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觀想──痛苦是生命的養分

郭廷立

之一：無患子樹包融鉛線

        為了保存三棵三十年以上的大樹，尋牛精舍初建之時，我便將精舍中央，大約五十坪的土地讓出來，而且以樹根為基準來整地。精舍建好之後，這三棵大樹倒也不辜負我的善意，每天以清涼的樹蔭回饋我。樹下放了兩組天然的石桌石椅，成為朋友來時最喜歡品茗休憩的地方，也是我靜思時的最佳處所。
        永康的小董，知道我山中有個精舍，好意的送我三十盆蘭花。為了掛些蘭花，我便在三棵大樹之間放了兩根長竹竿。而且，為了固定竹子，我用鉛線把竹子緊緊的綁在樹身上。
        就這樣過了七、八年，蘭花開開謝謝，也不知過了多少回。竹子使用三年後也腐爛了，爛了又換上新的；到如今，又過了五、六年，蘭花不需要竹子來吊掛了，因為只剩下六、七盆，而橫綁的竹子也全部爛掉了，景觀恢復到十三年前的模樣。
        有一天，我坐在樹下的石頭上思維「十二因緣法」時，驀然發現，我綁在樹身上的鉛線，竟然全部都被樹身吸收，全部都被樹的皮質部包融進去，只留下短短的線頭，而且繡蝕得非常嚴重。我試著用力拉扯一下，悄發現紋風不動，所有的鉛線都已經融入了無患子的生命中。
        這給我很大的震憾，有個故事說：蚌被細砂侵入，無法將它排出，只好分泌腺體，將它緊緊裹住，久而久之，細砂就化成了珍珠。剛聽到這個故事時，曾有些微的感動，只是未曾親見，畢竟隔了一層。而此刻我親身體會到，我把鉛線纏繞在無患子樹的身上十三年，我實在是太殘忍了。而無患子樹十三年來，竟然無言無語，默默的將痛苦吸收，消化，堅強的向上茁壯，每天還以清涼的綠意庇蔭我。我靜靜的看著鉛線被包融進去的地方，想到百丈禪師說：「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煩惱以忍辱為菩提」。人世間的是非煩惱實在太多了，要如何才得以解脫呢？無患子樹用生命示現了：當是非、煩惱、痛苦來臨時，不必排斥，不用怨恨；只有包融，只有忍辱，只有吸收。當痛苦被吸收消化之後，生命的根才得以向下深沈，生命的綠意才得以覆蓋大地。
之二：大葉楠接受毛毛蟲

        佛堂左後方五十公分靠近後山擋土牆的地方，長出一棵大葉楠。矮矮的樹身，亮綠的葉子，看來非常健康。只是它離佛堂太近了，而且距它40公分的地方，早有一棵約三公尺高的檳榔樹，實在不宜再種一棵植物。因此，在鋤草時，我手起刀落，一刀就把它砍斷了。誰知，第二年，它又長出來，我照樣一刀把它砍斷。如此經過了三年，第四年它又長出來。它堅毅的生命力，決心在此生根的魄力感動了我，我砍不下去了，我留下了它。我真正感受到本地植物生命的韌性，如同臺灣人堅強的生命力一般。
        過了兩年，我不曾為它澆水施肥，只是給它一個生長的小空間而已。它似乎也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小孩，所以自力更生得特別勤快。短短兩年，已經有兩米左右的高度，其枝繁葉茂青採翠綠，看了令人心喜。有一天，我發現在它茂密的枝葉間，隱藏了一窩綠繡眼的巢，輕輕的把枝幹拉低一看，裏面有了四粒晶瑩剔透的鳥蛋，看了實在叫人歡喜。
        然而，第三年，不幸的事發生了。有一天，我看到樹葉的尖端有一些毛毛蟲，沒有幾天，竟然整棵樹上全爬滿了。這些毛毛蟲成長快速，咖啡色的頭，一黃一黑的斑紋，長長的絨毛，鮮艷得叫人看了發毛。每隻毛毛蟲都張開嘴，一口一口啃蝕鮮嫩的綠葉，不到十天，青採翠綠的枝葉被吃一空。整棵樹醜得就像枯木，枯枝上掛滿了繭，而且毛毛蟲吐出的絲還四處纏繞，叫人看了心生厭惡。我想：這棵大葉楠完蛋了，隨它去吧！
        大約經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我發現，綠葉全無的樹枝頂端，開始冒出了小小尖尖的嫩芽，而後，一週、兩週、三週，不到兩個月，整棵大葉楠又枝繁葉茂，綠意盎然了。同時，所有的繭都不見了。那一年，精舍周圍的蝴蝶特別多。
之三：玉蘭花樹接受龜螓

        民國85年，我在精舍的左方空地種下一棵一米高的玉蘭花。這棵玉蘭花生長迅速，到了第六年，已經比電線桿還要高了。每年的六、七、八三個月，玉蘭花盛開時節，清香宜人，泌人心脾；深呼吸一下，那份濃郁香醇，那份清新幽邈，真叫人俗慮盡消。
        那一年（大約民國91年）的暑假，我住在山中，玉蘭花以每天超過一百零八朵的數量回饋我，使得佛堂、書房、臥室、廚房，到處都彌漫了玉蘭花的清香。有時候，還曾經超過兩百 朵，我將它分享給附近的九龍山。這時候，九龍山的吳師姊說了：「我們這裏也曾經有兩棵，長到五、六米高的時候，樹幹上佈滿了龜螓，我們的老五（吳師姊的兄弟）就用噴劑為它除蟲。結果龜螓沒有了，而這兩棵玉蘭花也死了。」
        我一聽，心中凜然。早先，在種下玉蘭花的同時，我在佛堂東側也種了一棵一米高的鷹爪花（又名香水樹），到了第三年，枝葉繁盛，在繁茂的枝葉中，傳來陣陣香甜可人的馨香。仔細尋找，便可找到一虔虔類似鷹爪，清綠微黃的花。只可惜，第四年，樹身佈滿了龜螓，枝幹也因為太肥大而下垂，於是，我就為它修剪一番。我沒有學過園藝，只能以自己的意思為它瘦身；同時，拿出殺蟑螂螞蟻的「噴效」，為它去除龜螓。結果，它就這樣壽終正寢了。
        人常常以自己的一片好心，強加之於他人或大自然；悄不知，你的善意，可能成為他人或大自然的傷害。
        於是，我學到了「隨它去」，雖然玉蘭花樹幹佈滿了龜螓，來此的朋友也給了一些去除的方法，我悄只採取一種方式──再觀察看看吧！到如今，十三年了，我發現龜螓並沒有給玉蘭花樹帶來傷害，反而為它穿上一件潔白的衣裳。玉蘭花樹也年年開花，絲毫不受影響。我不知這兩者之間的生物鏈結構，我只感覺到這兩者似乎相互依存，共生得非常良好。
        孟子曾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所有的苦難和不幸，都是一種試煉，都是為了增加我們欠缺的能力，以便將來能夠承擔更大的責任。
        我不知無患子樹、玉蘭花樹、大葉楠，是否曾經讀過《孟子》；然而，我悄看到它們默默實踐了孟子昭示的正道。人生誠然充滿煩惱、挫折、悲傷和無奈，但，我們若能學到──把生命中所有的痛苦完全吸收、消化，成為成長的動力。如此，我們的生命將會更深沈，更寬廣，更有一種耐人尋味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