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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餘暉∼老人藝術治療
侯宜君
阿茲海默症篇
那年夏天，我在英國湖區旅行時，在山中的一塊大石頭上面等待夕陽。夕照餘輝中，我看見了人生暮落的美麗景象，有兩位老太太，拿著底片機，對著美景按下快門，她們相伴而行，談笑風生，是那樣的自在，夕陽下的剪影，在我眼中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當我們面臨人生的日落，如何將一生的經驗與累積的智慧，直視死亡，談笑用兵，正是老年人生最重要的課題。
老年階段的心理議題，可從艾瑞克森(E.H.Erikson，1902)的心理社會發展理論了解，他是美國著名精神科醫師與新精神分析派的代表人物。艾瑞克森認為每個階段都有需要面對的議題，如果無法渡過就會造成心理發展上的停滯與障礙，而五十歲以上到生命終點屬於成年晚期至老年期，發展任務與危機為自我統整與悲觀絕望。
當老人們回顧這一生，統整後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意，沒有遺憾，就能懷著充實的情感與世告別，反之，如果有許多未竟事務，就可能懷著絕望，走向死亡。在這個階段，能自我調整很重要，接受自我，承認事實，智慧圓滿，就能以超然的態度自在生活與面對死亡的來臨。
我們最終都將面臨接受死亡或否認死亡這心理議題，如何整合過去的真實的人生經驗，以及接受死亡的必然性，是老年階段的重要心理任務。人生至此，往往“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經常面臨許多失落。透過藝術治療在安全的情境下，以及藝術治療師陪伴中，重新面對過去的失落經驗，包括失去個人健康，失去工作能力，失去伴侶，失去家人或朋友，以及自我照顧的能力。若為阿茲海默症病人，還將面臨預期失去自我的可能性。
阿茲海默症，就是一般人說的老年失智症，患者短期記憶差，長期記憶在發病初期則不受影響，因此會遺忘剛剛發生的事情，對於十幾年前的事反而如數家珍。日本電影∼明日的記憶中之主角就是罹患早發性阿茲海默症，他在中年即發病，影響其語言能力，理解力，辨認日常用品的能力，反應時間，執行能力等，連原本的個性也受到影響，原本是公司的重要主管，卻無法記起開會時間地點，工作時也開始出錯。
阿茲海默症患者會逐漸退化，出現智力衰退，妄想，人格與行為發生巨大改變，其家人照顧起來相當辛苦。雖然這些症狀可以經由居住環境與飲食情況調整獲得改善，以及借助精神科藥物來穩定情緒減少妄想，其退化卻是不可逆的改變。
以上這些情況都需要預作心理準備與調適，在心理層面上，藝術治療有別於以語言作為媒介的心理治療方式，能幫助患者將許多說不出或語言能力逐漸退化而無法說的感受，涵容在作品當中，容許曖昧表達，降低防衛，見證過去與修通個人議題。藝術治療有兩大取向，一為藝術心理治療（Art
psychotherapy），一為藝術即治療(Art as
therapy)。前者透過藝術媒材創作以及藝術治療師的陪伴與見證，探索個案內心世界與介入治療。後者透過藝術創作的歷程本身，藝術治療師的陪伴與回應，達到治療效果。
英國藝術家威廉（William Utermohlens）於1995知道自己罹患阿茲海默症後，開始持續畫自畫像。我們可清楚從他的自畫像中，得知病程的轉變。一開始的作品，下筆線條明確，輪廓分明，色彩明暗對比強烈，逐漸轉為面貌模糊，線條猶豫斷續，內容從寫實漸漸變得抽象，最終的作品幾乎無法辨別長相。威廉的作品中，讓人看到內心的轉折與情緒狀態，雖然他已於2007年辭世，但其畫作展現的生命力仍令人敬佩。
美國近年研究亦顯示藝術治療能有效延緩阿茲海默症狀，失智症會影響患者腦部的思考能力，記憶能力以及語言能力，目前尚無藥物可根治，但藝術治療能讓他們集中注意力時間拉長，情緒感到愉悅滿足，逐漸在療程中能發揮創造力，減少外在的幫助或暗示。阿茲海默症的非藥物療法中，也有使用不同圖像去刺激老人大腦活動，以及將有紀念意義的照片紀念品等放置病人身旁，提供多樣刺激，以延緩大腦的退化。
在老人藝術治療團體中，常見患者因為體力，心智能力，手眼協調能力的衰退，而減少參與活動的意願
，藝術治療師對於其身心狀況的退化，藝術活動之設計與使用媒材都會作出相對調整，以協助成員能投入參與。
因此，藝術治療在阿茲海默症的介入，主要功能在透過藝術創作增進患者自信，抒發情緒，集中注意力
，減輕憂鬱與焦慮情緒。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治療師能持續評估個案的情緒狀態，沮喪程度，自殺意念，精神病變，記憶強度和認知損傷程度等。藝術治療團體更可促進人際互動，增進非語言之溝通表達。最終透過藝術創作作為生命回顧的方式，幫助老年人統整人生經驗，記錄回憶，豐富心靈，揮灑生命的色彩直至人生的終點！
喪偶篇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悽涼……∼蘇軾 江城子
在家後這首歌中，寫到“等待返去的時陣若到 我會讓你先走 因為我會嘸甘
放你為我目屎流”讓很多伴侶都很有共鳴。夫妻攜手一世，無論是吵吵鬧鬧或是恩愛逾恆，最後留下來的那個人，最終仍是孤獨斷腸，許多老年喪偶者會有憂鬱情緒，甚至快速退化，因為他們擁有維繫多年的婚姻，彼此依附依賴，喪偶後適應加倍困難（Parkes,1992），而孩子大多已經成家立業，更加深其孤獨感。
老年喪偶者在哀悼逝者的同時，會意識到自己生命的有限。面臨失落經驗，將提高個人對死亡的覺察，這種覺察的提高，會帶來存在焦慮（Werden,1976）。有些老人在配偶死後無法獨居，需要機構照顧，但有時被強迫搬出自己的家，反而增加更高死亡率。
Elisabeth Kubler-Ross認為面臨死亡的五個階段是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最後接受事實，這五個階段也同樣被用來描述哀悼歷程。鮑比（Bowlby）也有相似的看法。他將喪親的過度時期，分為四階段：衝擊、退縮、畏縮、調節適應（Bowlby,
1969; Silverman, 1981; Sanders, 1989; Murray, 1994）。
最初，一方面要辦理配偶的後事，焦慮恐慌如何處理，一方面也不願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和未來必要的改變。因此就運用麻木壓抑的心理機制來克服情緒困擾，以利處理善後的細節，安排喪葬事宜（Twining,
1988; Sanders, 1989; Murray, 1994）。
接下來的階段，將從挫折、緊張及不想接受事實中，漸漸認知真實性。這時期喪偶者會感到焦慮，不停想這是真的嗎？感覺到死者正在身邊或夢見死者。內心很渴望失去的親人能夠回來，並且否認失落是永恒的（Sanders,
1989; Murray, 1994; Parkes, 1996）。
第三階段隨著時間流逝，喪親者將逐漸意識到現實環境，心情逐漸平復，真正的悲傷也從這時候開始，憂鬱，焦慮，恐慌，害怕，內疚等複雜情緒紛紛出籠，甚至會失眠。
在最後階段，喪偶者慢慢發現新的方向和發展出新的認同後，開始接受本來拒絕接受的事實，逐漸接受和適應沒有逝者的生活（Sanders,
1989）。以上的階段，老年喪偶者未必都按照順序走，也可能停滯在某階段無法向前，或有來去起伏。
藝術治療的目的在陪伴老年喪偶者一同經歷哀悼歷程，創造安全的情境，可自由選擇的藝術媒材，提供喪偶者適應失落的心理空間，透過創作，宣泄情緒也逐漸找回對身體和生命的掌控感。當我們選擇某些圖像與象徵，就像是某種靈性的召喚，整合自我潛意識的素材，而達到情感淨化。
藝術表達的創造性過程能幫助喪偶者產生新的活力，激發潛能，透過藝術治療可以提升認知和感覺技巧，刺激感官，重建社會互動。喪偶者亦能釋放壓抑情緒，隨著文字，音樂，寫作，肢體舞蹈動作等媒介，產生創造性連結，進而在追尋圖象意義的過程，產生成長與領悟，經由內在地覺察，逐漸通往療癒的路。
然而，人生無常，療癒之路，何等不易！
如同當櫻花盛開這部電影（榮獲2008年德國電影獎的最佳影片獎）講述一對德國夫妻，丈夫發現自己得了絕症，因而展開夫妻的紀念旅行，沒想到妻子竟然戲劇化的在睡夢中過世，丈夫完全無法接受這事實，他決心要完成妻子生前沒有機會完成的夢想，便前往東京，在繁花綻放的井之頭公園，向舞妓學習妻子一直渴望的日本舞踏，重新建構生命的意義，也穿上妻子的和服到富士山下舞蹈，感受她一生嚮往的旅行聖地。人生彷彿劇中妻子所喜愛的詩句：蜉蝣朝生暮死。正如櫻花落下，生命短暫。
老年喪妻者，要面對新的角色，如做家事等，更需要他人協助適應。日本作家伊吹有喜的四十九日的祕方中，主角母親忽然過世，父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生活，幸而母親將日常生活家事做菜秘訣畫成一張張卡片
，成為他們療癒人生的處方箋。母親生前手繪筆記，詳述如何做菜，家事處理等等，因為母親的愛，讓他們重新凝聚，邁向新生。藝術治療的歷程中就像是創造一個好母親的環境，讓成員可以從中得到成長。
老人藝術治療團體能提供喪偶者彼此支持，減少被孤立感，增加普同感以及重要的人際接觸。透過藝術創作，老人們藉此整理腦海中的回憶，作品中常出現婚姻，家庭，家人等重要主題。作品的完成度和完整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創作歷程中的分享和重新定義這些事件，敘說自己的故事，接納目前的身心狀態，宣洩情緒。在團體分享互動時，老人能夠有機會緬懷過去，討論他們曾經快樂或悲傷的事情，可以慶賀自己的成就，客觀地檢視自己的一生，感到自己是有尊嚴地活著，而且有同伴一起分享，有藝術治療師在旁見證這一切，感到不孤單。
即使身體上有病痛也無需擔心無法創作，在藝術治療團體中，治療師會針對成員的性格，疾病和生活等方面，個人的問題和失落，選擇適合的藝術媒材，例如會拿筆會顫抖或缺乏大小肌肉控制力的老人，就可選擇較不需要控制力，甚至有助於提高控制力的媒材，如廣告顏料或粘土。在畫筆上包裹泡綿，可以幫助動作失調的成員，視力不佳的成員，治療師則會把物品，使用材料都放在容易找到的地方，深色畫筆搭配淺色圖畫紙也能減少辨識上的困難。治療師的角色在創造安全的情境與治療架構，回應與協助成員產生自我與圖像的連結。
如同印象派畫家雷諾瓦晚年深受白內障與身體病痛所苦，他必須把手指綁在畫筆上，才能夠穩定作畫，雖然每一筆，都伴隨著身體上的痛苦，但他卻說：痛苦終將過去，美麗將永久留存！可見藝術創造的過程能讓身心痛苦得到昇華。
藝術治療師的陪伴，共同探索喪偶的內在意涵，協助其修正原本對世界的假定，重新調適，發展新的角色行為與技巧和認知。老年喪偶者也能隨著心境轉折，學習如何繼續生活在沒有另一半的世界，並將對配偶的愛，重新轉到其他的人，事，物上，並賦予新的意義。創作的能量一旦燃燒綻放，喪偶的悲傷，壓抑的憂鬱情緒，這些痛苦的養分終將昇華，讓愛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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