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1大震與土地倫理(上)

1999.11.21講於高雄市教師會「生態教育的實踐」活動

                                                                    主講:陳玉峰老師 整理:妙心寫作讀書會

壹、前言

  我一定要把各位看清楚,因為我現在常說:如果忽然間發生地震,我們死

後鬼魂還要在一起。所以,我不認識清楚怎麼行呢?

  唉!其實我本來想談的「自然情操與土地倫理」,在這次921大震之後,我

個人的思想、感悟性的內涵,也有了一些變化:在理性上,921之後,我才真的

突然徹徹底底了解以前我自己在講的理論和知識。

  從十幾年前開始,我就在強調:台灣已經35年沒有地震了,一旦地震,後

果必定不堪設想。因為台灣如果久不地震,就像人久久不排泄一樣,一來就會

使人招架不住。這次921果然就來了,而且災情非常慘重。花蓮在民國40年的一

次地震,跳高0.5公尺,大家都覺得很稀奇,這次的921跳高九公尺,更是令人歎

為觀止。

  其實,我倒希望小規模的地震發生率頻繁些。如果像這次,隔幾十年才來

的話,以後會有比921更嚴重的。

  有歷史以來,人類歸納的數據,沒有超過十級以上的地震。但是,誰敢保

證不可能呢?

貳、台灣的土地倫理類型

  台灣的土地倫理,反映了台灣人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是最近這一、二十

年才形成的,跟過往台灣原始的土地倫理價值觀又不一樣。

  在科學知識方面,今天我不想多談,我倒真的想來探討所謂的土地倫理。

我也不會講理論,可是如果上過環境佈道師培育營的人,或許比較容易聽懂;

否則也沒有關係,就跟剛才一樣:會有一些比較震撼的,也會有一些平淡無奇

的。

 一、文化人的土地倫理

  到目前為止,我所了解的「自然情操」,只不過是土地倫理的第一步。現

在台灣一直有很多人在炒環境倫理、土地倫理。我到921以後才知道,原來現在

所有書面上或知識分子所講的,通通都屬於文化人的土地倫理觀念。它展現的

是文化人的、知識份子的,是思惟的、精神的、抽象的、形而上的,是工技理

性所附屬的、是後現代的……,最多你看到台灣人在講的,是對失落田園的懷

舊或記憶式的土地倫理,揉和諸多外來知識與理念,說難聽一點是自我慰藉而

已。這也是在今日台灣,檯面上講得最多的。

 二、鄉野村民的土地倫理

   剛才我說的是知識份子的土地倫理,現在我要講台灣人的土地倫理──鄉

野村民的土地倫理觀。

  台灣草根的土地倫理是什麼呢?是這片天、是雲、是雨、是水、是霧、是

山、是草、是樹,是任何野生動植物,以及赤腳走在地面上、地土中,任何生

靈的足跡、汗水,或遺留下來的頭蓋骨。

  它可以是風聲、雨聲、鳥叫蟲鳴聲、災民乾號的無助聲;偶而,只有在詩

歌、俚語、民謠、小說的詠歎當中,流露出促狹的、幽默的、辛酸的簡潔宿命

。只有在放下文化人的煽情,放下理性偏見的無知,放下浮誇不實的堅信,放

下成見與執著;用心體會,才可能感受到這番平凡、樸實的內在震撼。只有喜

悅,沒有偉大,如同飛沙走石下,濁水溪灰黑的鐵板砂當中,開展出兩片翠綠

子葉的希望。

  它直接映照了台灣土地的性格、特徵、本質;那就是:結合台灣的地文、

天文、人文之後的一種生活型。它是生活的、生計的、生命的人地關係跟情感

。可是向來都欠缺抽象文字的敘述,而且幾乎沒有文化舞台。它是一種隱形的

台灣生命力,幾乎以前你們看不到!它是什麼樣呢?它沒有形式與規格,所以

一向被忽略。只有在王禎和、黃春明的作品裡提到一點點。

  三十多年前,老家北港附近的漁村、荒沙聚落,如:三條崙、四湖、飛沙

等地,三十多艘漁船出去台灣海峽捕魚,遇上颱風,結果全數罹難,家家戶戶

辦著沒有屍體的喪事。家屬哀慟悲哭,聲音雖大,卻沒有眼淚;這種哭法就叫

做「號」。每當道士領眾祭拜,家屬就哭得死去活來,而當祭儀結束,道士說

:「好了!」家屬的哭聲馬上就停止,然後開始啃起瓜子,聊起天來。

  當時我心裡想:怎麼這麼假!難道,他們純粹只是為了一種形式嗎?直到

今天,921後,我相信那是真的,那就是我在講的土地倫理。

  台灣有史以來,都是在高度的國土危脆、天災地變中,所以台灣人從來不

知道明天會是怎麼樣?可是,所展現的卻是一種非常的幽默。

  有人說,過年快到了,災民自殺率會提高。會這麼說的人,多半是居住在

都市的人,也就是一點都不知道台灣生命力是什麼的人,就像坊間一些雜誌,

住了三、四百年,還在發現台灣,還要用偏見去發現台灣,還發現得很高興。

但是這套東西卻是盛行台灣最顯著的顯學。悲劇啊!真的是悲劇。

  對不起,我說這些,表面上都會引起人家反彈、反感,但是如果你仔細咀

嚼以後,你就知道我在講什麼,那是會叫人笑出來再哭出來的。

參、台灣百年來的土地利用

  談環境一定要談政治,政治就是權力與資源的總分配,而環境的問題,就

是能源總分配的問題。

  多年來我對台灣山林的瞭解與研究,讓我對政權及治權的政策、施業及大

地反樸的種種悲劇,大加批判與扼腕,更且認定當代台灣體制內的文化,幾近

徹底地欠缺土地的本質,反映外來移民文化,耗竭利用的反自然情結或缺陷。

  因為近十年來,我一直在從事有關林業人員的口述歷史調查。坦白說每個

地方調查到最後,我才瞭解:說出來真的不值一文錢。

  台灣所有人與土地關係的最大主軸,主控的兩大原因:第一個是政治政策

,第二個是島國外貿取向。

  一百多年來,台灣土地的生產目的,從來不是為了台灣人民與所有生靈而

生產;相反地,歷來的生產內涵是以島外需求及政治目的為主控。我從南部的

甲仙調查到北部的宜蘭,瞭解在政治政策和外貿取向之下,我們的土地從來不

是基於為台灣人民而生產。

  以政治政策來講,這一百年來最大的政策:前五十年,是「農業台灣,工

業日本;犧牲台灣,造就日本」;後五十年,是「以農民培養工商,一切為反

攻。」我以前曾從事土地利用的研究,知道台灣砍伐原始森林後,種香茅草,

之後種香蕉,接著種油桐。一斤三十元的油桐,在三、四十年前價格還不錯,

以致所有原住民拚命種植,後來降為三斤一塊錢,就又砍掉,改種梅子、李子

,然後接著又種山葵、茶、檳榔。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當日本不買香蕉的時候,山上的土地利用就要翻一

翻;哪個地方需要什麼,就除掉原來種的植物,去迎合國外訂單。台灣有史以

來,就是殖民地的呈現。三、四百年的性格從沒有改變,到現在所有在講的永

續利用都不切實際,只有「永續利用」四個字是真的,其他通通不存在。包括

近五十年來,以農民培養工商,到現在完完全全沒有用工商來回饋農民。

  台灣百年來的森林砍伐,其實最主要是賣檜木,每一年的外匯所得,百分

之七、八十是賣檜木來的。現在全世界僅剩的兩片檜木純林,他們還想把它終

結,完完全全是政治政策在導控。

  現在,棲蘭檜木運動又要開始了,星期五官方又要開會作所謂的評估,又

要想辦法了。因為所有林業界者通通主張要砍,好像非得砍伐殆盡不可。因為

,台灣的森林系完全是為了伐木而設立的,到現在還是這樣。

  可是,十幾年來不是一直在談保育嗎?為什麼他們這樣也算是在做保育呢

?坦白講:沒有希望,921之後他們還想辦法要終結檜木林。現在台灣普遍的民

間思考,又能有多少自然情操,我也不敢高估。

  基本上,化約出來的,就是我們在談人與自然、土地間的關係,從來不是

站在這塊土地來談的。

  我剛才講的,就是台灣一百年來的土地利用。其實,那還不止於此!真正

上課下來會顛覆掉你幾十年來所吃的糟粕。對不起!請容我這麼放肆、狂傲。

因為實在太痛了──哀莫大於心「不」死。但是921之後,我與當地災民一樣,

又突然變得很柔軟,所以往下你會看到我柔軟的一面。

肆、我的台灣土地倫理

  剛才的這種思惟方式,基本上是分析的、是觀察流變的、是工技理性的,

是我在四十五歲以前研究的理性語言取向的,也是文化人的土地倫理觀。

  可是,相對的,近幾年我在研究調查之際,會在理性認知、解析之後,完

全放掉所有的目的、動機、知識成見系統,而開始和我的研究對象對話,讓一

切沉澱下來,以直覺、感受、體悟的心態,從「物」流轉到「心」。就好像我

們吃進食物後,緩慢的咀嚼,直到口水和味覺可以完全和食物對話,可以領受

到食物和自己知覺系統的特質,而了知用心盡力就是一種美感,並探索終極的

意義。

  最近幾年我的研究,不再相信科學等一大堆知識,甚至於越來越是直覺性

的,事實上直覺和科學從來沒有分界。所以921大震之後,我突然完全明白我以

前在講的理性內容,現在是生命的內涵,也才感受到台灣以前從來沒有切割、

分裂過。

  我以前完全著眼於三、四百年來的變化,然後找出像我剛才講的那種科技

理性的話,化約出兩大主導台灣土地利用的力量,這都是工技理性的思惟,都

是一種邏輯語言。

  我探索了幾十年,一直在觀察變化。到現在,我才懂得來看三、四百年始

終沒有變化,直到最近一、二十年才變化的東西。它是經過幾個朝代的流變,

唯一沉沉穩穩很少變動的台灣文化,也就是:在高度的天災地變、國土危脆的

無常網中,台灣人一種悲劇的、宿命的、認命的、心酸的,但是卻是用最幽默

的、積極的、無政府主義的、調侃的、樸素的平凡來流露或展現。

  關於台灣的土地倫理,文化人把它解釋成「悲情」。其實不是悲情。這些

東西很難化約,沒有辦法分析,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整體。我是這樣形容它:

它是在生死之間搭起的樂章,但它從來沒有被之所以生、之所以滅之間所擺盪

的波浪混淆。

伍、台灣的土地文化

  但是這種東西在我們台灣的生活教育裡面沒有。我是希望這套只是約略講

一下──以悲劇展現另外一面的台灣土地倫理。

  之後,我想講的是:只有當颱風、地震不再是台灣的天敵時,台灣才有真

正的土地文化。為什麼?理由很簡單,歐洲的汽車工程師要設計一部汽車之前

,一定要先瞭解當地的生活環境:地形、地物、歷史、文物結構,甚至於生活

起居、藝術造型等,通通要瞭解,這樣他才可以設計一部汽車。為什麼?只有

一個理由:與其生產一部豪華而不適用於當地的車,居民情願買一匹馬。

  這一次除了921之外,我很想談一下:其實我們一直忽略台灣有史以來,與

土地最大關係所產生的智慧;然後,一直以外來的文化、文明來替代。好可惜

,我們一直在暴殄天物!我們把我們好不容易累積的文化特質,透過政治的手

法一個個都切割掉了。

  在東勢,我們發現一處兩萬具骨骸的地方,那是一種完全被忽略的環節,

那些土地文化已經完全消失,而替代的都是不斷的變化。

  為什麼呢?事實上,台灣最大的癥結,就是三、四百年換了五、六個政

權。打一個比喻:如果一個家庭,兩、三年換一個爸爸或媽媽,那個小孩的成

長會是什麼樣?那就是台灣。

  台灣文化就是這樣:一下子這樣,一下子那樣,不同的價值觀,不同的世

代更替得一塌糊塗。所以現在各位會發現,台灣為什麼會亂,而所謂的「亂」

是什麼?基本上是文化底層完全消失。美國創國二百年,可還沒有自己的哲學

,台灣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台灣哲學,完全沒有。

   我一直在幫忙作研究規畫,去年曉明女中就找我規畫一片土地,規畫完後

,我才發現不對,如果按照她們那樣做,是不行的。

   譬如:來高雄市做一個行道樹的計畫,後來我也發現不對。因為種行道樹

,從來都是由上到下,沒有人民的聲音。我以後會打破以前的觀念,建議高雄

市政府:不一定要種樹。但這豈不是與我歷來所主張:要保存、恢復自然的立

場不同?

  其實,許多行道樹是因為種在居民家門口而遭殃。居民謀殺它的方法,我

調查出來,總共有十三種,例如:用硫酸、熱水、環狀剝皮、火燒、車撞……

等等。為什麼會這樣?很簡單,民眾有很多宗教習俗觀念,譬如:門前一棵樹

代表凶;種在那裡,小偷會跑過來;有樹就會多蚊蟲、多落葉……,反正由風

俗習慣到整個利益觀。尤其最多的是,那兒若開一家店面,行道樹怎麼可能種

得起來?

  所以,我會建議高雄市政府,選擇幾條主要的景觀道路種樹,其他的就讓

居民申請,有人申請才種;否則不種。因為人家既然不要,你再去種,難怪常

常被剪掉。那些行道樹平均壽命不到三歲(只有少數超過),全市算算看,所

有行道樹幾乎都是插花,為什麼?可以保障苗圃商永遠有生意。

  現在我不想強調所謂知識份子自認為對的事。譬如:對文化人,對知識份

子,我的看法是:何謂規畫?規畫不是伸張人的意志,也不是一個人想做什麼

,就做什麼;規畫不是一味的強調我們能做什麼,想做什麼。好的規畫必須妥

善照顧到我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既要照顧全人類的善,更要照顧所有生

命的善。

  以前,我們經常說要經營、管理山林。錯了!其實,經營、管理山林、土

地,不是設計一大堆方法、技巧、制度,去巧取豪奪自然資源;而是體會自然

之道。如何好好管理「人在土地」的行為,這才是管理;是管理人在自然界的

行為,不是人去管理山林、土地。

  人類科技發展至今,連一片樹葉從樹上掉下來的方程式,都寫不出來,如

何去經營、管理?真的是非常無知;因為無知,所以才會霸道。

  那麼環境教育的作用何在?環境教育的本質,乃在發現潛存我們內心深處

、整個地球演化的血脈當中,我們與所有生命共存共榮的一種關係;而且有辦

法進一步,闡述我們與大地原來所共有的記憶、和諧與美感,以及維護美麗世

界的大愛。

  為什麼當我這麼說時,一直感到很不安?因為,我不相信接受我們的教育

的人,能夠感受這些話的內在意義。我很佩服那些可以講得很美,而不會在乎

底下真實感受的人,這真的很厲害。當騙人騙到連自己都相信,這才是悲劇。

這句話很毒哦!大家在這種文化洗禮下,偶而應該來聽聽我這種蓖麻子(一種

具腹瀉藥效的植物)。(文鼎中仿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