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山行

邱敏捷

        在薔蜜甫過,新颱即將成形之際,930日週二下午,天氣逐漸放晴,近六點之際,接到「登玉山」可以如期前往的消息,頗為歡心。
        先前為了準備登山裝備,著實有些緊張,「登山用品社」走了幾趟,還是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勝任這趟旅行。理由是,背著好幾公斤的大背包,要走上坡8.5公里的山路上「排雲山莊」,隔日凌晨兩點鐘起來,再帶著小背包走2.4公里陡坡攀登「玉山主峰」。這可是體力與意志力的一大考驗。
        為了不辜負這難得的機會,我開始認真的做功課,鍛鍊體力,爬了好幾次的高雄柴山。
       101 日下午二點半左右從國立臺南大學出發,小巴士開上往阿里山的省道18號公路時,天色已漸漸昏暗,車窗外煙嵐濛濛,到了「東埔山莊」已是入夜時分,天氣稍寒。同行的十九名同事,安排床位、用完晚餐後,於前庭稍歇片刻後,就一一就寢。
        已將近十年沒有這種一床挨著一床睡覺的經驗,此起彼落的鼻鼾聲,著實不好入眠,一整晚總在「乍寐猶寤」之中渡過,五點多天還沒亮起床,也就沒什麼困難了。
        一行人整裝,來到「塔塔加登山口」,做完簡單的登山儀式後,約早上七點半左右,就開始正式上路了。
        第一次背著大背包拿著登山杖登玉山,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經驗。
        從小生長在靠「海」的臺南縣七股鄉,對「水」可以說一點都不陌生,有時候颱風天,往往是外面的馬路、庭院,汪洋一片。「山」「遙不可及」,對我而言,山是陌生的;總在雨過天青之際,中央山脈的山頭才隱約出現在遠處。民國七十年開始到高雄任教、定居,偶而例假日的休閒運動是:二十多分鐘的車程到「觀音山」或「柴山」,有了赤腳走山的經驗,對山的感覺才逐漸醞釀出來。
        對臺灣這塊土地的山山水水關心起來,是從民國八十一年聆聽陳玉珠教授的「自然生態系列講座」開始。有一段時間,持續閱讀陳教授《臺灣綠色傳奇》、《臺灣生態史話》等書,重新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曾經和陳教授走了一趟「阿里山痛土之旅」,看到一片殘餘的廢墟;去了一次「合歡山」,傾聽陳教授解說「合歡山生態」,並實際上山,認識山上的花花草草,對於臺灣山林才有一些初步的認識。
        事隔近十年之久,「玉山之行」,似乎又喚起了過去的這些記憶。沿途山徑狹窄,不容易兩人並行,僅能一前一後,玉山前珠的碎石坡路段,就是一個小小的考驗。走在前頭謝宗欣老師隨手摘了路邊的植物「臺灣野薄荷」,叫我們聞一聞它的味道,又指著岩壁的花,告訴我們說「尼泊爾籟蕭」是岩生植物,曾被譽為「臺灣首屈一指的名花」。
        此外,沿途的「玉山杜鵑」、「玉山小蘖」、「玉山箭竹」、「臺灣冷杉」、「玉山圓柏」等植物,一一又重現眼前。尤其是「玉山圓柏」在各種地勢型態下,形塑了它特殊的造型,參雜於臺灣冷杉林相之間,特別引人注目。
        身上的背包有些負擔,總想放下它,好好坐下來,看看對面的山和雲;「孟祿亭」、「白木林」兩站,我們休息得較久。有時候故意落後一點,好駐足片刻,在靜謐中,聆聽、欣賞山中的一切,這讓我覺得自己與大山的關係,不再那麼的遙遠,也不再有什麼畏懼之情,很自然地與它在一起。
        同行的蔡昆宏老師也說,他很喜歡遊走山林,靜靜的坐著觀看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飄飄蕩蕩的白雲,「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山林是個好修行的地方。這也讓我想起東坡〈廬山東林寺偈〉所吟:「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這美妙的詩句。
        不錯,「無情說法有情聽」,但「無情眾生」說了什麼?「有情眾生」又聽懂了什麼?這些山裏參天的大樹,變化多端的雲霧,激盪起我們內在何種心思?又給了我們什麼啟示?還是「見山還是山」、「見雲還是雲」,「山永遠是山」、「雲永遠是雲」。
        唐代禪僧香嚴智閑(?~898)「乍聞擊竹」,頓了自心,關鍵還在先前的工夫,竹聲砰然只是個契機。他悟言:「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治。動容揚古路,不墮悄然機。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上機。」(宋.釋道原編《景德傳燈錄》卷十一)
        如何「一擊忘所知」?如何在山林中「觀物而悟」?這一切是不是還先要回到自己。如不先「觀身」為五蘊無我,而透脫「能知」的自我,又如何「觀物」知緣起性空,而超越「所知」的境象?恐怕「青青翠竹」、「鬱鬱黃花」、「溪聲」與「山色」只是「青青翠竹」、「鬱鬱黃花」、「溪聲」與「山色」,它永遠是它。
        然而,不管這些「如何開悟」的問題,如陳列《永遠的山》所言:「這些景致就那樣不期然第在我眼前呈現了,是一種深深的或溫柔或駭異的撞擊,而我的整個人便也忽地裡燦燦然豁亮,心神蕩漾恍惚間,人與天地好像頓時有了一種神秘的契合,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純粹的愛與快樂」,或「有時是一棵六月裡恣意綻放的繡線菊正對著我盈盈淺笑。」(頁14、15)「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這是大自然與我們最大的共鳴,給人最大的喜悅。
       8.5公里的路程,我們走了將近8小時,「排雲山莊到了」的告示牌,告訴我們「目標在望」,終於可以放下包包,歇歇雙腿了。謝老師又指著樹梢上的「酒紅朱雀」,讓我們見識見識山上的鳥,可惜有點距離,只得遠遠觀之,不如白木林處的「金翼白眉」就在身邊啄食,可以親近。而大家也開始注意起「黃鼠狼」的蹤跡。
        傍晚大家在「排雲山莊」前用晚餐,和著晚霞、山色,以及山莊前的分布於3000~3500公尺臺灣冷杉林,還有所有志同道合的登山客,這頓飯吃起來特別的香甜可口。
        為了明天早起登「玉山主峰」,大家把東西準備好,早早上床,可惜,無法伴著山風入眠,但總算也讓這身體平躺,得到該有的休息。
        清晨三點走在「頭燈」照耀的崎嶇碎石路上,山路一彎又一彎的盤旋而上,一開始不很專注,步履不夠穩健,總是踢到石頭,覺得路有點難走。身旁的蔡老師總不忘提醒我們看看滿佈天上那些久違的點點繁星。
走過手腳並用、有驚無險的碎石坡,來到玉山「風口」,方才真正吹到「玉山的風」,一路沿著巍巍陡峭、碎石裸露的山路,山風也不斷地伴隨著我們,而登上「玉山主珠」時,太陽也出了雲海。
        山頂上的「岩鷚」不時飛來啄食,謝老師總不顧一切的想要拍下它的身影。這讓我想起1910年代在臺倡導「史蹟天然紀念物保存運動」的日本學者「佐佐木舜一(1881~1961)」等人,為了採集植物標本,總不惜冒著生命的危險。不過,對於謝老師為拍攝鳥的身影挨著山邊的動作,還是讓我們膽顫心驚不已。
        「玉山主峰」3952公尺,睥睨群山,然而我也沒去研究哪座是東峰?哪座是西峰?哪座是南峰?哪座是北峰?總之,群山環伺,雲海處處, 360 度都是自然美景,都是山,都是「雲的故鄉」。在這裏,攝影家唐清良老師非常用心的取景,好為大家留下美麗的身影。
        下山回程中,在孟祿亭附近,山的面貌又有了改變,風起雲湧,一下子山雨飄然飛來,「玉山的雨」我們也體驗到了,而前峰危崖的碎石坡路段較來時更為驚險,還好僅塌掉一小步。雨溼路滑,獨自漫步雨中,靜穆中另有一番滋味。
        下了山,再閱讀陳列攀爬玉山國家公園一年的紀錄──《永遠的山》,特別的有感觸。陳列自述:「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玉山頂來回走動,隱約體會著山所透露的訊息,時而抬頭四顧逡巡,一邊再默默唸起各個山峰的名字。一種對天地的戀慕情懷,一種臺灣故鄉的驕傲感,自我內心深處汩汩流出,一次深似一次。」(頁34
        我僅此一遊,以後的機緣在哪裡還不知道,但走過就留下痕跡;陳玉珠教授五本大巨著《臺灣植被誌》讀來更形親切,畢竟與「玉山」已照過面,山上的林林總總,不再陌生。
        依陳教授《臺灣植被誌》第二卷(下)所載:首登玉山主峰的是1900411日的鳥居龍藏(1870~1953)與森丑之助(1877~1926)(頁610)。鳥居龍藏是日本著名的考古人類學家,在18961900年之間,四度到臺灣進行原住民族的學術調查,範圍包括臺灣全島及紅頭嶼(今蘭嶼)等,為臺灣原住民族的人類學、民族學分類等奠定下基礎,並留下許多珍貴的攝影影像與資料。
        同樣來自日本的森丑之助則於1895年以陸軍通譯身分抵臺,隨軍隊移防臺灣各地,開始巡看臺灣原住民各社,所見所聞激發他調查研究臺灣「蕃地」的雄心壯志。1896年結識正在臺灣東部進行調查旅行的鳥居龍藏,日後成為鳥居氏數度在臺灣的助手、嚮導兼翻譯。此行兩人登上玉山主峰頂。
        這百年來,有愈來愈多的人登上玉山主峰,遠眺四周,見證大自然的雄偉美麗,也認識自己居住的這片土地。
        玉山之行,由於同行伙伴與好友意雯、美惠、蔡老師的彼此協助,在愉悅、充實中歸來,尤其是我們這些從未登過大山的「菜鳥」,背包上上下下,總需要朋友幫忙,第一次使用的登山杖,沒辦法「伸縮自如」,甚至缺了一些必要的裝備,都仰賴身邊的好友。大家都是「與山為友」,「玉山之行」也成為我們生命中對這塊土地共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