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作千風
──傳道法師音樂會側記

陳玉峯 

 

  2015年5月10日下午,我們在國立台南生活美學館演藝廳追思傳道法師。
  追思音樂會的源起很純真,因為「台灣獨奏家交響樂團」的團長蘇董發心,他認為道師父一生為台灣生態、環境的著力很深,環保界的朋友等,該為道師父的精神繼續弘揚、傳播。
  於是,所有行政、現場事務他一手承擔!音樂會也很單純,摒棄了一般追思會的模式,只以一首首曲目流轉。最後一曲
〈千風之歌〉的尾音之後,全體參與者默默離場,因為道師父業已化作千風,陪伴著台灣子民。

  是我嘮叨,藉由曲目,側記蘇董用心。
  開場是德沃札克
《新世界交響曲》的第四章〈終曲〉,法國號及小號奏響台灣開拓史,彷彿代表台灣草根在移民世界的奮鬥歷程,楬櫫我們共同的台灣理想,而整個樂章氣勢宏偉、格局開闊,且到了後段,悠揚美妙的和弦,代表篳路藍縷的台灣前輩如道師父,業已淨化,庇蔭、呵護著我們,直接了當表白了音樂會的宗旨。
  第二首曲子是佛瑞(
Gabriel Faure)的〈悲歌〉。首席大提琴家達帝金拉出了深沉哀痛的悲戚心情,聊表大家對道師父無限的悼念。

  大提琴本來就是沉重的心音,達帝金的詮釋更加沁魂入魄,直似道師父對我們開示成、住、壞、空,生死自然合一,畢竟「萬法是心光,諸緣惟性曉,本無迷悟人,只要今日了。」啊!曲末歸於平寧淡出,寂靜之後浮出「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接著,第一小提琴手陳依萱獨奏出馬斯奈
《泰伊思冥想曲》最為膾炙人口的旋律,許是歷來我聽過的,最柔美的〈冥想曲〉。依我個人的感受,如同我對道師父的不捨與思念。
  然後是電影
《慕尼黑》的主題曲〈希望之歌〉〈祈禱和平〉。它們帶給我強烈的美感力道,我更聽到不平靜的和平、不平和的和平,如同現今台灣的自由、和平與民主。
  大概是道師父在提醒我︰「諸佛於儼然生滅中,唯見無生;眾生於湛然無生中,唯見生滅。只因迷悟之有差,遂致現量之不一。實乃生無自性,無生亦無自性。悟則生滅皆無
生,迷則無生皆生滅」,而我們的責任未了啊!
  第六首是電影
《與狼共舞》主題曲。我凝神諦聽。一開始是鐵騎進入曠野,接著是個人孤獨、荒謬地回歸土地,而後油然生出大自然中的單純。不料,暴虐再度闖入,伴隨著主角迷惘的心跳而不斷反思。而在人種傾軋的歷史悲劇過後,主角在原野與狼溫柔地共舞。不幸的是,戰事再起,主角在極端反差中,自覺而愛與認同,從而融入自然大地,然後,軍騎與暴力遠離。
  姑且不論聽眾天差地別的感受,我視同我40年山林及社會運動中的顛沛起伏,而道師父始終如同荒野大地般挹注我。呀!我始終在入世與出世中擺盪!
  第七首是純演奏的
〈回鄉之路〉。坦白說,很不搭調地,從前曲的洪荒,猛然轉折成哀怨的小調,而且是台灣草根俗民的基調,如同台灣改朝換代的莫名其妙與坎坷,但四百 年來似乎恆處無政府主義的台灣人,只能被迫、無奈地接受。也就是說,客觀、輕輕地鋪陳台灣華人史。
  就在淡淡的哀傷中,進入第八首曲︰
〈耳空內的蟲聲〉。男歌手王萊唱出了白色恐怖與台灣之路。
  不知選曲者是無心或有意,這首歌恰好切中道師父一生用心最深的教化耕耘!台灣宗教界最是不願面對的政治議題,只有少數人如道師父的勇者,敢於承擔。我就是在1980年代政治運動的場合中,結識道師父。
  在我心目中,道師父正是徹底台灣主體意識的草根和尚!所以,這曲選得恰如其分。
  接下來直接進入台灣的娑婆世界、五濁惡世。第九首
〈舊情綿綿〉,王萊唱出了絕大多數人一生中最大的負擔——情關,而「情」字包羅萬象,嘉義城隍廟後殿壁畫有幅對聯︰

天理地理他理自理有理無理,是非判理;
恩情人情感情愛情私情絕情,陰陽通情。

  點出台灣人遵奉著「通情達理」的價值觀,但背後隱藏交織著台灣人傳統的兩大精神支柱︰鄭成功的「倫理情操」,以及陳永華苦心擘畫的禪門「無功用行」,在這裡我無法申述,只是提醒此「理」帶有強烈的倫理觀;此「情」從極隱微到宇宙的各種複雜交互影響的網狀、動態關係!
  然而,就普羅大眾而言,殆只停滯在其所熟悉的「私」情。
  於是,菩薩道的普度世人「事業」全然展開。
  由美聲歌后陳思安唱出第十首的
〈煞戲〉〈煞戲〉本來是描述布袋戲大師李天祿的4個女人的故事,其中一個女主角的性格較為野放自主,勇敢突破傳統心思,或可象徵佛教界之試圖突破傳統「八敬法」不平等禮教、戒律的不合理。
  此一台灣佛教界的平權平反運動,道師父當然也是猛將之一。
  而
〈舊情綿綿〉〈煞戲〉代表老一輩或傳統的束縛與掙脫,或試圖解脫;第十一首的〈愛灑人間〉或可象徵道師父那一代,西潮大量東漸,或台灣文化中,東、西方元素大混血的結晶,也是古典與現代的交流,充滿愛及慈悲的力道,至少,這是我在音樂會聆聽此曲當下的領會。
  第十二首
〈來自福爾摩沙的天使〉似乎是從世俗味中過濾、淨化出台灣人的純真,為豔情味的人間注入清泉。這是純演奏,後段已進入空靈的境界,或可代表菩薩也該沉澱、自療。
  然而,台灣史、台灣人的命運多舛,或說世間色不迷人人自迷,於是男、女歌手合唱了
〈新不了情〉〈月娘啊!聽我講〉
  是不是因為延聘歌手的不易,為了讓男女歌手得以充分展現才華也未可知,但我認為這2首已屬畫蛇添足,或成累贅。如果這兩首得以拉回起頭的大格局,最後再以千風之歌收 尾,則整個音樂會將更圓滿。
  即令如此,何妨!
  
〈新不了情〉合唱時,我直覺是「三世兩重因果」不斷地輪迴演繹。因此,我側向觀察與會的法師們。有法師面無表情,有陽陽自若,有埋首細讀歌辭,有儼然入定,有人摸頭,有人擦汗,不一而足而畫面煞是有趣、逗人莞爾。
  古代澤庵和尚一段偈︰「佛賣法,祖師賣佛,末世之僧賣祖師,有女賣卻四尺色身,消安了一切眾身的煩惱。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柳綠花紅,夜夜明月照清池,心不留亦影不留」!夠嗆、夠辣、中肯、平實!
  反正,「若不回頭,誰為你救苦救難;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道師父的當頭棒喝化作千風,「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是為側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