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寮鄉
然後到中寮鄉的永芳村，當地的土确厝不堪一震，全倒了，壓死了十
八人。經處理後，土确厝完全消失，再也看不見了，船過水無痕啊！
來到爽文，爽文很奇怪哦！爽文國中的校舍屋頂是波浪狀的，沒有想
到這次地震也震成波浪狀。這個地方很慘，教室倒塌得如波浪般高低起伏
，而且你看可憐的蔣經國掛像摔落一旁。每個人都說這很恐怖，其實不然
，這裡的人還在，並未罹難；像剛才那些沒看到的，一點都不恐怖的，那
種情況是人都已經死光了。你看校園的籃球場下陷變成了溜滑梯，操場上
堆滿外界捐贈的衣物，儼然如一座小山丘般壯觀。沒想到全新的衣物，竟
然乏人問津。募集、打包、運送的人士可能難以想像這些物資將如何處置
？
一旁有一貫道的朋友正在烹煮，我就訪問他們。訪問負責人與實際工
作者的答法、答案，一百八十度，完全不一樣。你若是問負責人，他會說
：「沒有問題，這裡都非常好。」一問當地人，你就會發現是迥然不同的
說法。這些涉及人性負面的部分，我就不再細述。
這一次，我在921中感覺到最溫暖的是災區的居民，經歷這一次的災變
後，心胸完全擴大，不再計較什麼，而且懂得關懷別人；糟糕的是，外來
的一大堆關懷，拜著921之賜，什麼都打著賑災的旗幟。造成當初有的地方
物資氾濫到用礦泉水洗腳，有的地方卻一整個月都無人聞問，很多問題啊
！環保問題更是其中最嚴重的，到現在還沒有人敢檢討。
921之後，十年內無法解決這次地震所帶來的垃圾問題。以營建物廢
棄場之選址為例，至少有七處集中於石岡水壩上游之大甲溪及其支流。大
甲溪為大台中地區數百萬人飲用水之共同來源，水質不容污染。今天官方
為粉飾太平，一再強調廢棄物夾雜垃圾極為有限，但民間團體不僅觀察到
多處廢棄場夾雜大量垃圾，兼且悶燒，可預期不僅產生一般毒物，甚且世
紀之毒──戴奧辛亦難避免。大台中地區之飲用水質堪虞。若不妥善處理
將造成生態危機，禍遺子孫。（註1）
你看一樓的台灣電力公司，門在這兒，柱子由一旁錯開。所以這一棟
本來是這麼高，「電力公司」的字樣應該在上方；地震一晃動，「卡嚓」
掉下來，這個鐵門就變成殘障專用道，旁邊還有「酒後不開車，開車不喝
酒」，而且還掛一個牌子「外出洽公，有事請打電話。」幾乎一樓都不見
了，還有「驚爆價」，這時驚爆價還有用嗎？只好全部敲掉。
到中寮一看，南投一百多間學校，差不多都一塌糊塗。這已經算是很
安全的地方，但也整個廢掉了。現在學生都在帳篷底下上課。國中比較大
間，老師還有一間像戰時防空洞的地方充當辦公室。看過一百多間的南投
國中、國小，跟去評比暨南大學，我不想下任何評語，我只贊成一位立委
講的話。他說：「暨南大學在復校之前，可不可以把所有的教室，借給在
帳篷底下的小學生使用？」
（五）草嶺
現在進入草嶺。位於草嶺的這座山叫：「崛（水土）山」。百年來已
崩塌了四次，這回是第四次。崛（水土）山就是爛土山的意思。這本來就
知道會死的地方，卻偏偏有人要住，真是厲害。
這地方一崩，依水利局的人推測，三十幾公尺厚度的山，出現走山現
象。這一走下來，跨過溪谷，大量衝下，飛快的速度衝過溪谷，再往上衝
，衝到撞到對面的山，像海浪一樣再反轉過來回摔、掩埋。當地居民就是
這樣，從山頂被甩到這裡。撞到的山，山名為「倒勾山」，因撞過去又倒
勾回來，所以叫做「倒勾山」。這地方明明就有紀錄了，怎麼還有人敢住
在這裏？
在民國三十年時，這座山崩落一大片，民國六十八年又崩塌一次，其
中陸續還有一些小規模的崩落。八十八年再崩一次。還有一次歷史有記載
的，但不確定在哪裡，總共有四次。
這些土瀉下來，把這個地方塞住，變成長達五、六公里的地方，就是
整個被掩埋，結果形成堰塞湖，也是一樣五、六公里的長度，聽說有幾億
噸的水。我在現場看，則看出另一個大危機：這個地方又有新的崩瀉。我
最擔心的是：可能接下來是草嶺的觀光區、旅館區將整個流失掉。我們去
調查那一天，正巧遇上遊船業者和當地居民在談──如何利用草嶺的震成
湖生財。
你們現在去看看，現場有三艘船在營業，一艘船兩頂救生圈，遇難不
理賠；一個人繞湖一周兩百元。事實上有史以來，這種湖水不曾存在超過
八年，它一定要自然渲洩掉。要是換做我，就馬上下令炸掉。底下挖到一
定程度，炸藥一埋；再不行，就讓空軍作為轟炸練習。那湖水就不可能留
下啊！而現在所有的民、官都一樣，只有想到「利」。
你看這就是震成湖形成的地方，由崛 山落下來，整個下滑撞上倒勾
山，再回摔回來，十幾戶居民淒淒慘慘。你到現場看，現場差不多是草嶺
的兩倍大以上，不只兩倍大，因為它蔓延的長度太長了，長達五公里之遠
。你看這個山頭，整個崩塌下來，在這裡起來，又翻過去了。可憐！這整
座山也有夠邪門。你看這撞上來後，然後再翻滾倒落下來，在這裡都繞一
圈再過來。所以那邊的十幾棟房子，在草嶺大崩山中被摧毀。
我走到一處窪地，這處窪地聽說不知挖出多少死人。有一位叫蝌蚪仔
，他的妻子與小孩均遭土塊掩埋，後來婦人自己爬出來，立刻去協助她的
家人脫困，結果拉出了幾位。蝌蚪仔獲救後，靠著車上的一支「木瓜」（
無線電）對外求援。我聽他們敘述這些，好像在講很有趣的事：蝌蚪仔拿
著木瓜呼叫，呼叫村裡的人。村裡的人說：黑淒淒的，你也弄點火光，才
好搭救。於是他找了些東西生起火光，引來村民救援。
在這些最悲慘的人間慘劇中，所勾勒出來的卻好像是台灣民謠裡的兩
大類：第一種就是「雨夜花」、「補破網」，屬於文化人的悲情；另外有
一首歌「火金姑來照路，鯽仔魚要娶某」，這一類的只是用田園的景物來
點串，可是你聽不出所謂的悲哀，在那裡面貫串的，反而是一種非常頑強
的、宿命的、悲劇的──但，是另外一種美感的、玩笑的。其實我所知道
的台灣的土地倫理就是那樣。
你看整個淒淒慘慘；這裡我揀到一幅人的遺照，看到一本人生計畫書
，很淒慘，此景此情何以堪？你看看這就是震成湖，旁邊形成的情景，真
的是所謂的移山倒海，土石、果樹差不多位移兩公里。政府如何處理？你
看看，將它挖下來做成引水道。依我看這是沒有用的，在明年雨季之前沒
有解決，就會有很大的危機。現在作疏導，只要水淹到這裡，可以流出去
，有沒有作用不知道。每年一直下來，長達五、六公里，來到這個地方與
生毛樹溪銜接，才一起合流。生毛樹溪以前也是震成湖塞在這裡，但是它
的水是自己流出去的。
（六）東勢
最後我們來到東勢，或許大家只記得東勢王朝。其實，東勢是這一次
921所有災區中最悲慘的一個地方。多悲慘啊？東勢死亡人數，是全台死
亡人數最密集的地方。為什麼會這樣？原因之一，是因為東勢土确厝太多
。這一震，將整個舊建築幾乎毀光。那不僅是死人，連神、鬼全都受災殃
；人死最多，神也倒最多，鬼也都被挖出來。依我看，這個地方是逆斷層
在台灣中部斷層中最突起、最明顯的地方。
從豐原到東勢，我們走過豐勢路，在還沒到石岡之前，看到一個斷層
整個隆起，隆起到什麼程度？這條線崩裂起來整個都逆衝上來，所經過的
地方整個掀起來，再抬高起來。要知道怎麼抬高起來，看埤豐橋就瞭解了
。
本來這座橋平平的，這邊逆衝全部都抬高就斷掉了。結果斷層線從大
甲溪經過，這個地方就是逆衝跳高兩公尺，跳起來變成瀑布，這就是台灣
的逆衝斷層。這一次，你們馬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本來溪水是平的，
921時兩、三秒之中抬起來，形成這麼大的瀑布；而且我總算相信我自己在
講的了，是這樣衝起來的。所以你家如果蓋在這裡，就算用鑽石蓋的也一
樣變成震災觀光區。
最嚴重的就是東勢本街，這一條街最多古老的土确厝。921是新、舊時
代徹底的交換，舊有的房子差不多一夕全毀，現場都挖完了，神廟也都沒
有了，供在這些舊土确厝的神，也成了受災戶，不知一個要領多少萬？
剛好那一天，第一次走到這裡，有一間「保安祠萬善公」，我順便去看了
一下，正奇怪是怎麼一回事？仔細一看，原來都是骨頭。這些骨頭到昨天
我才知道數量超過兩萬具。這件事我可以講一、兩個小時，但是我們不必
談了，只是給各位看，神保不了自己，鬼也遭殃，這次921摧毀的淒慘情
況：
這些是以前沒有人認的無主孤魂，連個甕也沒有，只用布包著，甚至
於裹著舊報紙。舊報紙拿出來清一清，一看：這位名叫賴氏阿靜；能知道
名字還不錯，其餘的就不曉得是誰了。你看大正三年五月五日，還有英文
報紙1928年，反正各種年代都有。你知道這些人種嗎？清朝早期移民、原
住民、平埔族、日本人、外省人，還有客家人，恰好是中部開拓史的所有
無主孤魂都在這裡。
那些骨頭如果好好的研究，會是很有趣的。於是我就打電話給中研院
，但沒人理我們；我心想乾脆打電話給TVBS，請他們幫忙報導一下，剛
好TVBS也正缺與地震相關的題材，所以就答應了。你看這些骨頭，他們
算算說有兩萬多具，年代最近的是65年和70幾年的，有開闢中橫、林場的
榮民。
揀骨師為我們解釋，最原始的是清朝以前的人。因為後腦勺特別長，
他說看起來就像怪物，然後漸漸的演變，演變到現在的人頭骨都很漂亮。
他揀骨三十幾年，經驗老到，這幾天一直接受我的訪問，因為還請電視台
來拍，所以有點得意忘形，竟然開一輛拉風的跑車，將一顆頭骨擺在車上
。我就跟他講：「不要啦！這樣對死者不敬。」他說：「沒有關係啦！」
真的，人不能太捧，越捧他越爬上天。可是說實在的，人還是需要鼓勵，
他們從事這個工作三十幾年，沒有被肯定過，這次能受到重視，他就很高
興。
這些頭骨如果真正好好研究，可以瞭解許多已經被堙滅的台灣歷史，
包括荷蘭人在鄭成功來台之後還留在台灣的，最後流竄到哪裡去？我以前
在高中時就聽說過，台南縣有一個荷蘭村，但東勢當地留傳這樣的故事─
─荷蘭人流竄到東勢，且與這些骨頭有關係。
我訪問到一位六十七歲的人，他說，他奶奶一喝酒就會說：「乖孫子
來哦，奶奶說古給你聽！從前紅毛番來到我們這裡，就強行住進民宅，要
求居民必須好好養他，而且規定一個月內沒有把他養到一百斤，就得用龍
銀來補不足的重量。這些紅毛番死去的頭骨，就是放在東勢的中山堂底下
的地方。後來大約在一百二十年前，因為土地利用的關係，被牛車載來安
置在現在的保安祠」。
在所有中部開拓史中，只要是這種沒有人的頭骨，它還是有很多靈異
故事哦！現在怎麼處理？因為骨骸碎片歪七扭八，所以撿一撿，其餘用篩
子篩選，將頭顱、大骨、小骨分類，其中雜有牛骨，結果這根就被揀骨師
拿走，放在他的車上當擺飾。這一次，真的是把所有的神鬼全部翻動。頭
顱集中整袋收集，能確定為人的骨骸的，就以紅布包起來。
我是認為從各種層次來看：台灣在三、四百年來越來越多這些骨頭，
台灣能夠用的國土越來越少。可是，到目前為止，完全被忽略掉的公共政
策，就是這些骨頭。這些完全是由民間自己處理的。我認為921之後，政
府應該出面處理，所以我才要把它提出來，引起大家的注意。有史以來有
多少人「尊生重死」，這些骨頭將來怎麼處置？
在現場看這些骨骸，一位先生正在揀骨，我請他好好收拾；日後，我
希望能做一套真正台灣的稗官野史。因為這些人都是社會的邊緣人，從未
在台灣歷史舞台上有過任何的紀錄。你知道嗎？這間保安祠，連東勢的「
東勢鎮誌」、「東勢鎮公所」都沒登記，但是它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
受訪的揀骨師在高興之餘，將骨骸組成一個人形，還在那裡做表演，
他告訴我們，他實在很瞭解骨頭的種種；而且，已經熟悉到憑骨頭就可以
判斷這個人有幾公分高，甚至，可以依骨盆判斷出男、女，而且知道是不
是富貴命。為什麼？因為骨頭彎者，她都是坐著的，較富貴；如果是勞動
者，骨頭比較直，因為少有時間坐著。我說：你怎麼這麼厲害！他說：這
不算什麼，我師父才厲害！我師父可以憑骨盆判斷這個女人生下幾個男生
、幾個女生。這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這次921大地震，真的造成台灣這個世紀、這個世代的人，前所未有
的大震撼。雖然各位在高雄未親臨其境，但是百年來，只因為人的壽命太
短暫，無從瞭解台灣地體變遷的常理、常態。所以，這一次的地震，除了
造成台灣最大的傷害，也造成台灣人最大的團結，最大的善心都在這裡感
染而出。
當然也有很多負面的呈現；正、負之間，原來可以是台灣最大的改革
契機，但是在各個災區走到今天，我可以告訴各位：台灣改變的契機已經
過去。不但過去了，而且由一個震央，變成兩千兩百萬個震央；接下來的
總統大選，利用所謂的「緊急命令法」，我們看到一大堆善心之後的醜陋
面貌，人性的鬥爭已經躍然紙上，飛舞在全台的人心之中。我也不曉得怎
麼說，反正這一段期間，原先看到的是這樣子，屍體多到一車車的棺材不
夠用。
我在東勢本街保安祠外，遇到一位一清專案被捕的大哥，他自己跑來
找我。他說：「百姓公」，那些無主孤魂救了他。
現在在地震，對不對？沒有嗎？我從921以後經常就是這樣，分不清是
地在震，還是我在震；是心在動，還是所有都在動？地震後第六天，我甚
至開始破口大罵：「夠了吧！土地公。已經死了這麼多人，還不停止啊！
」結果一陣咒罵後，第七天地震就果真比較少了。現在嘉南、八卦台地都
稍微錯動，因為這次地震是由西北推過來，結果整個東南部都受牽動。這
就像骨牌效應，全面錯動。我認為接下來有可能是新竹──關西大地震（
1935）。常態是這樣，因為花蓮也都動了，這是連續下來啦，所以我認為
下一梯次就是關西大地震。當然也不一定，還要看它推擠到什麼程度。
這位黑道大哥一夕之間改變，因為那些百姓公救了他，在夢中催促他
早點出門。他本來是兩點鐘以後才要出去夜釣，結果那一天十二點就出去
了。當他正在釣魚時地震了。他說：「怎麼一條河流變成六條？原本前面
的山怎麼都不見了，旁邊原來種蘋果，怎麼變成梨子？」完全位移、乾坤
大挪移。他爬出現場，來到東勢農民醫院，發現原來的停車場，竟然變成
了停屍間。淒厲、哀號的求救聲不絕於耳，尤其是女性的聲音摧枯拉朽，
親眼目睹那些屍體後，他整個人被震懾住了。
他原本在東勢經營流動賭場，是位地方大哥，平常吃喝玩樂、遊手好
閒。經歷這樣的事後，他開始救災，直到第六天才回家，不知情的鄰居還
以為他已經遇難。他的家中有很多走私自中國的象牙、骨董，整個被怪手
挖光，他一回來，找不到家了。他脫下帽子告訴我：「你看！才三天，我
的頭髮變白了。我以前誤入歧途；921之後，我再也不做壞事了」。
屍體多到必須要買美國棺材，弄來弄去，到現在反而空出兩千多具等
著認養。坦白講，我認為像這一次的物資，只要四分之一就夠了；救援人
力，也只要四分之一就夠了。
五、救災過程──九份二山
然後接下來是救災過程，一塌糊塗，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在挖？聽說
已經挖了十幾遍了。你看這次要找屍體，什麼美國狗、蘇聯狗，其實最有
效的是台灣蒼蠅。我們訪問到一位先生，這位受訪者，據說是第一位目睹
事發的人，因為他家就住在九份二山山溝的對面，那條山溝變成一座山。
我們剛才所拍的大崩塌面，原來都在半空中，差不多是由一百五十公尺高
的山谷上塌陷下來的。我訪問，都是從第一天一點四十七分開始的所有記
錄。
他說：「第一天1：47開始地震時，怕得要死，大家只有一個想法，
全家人抱在一起，要死一起死。」只有這樣，人的潛能就是如此。他說：
「好不容易晃啊晃啊！捱到早上五點鐘，房子沒被震垮，打開門一看，整
個雲霧瀰漫，朦朧之間嚇了一跳，哇！自家門前怎麼多了一座山。」我說
：「當你看到這座山的第一個感覺是什麼？」他說：「沒有感覺，但是…
…」我說：「但是什麼？」他說：「兩隻腿已經軟化了。」嚇破膽，腳軟
了，可見那種恐懼的程度。他講話滿實在的。
感謝上蒼，南投酒廠在那剎那之間發生爆炸，就相當於天然的斷電供
電系統，一斷電，它馬上供電。靠著酒廠的火光救了好多人！
在南投酒廠附近有棟佛教精舍，一樓完全消失。我到裡面看，房子都
很好，如果一樓不用的話，這一棟房子起碼還可以住上幾十年；可是，這
一棟整個傾斜，順勢壓垮了停在路旁的汽車，就像踩死隻蟑螂似的。
南投市邊緣地區有排房舍的位移最奇特，整排樓房向屋內退縮，導致
屋前形成寬約一公尺，深也約一公尺的凹溝。地震剎那間，從黑暗中倉惶
逃出的屋內人，全部摔落凹溝中。
我一直搞不懂，屋子前、後都沒有動，就是房子客廳的地方舉起來，
後面凹陷下去，是什麼樣的地震力所形成，令人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我還
想再去探討看看，可能測量之後還要再挖下去，我要知道地震力到底是怎
麼樣。
好可惜，這一次犧牲那麼大，付出那麼多的代價，所找出來台灣將來
建築和地震最好的研究素材，結果全部清除光了。我不知道他們留下什麼
？每一棟其實都應該拍照，然後探討在什麼樣的方向、什麼樣的應力、什
麼的建築、什麼樣的條件之下，可以免除或把災難降到最低；但是這些都
不見了，真的是好可惜！
這實在有夠奇怪，它是如何形成的？你看，他們已經填土了。我進去
這兩間訪問，一位阿婆很熱心地帶我去看。她的房子實在有夠恐怖，所有
的地方都裂開，連磨石的樓梯，也都呈現不規則的龜裂，大約有十五公分
寬。樓梯還在，只是被壓歪了。阿婆以為我是政府官員，我問她什麼，她
都回答：「沒有。」例如，我問她：「你有領到二十萬嗎？」她說：「沒
有。」再問她：「有人來慰問你嗎？」她也說：「沒有」。
阿婆自憐地說，政府不讓她領貧戶補助，結果她什麼都沒有。我知道
她在說謊，但沒有關係。她很熱心地帶我四處看，她說：「你看我這間房
子怎麼住？不信，你去二樓看看。」於是我步上破損的樓梯，第一次感覺
到：「命在呼與吸之間。」當我爬上二樓時，這才發現她並沒有跟上來。
離去前，遞了張名片和錢給她，請她有問題時，再與我連絡。
這裡的房子，到底為什麼會形成這種樣子？什麼樣的力量？真恐怖！
我到現在還沒有研究出來，這對我來講是件懸案，希望房子尚未拆，還有
機會再去看。
六、災區心理輔導──太平
這次災區的心理輔導，有來自日本及國內各界的朋友。我就請災區學
校的校長一點一滴記下他們輔導的過程。其實，我想不通，日本朋友來，
還得透過翻譯才能做治療，到底這外界來的關心，是正面還是負面？我不
知道。我舉幾個例子，請大家參考：
有一群基督教團體的心理輔導師，五、六個人圍住一位阿婆，我就在
一旁聽：「某某人，你要信仰耶穌；信仰耶穌，你就會聰明、有智慧、不
畏懼。」
另外，有一群在幫災民推拿、按摩。按摩時說：「來！跟著我唸：『
主啊！我跟隨你。』」如果沒有跟著唸，他的按摩就停頓；此外，有一家
佛寺納骨塔免費，如果你因此天真地讓親人的骨灰進塔，那麼進去之後，
你是否想到納骨塔是免費，但是在寺裡要有一個牌位，牌位一座要四萬元
，而且為這個牌位唸一次經要五千元，唸多少次不知道？──愛心濫成災
，慈悲成禍害！
這一次地震後，好多人都在預測：哪個地方的蚯蚓跑出來，可能會有
八級以上的地震。錯啦！蚯蚓並不是出來預測地震，而是地震把牠們的家
全摧毀了。由於地震塞過來的土石把牠們的洞穴全部塞滿了，蚯蚓可說是
全台灣921最大的受災戶。因為，牠們的房子全倒，所以一隻蚯蚓也應該
領二十萬，怎麼反過來說，蚯蚓在預知地震；蟋蟀也是一樣，蟋蟀的洞穴
已經沒了，那至少是半倒才跑出來的呢。
這一道裂過的斷層線，一穿過大坑，大坑的頭嵙山層馬上崩塌了三十
公分。這條斷層線穿越這裡，這座橋「砰」一聲，像被轟炸機炸過一樣，
接下來就炸到台中市東山路183巷，也就是大坑的路口。
9月21日清晨1點46分30秒有一位竹山鎮民，開著車經過民族大橋，正
當往前衝的時候，突然紅燈亮起，他乖乖的踩住煞車，就在那一剎那間
──地震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路裂開來又抬起跳高5公尺，整個人被嚇得
半死。還好他沒闖紅燈，闖紅燈就沒命了；1點47分在阿里山的一個攤販
，收拾好他賣的東西準備要回家，卻在這個時候地震了。他說：「在我眼
前的山，裂開來又合起來，裂開來又合起來，當場嚇得尿濕了褲子。」
在山上真的是這樣，裂開來又合起來。
這一間死五個人；斷層線的旁邊比較沒問題，房子是不能再住人，但
是沒有那麼嚴重，至少沒有壓死人，它的後面所有牆壁通通都掉下來。
一位受訪的先生形容地震時的情形。當時他還沒睡，從來沒聽過這麼
難聽的聲音──地層裂開，接下來整個倒塌的聲音。他不知道要怎麼形容
，一開始晃的時候，一直想要奪門而出，卻沒有辦法站起來，他一直拚命
的喊，喊耶穌、觀世音菩薩，直到最後喊阿彌陀佛才摔出來。接著問他：
「你讓我照個相，好嗎？」他說：「不好啦，我全身髒兮兮的。」我就打
趣地說：「難道你還要穿西裝不成？」其實，在這之中，隱約反映出台灣
人的特質。
柒、921災後的省思
有關災民的處理問題是怎麼樣？到現在最淒慘的，還是東勢住在帳篷
中的人。這是真的窮人，真的可憐人。在巨蛋中住著的六十位，都是年紀
較大、無力謀生的人，也就是說比較淒慘的一群。我所走過的災區中，東
勢最髒、最亂，看起來也最淒慘。我去看、去拍，一戶戶進去，包括他們
的廁所，整個都進去感受一下。真的！全台灣就這裡最淒慘。
至於政府的處理方面，我只有一句話，這一次921政府救災做得好不
好？台灣人都弄錯了，盡是衡量政府給了災民多少錢、救濟了多少東西。
如果台灣人民都是以此衡量政府的救災能力，台灣人民真的叫白癡。為什
麼？我們都弄不清楚政府是什麼？人民是什麼？什麼是民主政治？今天台
灣人民還弄不清楚政府是由人民選出來的。今天判斷政府對賑災做得好不
好，不是看他給多少錢。我倒想請問你，錢是誰的？從哪裡來？
羊毛出在羊身上。從你身上搶走一萬元，給你一百元，你還要感謝他
？今天台灣人民就是仍停留在這種低層次的階段。
今天要衡量政府對賑災做得好不好？應該訴諸政府是否有效能。最重
要的是，它符不符合「公平」、「公正」、「公義」的原則。對災民公不
公平？對全部台灣人公不公平，對世世代代台灣人民公不公平、公不公義
？對所有自然資源、土地、所有生靈公不公平、公不公義？要設計一套這
樣的標準來衡量，而不是看他給我們多少錢。那些錢是我們的 ！錢一直
欠，公債一直發，新台幣一直貶！因此，我只講一句話：這一次賑災，台
灣人把政府看錯了。
我倒想請問你，在那幾天的處理對不對？其實中央政府根本忽略了，
都把這次震災太低估了。前三天資訊還弄不清楚，好可悲啊！到後來才宣
佈緊急命令，那麼湊巧，就在半年後的總統大選前實施。我非常反對所謂
的緊急命令，那是民主時代集權的「尚方寶劍」──超越一切法規，要幹
嘛就可以幹嘛；而且，更讓人感到嘆息、扼腕的是：部分立法委員，真的
也是無知，竟然反過來指責當局，未能及早發佈緊急命令。
其實一個有效能的政府，根本不需要緊急命令，就可以處理得很好。
在幾十年的偏安中，從來就沒有想到這整套的運作過程。當然現在我好像
罵得很激烈，其實只是發牢騷，這樣講只是無謂的牢騷，還汙染了各位的
耳朵。
這次震災的結局就是這樣：七七四十九天的法會，年輕人祭拜死去的
父母親、兄長，也有白髮人送黑髮人。光是東勢鎮死亡的牌位就如此的可
怕、壯觀，罹難者有四百多位，比戰爭的死傷還淒慘。台灣有史以來，除
了戰亂外，那一次像這樣，引起前所未有，新、舊時代的大更替？好可惜
！台灣人並沒有從這次921中得到什麼樣的教訓，乃至於轉變成什麼樣的
智能。
我在最近參與了一些所謂的審查重建計畫；可是，結果卻叫人感到失
望。原本在921之後，我一直在期待：大家透過災變後的反省、檢討，知道
過往的公共政策，那些做不到，那些不應該這樣做；有了這番檢討，而提
出重建計畫。沒想到，到目前為止，我所看到的所有規畫，只有在設計如
何搶錢，拿錢做觀光，從沒有一種反省。只是想到營利，而不會認識到：
真正最適合這個地方久遠發展的永續產業是什麼？
而我們的官僚，我所看到的真的是悲哀啊！到目前為止，台灣所有的
施政，就像所謂的水土保持，弄個水泥、挖個凹洞、填一點土、種一些外
來種的樹種。就在今天，農委會的副主委在九九峰種不對的樹，竟然要花
兩億新台幣！錢如果沒這麼用，好像會死一樣。事實上多數山崩處屬於開
墾地、草生地、陡坡疏林、人造林，而非天然林。然而，你看這就是外來
政權、外來文化，到現在，他還是不願意讓植物把根伸到地土裡，讓我們
的文化與土地銜接。所以三、四百年換五、六次政權，換五、六種文化，
就是沒有土地文化。
最可憐的是：真正台灣的自然情操、土地倫理，就變成像蝌蚪仔、廖
老先生，以及一些依隨政策的無主孤魂。上回，我來此演講的第一句話是
：「台灣人，只不過是流亡在台灣島的吉普賽人。三、四百年來，發不起
給自己一張靈魂的認同卡。」
只有等到有一天，台灣人不再把颱風、地震視為天災，而融入生活；
從我們的產經企業、生活習慣，到文化、藝術創作，都結合「地體的倫理
」時，才有真正的「台灣文化」。
從921，我不僅看出了深層的，看到表面膚淺的，也看出我們的契機
已經漸漸消失。令人遺憾地，台灣土、台灣米養了台灣人，在三、四百
年後，卻仍產生不了「台灣文化」。
註釋：
1.節錄自〈解除災後大台中地區水源汙染危機──大甲溪石岡壩上游之廢
棄物必須移除，廢棄場之處置必須公開透明化〉連署書之內容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