶來的諸佛典。但羅什修學的佛教教學也有其限度。特別在亡國,又被軟禁十八年之下,與新佛教斷絕。即使當時的印度,或與龜茲不同語言的于闐地方,大乘新的佛典陸續被編纂、成長,在新帶來的大乘佛典中,即使通達中國語與龜茲語,羅什也不能充分消化,至少對他而言,在理解翻譯上是有困難的。逐漸老化的他,過重的事業是一種負荷。那些或許誘致其「急變」。這些姑且不論,對僧肇思想具有重大的影響的羅什事業,主要的作品已述,其他略而不論,進而討論僧肇的著述及其《肇論》的成立。
四、僧肇的著述、《肇論》的成立
(一)僧肇的著述
        除《肇論》外,以僧肇為名而流傳的著作有:
        1.《註維摩詰經》十卷
        2.〈百論序〉
        3.〈長阿含經序〉
        4.《寶藏論》一卷
        5.〈梵綱經序〉
        6.《金剛經註》一卷
        7.〈法華經翻經後記〉(《法華經傳記》卷二所收)
        8.〈鳩摩羅什法師誄〉
1.《註維摩詰經》十卷
        現行此書,開頭附有僧肇的經序,經的本文夾有鳩摩羅什、僧肇、道生、僧叡及道融的註。隋.開皇十四年(594)法經等撰的《眾經目錄》卷六云:
          《維摩經註解》三卷 羅什
     《維摩經註解》三卷 道生
     《維摩經註解》五卷 僧肇

梁.《高僧傳》卷七〈道生傳〉云:
        初關中僧肇,始注維摩,世咸翫味。生乃更發深旨,顯暢新異,及諸經義疏,世皆寶焉。97
僧肇卒後還在的道生(434),在讀完流通的僧肇註解後,進而加入自己的創見而註解之,在南北朝都受到重視。道融也有《維摩義疏》,其傳記云:
        所著《法華》、《大品》、《金光明》、《十地》、《維摩》等義疏,並行於世矣!(《高僧傳》卷七)98
在僧叡的傳記中,見不到《維摩經註解》,但他在協助羅什的譯業前即研究此經,在羅什譯出此經後即為之序,因此他註解此經,也不是不可思議99。不僅僧叡的註解未被著錄在經錄中,引用於現行《註維摩詰經》之處,也比羅什、僧肇、道生的少。或許因為他是協助羅什譯《維摩詰經》中最年長也最有力的維摩學者,在譯場比較新舊譯,訂正意義與譯文,其見解受重視,而這些意見由年輕的僧肇撰述,故或許融合於僧肇的註解中。在現行的《註維摩詰經》也少數引用道融。本書以收集羅什的三卷、僧肇的五卷、道生的三卷為主,再加入若干道融、僧叡的見解。特別是僧肇除內容外,又有經序,是本書的主軸,這可能是此書都以僧肇為名而流通的原因。敦煌本《淨名經集解關中疏》二卷,唐.長安資聖寺道掖於上元元年(760)(序文)云:「以肇註為本。」集合羅什及其門下之註,其內容與僧叡、道融的註雖有出入,但大體近於現今的《註維摩詰經》。現在的《註維摩詰經》十卷,不知是何時何人所作,日本學者以為是道掖編集100。總之,在隋天台智顗的《維摩經疏》與淨影寺慧遠的《維摩義疏》出來之後,僧肇的維摩研究尚不失其聲價,而由於集合羅什門下註解的《註維摩詰經》出現,羅什、僧肇、道生註解的單行本就隨著消失。又,依現行本《註維摩詰經》末尾之宋.淳化四年(993)張齊賢的〈新彫維摩經後序〉,可知此書是因張齊賢發願而印行。
        僧肇《維摩經註解》的撰述,可以推定大概是成於四○七年前後。鳩摩羅什的《維摩詰經》翻譯,是奉秦王之命,在姚嵩的管理下,與千二百義學沙門於四○六年進行(序)。同年也譯《法華經》。如果《法華經》的翻譯要數個月,《維摩經》的翻譯則在其後,是在這年的年初。僧肇註解經序云:
        什以高世之量,冥心真境,既盡環中,又善方言,時手執胡文,口自宣譯。道俗虔虔,一言三復,陶冶精求,務存聖意。其文約而詣,其旨婉而彰。而微遠之言,於玆顯然。余以闇短,時預聽次,雖思乏參玄,雖粗得文意,輒順所聞而為註解。略記成言,述而無作,庶將來君子,異世同聞焉。101
參預譯場,以羅什為中心的多數學匠慎重的共同檢討其結果,決定新譯的字句,同時記錄羅什闡明的經義,不敢私加己意。換言之,這註解是羅什的見解,以及由羅什認可的解釋,這說明其權威性。
        與僧肇同時參與弘始八年《法華經》、《維摩詰經》翻譯的廬山慧遠弟子道生,在南歸時(大概是翌九年,407),僧肇贈予自著的〈般若無知論〉。廬山劉遺民、慧遠等人,共同檢討此論,於翌年暮冬,致送質疑於僧肇,而僧肇於其翌年(409)八月回復,同時敬送《維摩經註》。其文云:
        什法師以午年(406)出《維摩經》,貧道時預聽次,參承之暇,輒復條記成言,以為註解,辭雖不文,然義承有本。今因信持一本往南。君閑詳,試可取看。102
〈般若無知論〉也得到羅什的校閱與讚美,《維摩經註解》是以羅什的講義筆記為本。因而,這篇有關般若的論述,除了忠實的祖述其師羅什的說法,同時表示傳承善於發揮佛的真意的龍樹的解釋,補充〈般若無知論〉,且回答劉遺民的質疑。《維摩經註解》可能成立於四○八年,即此經翻譯的翌年。接著〈般若無知論〉之後的著作,頗能繼述羅什的思想,是研究《肇論》時,首先應該參照的著作。何況這些是經文的註解,又以羅什的講述為根本,因而不像《肇論》那樣中國式,尤其是老莊的修辭很少。因為老莊的修辭而模糊、難解的《肇論》佛教教義,在粉飾較少的《註維摩詰經》中較能闡明。
2.提婆撰,婆藪釋〈百論序〉
      《百論》是在弘始六年(404)譯出,也就是在羅什譯《摩訶般若經》與龍樹《大智度論》的最大譯業期間,事先有譯成的未定稿,因而最早師侍的僧肇也早修學其教旨,此前章已述。本書主要是祖述龍樹所宗,也就是以鳩摩羅什所宗且為僧肇祖述之著作。僧肇的序是在譯定本成立不久後所撰。如此,本序、〈般若無知論〉、《維摩經註解》、〈答劉遺民書〉,是順次而撰,這些著作是在相同立場而形成一貫的主張。序言中說,論主是為破邪說,闡明宗極而作此論綱要。其文云:
        其為論也,言而無當,破而無執。儻然靡據,而事不失真。蕭焉無寄,而理自玄會。返本之道,著乎玆矣。103
        在世俗諦的「有無之知」外,超越言象的第一義諦、般若、空、聖心之境,只能以雙非的理論來表示。印度提婆──婆藪強調的雙非理論,正是僧肇用來端正過去的般若學,超越老莊思想,顯示聖心、般若的求道者不同的認識立場之處。《肇論》之〈答劉遺民書〉一文,討論聖心,其文云:
        夫有也無也,心之影響也。言也象也,影響之所攀緣也。有無既廢,則心無影響。影響既淪,則言象莫測。言象莫測,則道絕群方。道絕群方,故能窮靈極數。窮靈極數,乃曰妙盡。妙盡之道,本乎無寄,夫無寄在乎冥寂。冥寂故虛以通之。104
此文與僧肇〈百論序〉所述一致。對於《肇論》的理解,應可藉由《百論》與其序而得到理解。
        又吉藏在其《百論疏》註解此序。但是他的歷史知識不可太信賴。
3.〈長阿含經序〉(收於《出三藏記集》卷九)
    《長阿含經》二十二卷是於弘始十五年,由罽賓三藏佛陀耶舍所譯。依序言可知,秦王姚興以右將軍使者司隸校尉晉公姚爽為主管,請佛陀耶舍於弘始十二年誦出《四分律》四十卷,於十四年譯成,其次,著在十五年誦出《長阿含經》而由涼州沙門佛念譯出,集合京夏名勝沙門而校定。據說,僧肇也列此譯場而得親承《長阿含經》。如前所述,依《高僧傳》,鳩摩羅什如卒於弘始十六年,僧肇參與此小乘經律的譯場,是在師事十餘年的羅什師歿後。這是在羅什歿後,則僧肇的活動容易理解。僧肇尊奉受龍樹與鳩摩羅什批判的小乘教義。但是,從印度陸續傳到長安,由小乘學匠傳譯的佛教,中國僧人並未加以否定,反而尊信之。被認為撰於弘始十年(409)的僧肇〈答劉遺民書〉中也說:
        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本末精悉,若睹初制。毘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阿毘曇胡本,雖未及譯,時問中事,發言新奇。貧道一生,猥參嘉運,遇玆盛化。105
可知,僧肇也關心新來的小乘教學。〈般若無知論〉與《維摩經註》,不用說,專門依於鳩摩羅什的教義,但羅什歿後,與小乘學者接觸之間,僧肇的思想是否多少也有變化。〈長阿含經序〉是僧肇晚年之作,與《肇論》中最後撰述的〈涅槃無名論〉同時期,這是值得注意的。
4.《寶藏論》以下很難認定是僧肇的真撰
        在探討僧肇思想在中國思想史上的發展,與道佛關係,《寶藏論》是值得注意的著作,在中國、日本也有相當的影響。唐.宗密(780-841)曾引用《寶藏論》,也收錄於圓珍的經錄。其撰述被認為在開元前後,但可能不在唐以前。其內容,以《肇論》等思想為基礎而志於向老莊學界宣揚佛教,可能是借用僧肇的權威。可知,這是在唐代決定以老子為祖先,而佛教界與道教對抗的重要時代所撰述。而且在中唐以來,特別興隆的禪宗之間,頗為盛行。由本書,可知陳、隋以來的《肇論》的權威,由唐代禪家所承繼。
(二)《肇論》的成立考
        在吳郡中書侍郎陸澄(425-494),為宋.明帝(466-473)的敕令而編纂的《法論》十六帙一百零三卷中,收有僧肇的八種著作,如下所述:
   1〈不真空論〉 第一帙法性集
   2〈百論序〉 同
   3〈涅槃無名論〉 第二帙覺性集
   4〈般若無名【知】論〉 劉遺民難肇答 第三帙般若集
   5〈維摩經註序〉 同
   6《丈六即真論》 第四帙法身集
   7〈長阿含經序〉 第六帙教門集
   8〈物不遷論〉 第十三帙物理集
        除上述的序,以及現在不流傳的《丈六即真論》,其他四篇,再加上〈宗本義〉的是《肇論》。關於各篇的思想內容,以及老莊、龍樹思想之關係,請參考譯註及諸氏的論稿,以下依次概觀各篇製作年代。
1〈般若無知論〉附〈劉遺民書問〉
        此論文是《肇論》中最早之作,或許是弘始七年(405)前後所作。論文開頭有關三乘宗極之般若,在中國異端之論紛然已久,今迎回鳩摩羅什,秦王姚興親自臨席,與五百個義學沙門共同譯出《大品般若經》,闡明般若真義。僧肇有幸參預譯場,因此暫借言辭論述言象不能表現般若的真義。
      《高僧傳》之〈僧肇傳〉也說《大品般若經》翻譯之後,撰述〈般若無知論〉的由來是:
        肇以去聖久遠,文義舛雜,先舊所解,時有乖謬。及見什諮稟,所悟更多。因出《大品》之後,肇便著〈般若無知論〉,凡二千餘言,竟以呈什。什讀之稱善。乃謂肇曰:吾解不謝子,辭當相挹。106
《大品般若經》的譯出是羅什胡本的譯述,又對照舊譯本而進行,始於弘始五年(403)四月而終於翌六年四月,為求譯文正確,並且翻譯此經的註釋本《大智度論》,對照《大智度論》而後決定經文,非常的慎重。
        始於弘始四年夏的《大智度論》,在七年(405)十二月結束,因此《大品般若經》譯文的最後決定,可能也在此時。〈般若無知論〉的著作,可能是在弘始六、七、八年。僧叡〈大品般若經序〉記載,有不待極慎重的譯文的決定,書寫未定稿的譯本,以意增損,附上《般若波羅蜜經》的經題而流傳。中國的般若學界乃至玄學界,是如何期待這個權威的新譯,譯場列席者感激國王、羅什與教義學的代表者,解決原來異義的誤謬,以及決定真義,由此可知,迅速在般若學界而得名的原因。很早在長安玄學界聞名,比誰都還早師事羅什的僧肇,不得不撰文,這是可以了解的。
        僧肇這篇論文見於羅什,羅什認可其見解正確,並加讚賞。僧肇對於這篇文章十分自信,送給來自廬山而將南歸的同學道生。《般若無知論》的撰述,是在道生出發長安以前。道生與僧肇同時列席羅什弘始八年(406)《法華經》、《維摩詰經》二經的新譯,道生南歸是在此之後。附於《肇論》之〈般若無知論〉末的廬山劉遺民問難與僧肇回答的文書,是劉遺民與以慧遠為首的廬山同志閱讀、批判南歸的道生所攜〈般若無知論〉而來。決定兩者往復文書的年次,也可知道生離開長安之年,因而也能溯及〈般若無知論〉撰述的年次。
        劉遺民的書信中說:「歲末寒嚴」,「去年夏末,始見生上人示無知論」,因此,在道生南歸的某年六月,披覽〈般若無知論〉,在翌年十二月撰寫質問的書信。相對於劉遺民的質問書,僧肇的回應書,是撰於翌年八月十五日。而且其間,支法領從西域帶來方等新經二百餘部。大乘禪師以佛馱跋陀羅為首,小乘則請三藏法師、毘婆沙法師等,這些外國僧,與羅什共同從事各別的教化活動與譯業。如依作者未詳的〈四分律序〉記載,支法領在于闐遇上佛陀耶舍,求得很多的佛典,於戌申(408)之歲回國107
        未收於《出三藏記集》的作者未詳的〈四分律序〉,雖然多少值得懷疑108,而僧肇〈答劉遺民書〉云:
        領公遠舉,乃千載之津梁也。於西域還,得方等新經二百餘部。請大乘禪師一人,三藏法師一人,毘婆沙法師二人。什法師於大石寺,出新至諸經。……禪師於瓦官寺,教習禪道。門徒數百,夙夜匪懈,邕邕肅肅,致可欣樂。三藏法師,於中寺出律藏,本末精悉,若睹初制。毘婆沙法師,於石羊寺,出舍利弗阿毘曇胡本。雖未及譯,時問中事,發言新奇。109
文中所說毘婆沙法師誦出書寫的胡本而未譯的事,與道標〈舍利弗阿毘曇序〉的說法相合:
        天竺沙門曇摩崛多、曇摩耶舍等義學來遊,秦王……詔令傳譯,……以秦弘始九年,命書梵文,至十年尋應令出,……停至十六年,經師漸閑秦語,令自宣譯,……至十七年訖。110
在誦出梵文,因不通中國語而中止翻譯之某年八月間,僧肇撰述答書。劉遺民是卒於弘始十二年(410)。
        綜合以上諸事,可以推定僧肇的著作(羅什在世時代),與劉遺民的往復書,如下:
        弘始六年(404)四月,羅什譯《大品般若經》。《百論》治定本完成。僧肇書〈百論序〉。(又翌年)
        弘始七年(405),羅什譯《佛藏經》(六月)、《雜譬喻經》(十月),十二月譯《大智度論》,《大品般若經》治定完成。在此前後,僧肇著〈般若無知論〉。
        弘始八年(406),羅什譯《法華經》、《維摩詰經》。
        弘始九年(407),五、六月,道生南歸。僧肇贈予〈般若無知論〉。六月末,劉遺民得〈般若無知論〉與慧遠等人開始檢討。曇摩耶舍誦出《舍利弗阿毘曇》梵文。僧肇著《維摩經註》。
        弘始十年(408),開始翻譯《舍利弗阿曇論》又中止。羅什與譯出《小品般若》(二月到四月末)的佛陀耶舍合力譯出《十住經》。十二月,劉遺民送質問書於僧肇。
        弘始十一年(409),八月十五日,僧肇撰〈答劉遺民書〉,並贈《維摩經註》。同年二十日羅什急變?
        弘始十二年(410) 劉遺民卒。
     〈般若無知論〉是以羅什為中心,此外又以《大品般若經》與釋經的《大智度論》,加上參與翻譯的長安代表的佛教學者的結論為基礎,又僧肇累年得到羅什教授的般若義,也就是立於傳授、理解的龍樹與提婆的教義之處,以之拋棄異義紛然的中國的般若學,且他有意將佛教空的真義,傳於其成長的中國玄學界。其論中「經曰」被認為是引證新譯的《大品般若》,但是引出經名的是:《放光般若》(西晉.無叉羅譯)、《道行般若經》(後漢.支婁迦讖譯)、《維摩詰經》(吳.支謙譯)、《成具光明定意經》(支謙譯)等舊譯經典,這些可能正是僧肇,或中國佛教界暗誦、學習的經典。引證這些經常通行學界的經典,借用很多老莊語句論述的本論,在提供尚未知曉羅什傳譯的龍樹佛教的中國佛教界、思想界(如劉遺民),這可能正是最早師事羅什的僧肇最值得誇讚,也是應盡之義務。雖然說,引用有老莊用語的舊譯佛經,其根柢是羅什所宗的龍樹系,而且不管是羅什與僧肇,直是以傳佛說的真義為信仰的教義,不用說這就是印度的中觀佛教(羅什所理解的)。
        又本論引用《中論》。《中論》根據《出三藏記集》所收之序的註,一般認為是在弘始十一年(409)譯出。不必信任此註,但如果譯於在四○九年,〈般若無知論〉則不可能引用。但是,這點陳述於前章有關三論譯出的項目,與《百論》同樣為羅什教學最主要依據的《中論》,在國立譯場正式翻譯前,更早有私下的翻譯,而僧肇是從羅什入長安前,就始終師事其側而修學的人,《中論》平日就被教導,如此理解,可說是當然的。因此,羅什在世時代的〈般若無知論〉,可知專依以羅什為媒介的龍樹佛教而執筆。
2〈物不遷論〉、3〈不真空論〉
        這兩篇論文《高僧傳》也有,撰於〈般若無知論〉之後。此二論不清楚孰先孰後,但都可能比《維摩經註》還後作。贈《維摩經註》予劉遺民,卻未贈予與〈般若無知論〉有關的〈物不遷論〉、〈不真空論〉,也就是,此二論可能在弘始十一年(409)八月時尚未創作。而且不久,如有鳩摩羅什的急變,二論撰述的時間相繼於四○九年到四一三年之間,沒有太大差別。向來一般都以為〈涅槃無名論〉是羅什滅後之作,而前三論是作於羅什在世時。筆者不贊成此簡單的說法。本來,羅什的歿年就不確實,如採取比誄文歿於弘始十五年(413)四月還早的《高僧傳》十一年的說法,則〈物不遷論〉與〈不真空論〉可能在羅什滅後作。
        此二論以《大品般若經》與《大智度論》為首=而引用《中論》,前論同樣依羅什教導的龍樹系的佛教,糾正原來中國般若學與老莊現象論的誤謬。般若智,也就是立於第一義諦而觀,否定時間的變遷,達觀緣起生的一切事象的空性,因此,開顯無礙自由的宗教的境地,討論此境地的二論是,與〈般若無知論〉都顯示他理解龍樹──鳩摩羅什佛教的一貫理論。對比羅什在世,而於其身邊著述,且得到檢閱的〈般若無知論〉,考慮此二論與〈涅槃無名論〉撰述的時代是,僧肇周遭發生種種事件,尤其是廬山佛教徒對於〈般若無知論〉提出疑難之後,與羅什異系的佛教的傳譯及流佈,因此應該讀這些論著。
註解:
93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八(《大正藏》第55冊,頁77中)。
94*吉藏《百論疏》記載,有僧叡與僧肇的 〈中論序〉,前者是「弘始四年前翻譯」 的序,後者是六

    年重翻的序。
95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一,頁77中∼下。
96唐.吉藏:《三論玄義》(《大正藏》第45冊,頁2上)。
97梁.慧皎:《高僧傳》卷七〈道生傳〉,頁367上。
98梁.慧皎:《高僧傳》卷七〈道融傳〉,頁363下。
99*吉藏《淨名玄論》開頭云:「昔僧叡、僧肇,悟發天真;道融、道生,神機秀拔,並加妙思,具析

    幽微,而意極清玄,辭窮麗藻。」吉藏似見過此四位的注解。
100*鳳潭撰《注維摩經會要發矇鈔》卷一:「今此注本,蓋有後來編集者,多揉三注(什、生、肇), 

      少加融疏。撰名已泯,未詳其誰也。有云唐關中掖(原文誤作「液」)法師者,何據之有。」
101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八,頁58中。
102後秦.僧肇:《肇論》,頁155下∼156上。
103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一,頁77中。
104後秦.僧肇:《肇論》,頁156上。
105同上註,頁155下。
106同上註,頁162上。
107*《大正藏》第二二冊,〈四分律序〉:「暨至壬辰之年,有晉國沙門支法領,……西越流沙,遠

      期天竺,路經于闐,會遇曇無德部體大乘沙門佛陀耶舍,……三藏方等,皆諷誦通利。即於其國, 

      廣集諸經,於精舍還,以歲在戊申,始達秦國,秦主姚欣然,……即以其年,重請出律藏。」(參

      照《佛教文化研究》卷三,藤堂恭俊:〈十住毘婆沙論漢譯考〉)。
108*〈四分律序〉記載,支法領在于闐遇到佛陀耶舍,請同歸,但《出三藏記集》卷十四,以及《高

      僧傳》卷二之〈佛陀耶舍〉中,他在羅什的邀請下,從龜茲密行到姑臧,姚興不許其入京,是羅什

      懇請而迎入長安,而且:「于時羅什出《十住經》,一月餘日,疑難猶豫,尚未操筆。耶舍既至,

      共相徵決,辭理方定。……耶舍先誦曇無德律,……即以弘始十二年,譯出為四十卷,并出《長阿

      含經》,減百萬言,涼州沙門竺佛念,譯為秦言,道含筆受。」僧肇亦參與十五年《長阿含經》的

      翻譯,並作此經序。
109後秦.僧肇:《肇論》,頁155下。
110*梁.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十,頁71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