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鑑──依諾物語(4)
 

陳玉峯

 

  

   自然界幾乎沒有直線。原住民對於現象、事務(物)的敘述,總是如同山間雲霧、水面漣漪,或者如風,滑溜過葉叢的天旋地轉,很少系統組織化地平舖直述。
  然而依諾闢頭的解說卻反常態,如同講授物種分類的檢索表(key):「老人家辨識樹種,第一步先看主幹、樹形,再看樹皮;第二步抬頭漸次往上,檢視枝條如何分叉;而後觀葉,且配合春、夏、秋、冬的時令物候,如此,樹種的鑑定確定度大致上已近8、9成。再有疑義,就看花、果實、種子等。再不確定,嗅覺也派用上場,剝開小段樹皮聞味道,或口嚼知味……」
  其實,所有人都差不多,自古以來依據本能、感官識覺、感覺、直覺,整體研判與辨識生物等。直到18世紀理性抬頭以後,強調客觀觀測且逐步歸納,確定生殖器官特徵的重要性與恆定性,更可逼進物種演化的秩序與系統,於是,唯物自然觀的辨識法,凌駕自然人的直觀,建立精準的植物分類學(Taxonomy)。於是,相關學術突飛猛進,人卻越來越遠離自然,對山林植物也只是冷冰冰的學識、知識、專業、職業、生計、榮譽、名利等等,越來越沒有生命、情意、性靈感,而掛一漏萬,也平白喪失人在山林的許多創意、啟發、慰藉、歸宿或歸屬感。
  我一生山林行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無法跟同胞分享山林的奧秘,而泰雅原民如依諾,在此面向則予我家人感,就連樹種的鑑定,他談的方法,我大多使用過,今天卻丟給我些許清新。依諾對樹幹、樹根、枯腐倒木的鑑定能力,遠遠在我之上。
  「你看,這橫倒腐朽中的樹幹是長尾柯,他的木材纖維呈現細長絲狀。你折斷長尾柯枝條時,不會乾淨斷截,常常會有木質絲拉得長長的……」的確,長尾柯的這項特徵目視明確,顯微鏡卻視若無睹。
  「這段樹頭是山漆,不信我折給你看,黃黃的……」依諾俯身拉折枯樹頭的樹根,果然,樹根心材露出了鮮澄黃。

▲ 長尾柯倒腐木的纖維呈現細長裂狀(2015.12.14;鎮西堡原始林區)。


  「陳老師,你認為這株長尾柯幾歲?」依諾問我。
  我答:「他的樹皮呈現少女肌膚般的澤潤、豐滿、生鮮,顯然吾家有女初長成,不必量胸徑,他在40年生以下……」依諾點頭、微笑。
  「大樹的木頭我們分為兩大類,一類叫白的;一類叫黑的。例如烏心石倒地一、二十年後,如果心材呈現腐爛,就叫做『白烏心石』;反之,只在周圍的邊材腐朽,中間黑色的心材卻堅硬如鋼,這種則叫『黑烏心石』,可以保存很長久,也正是我們取來建屋的房柱,是最重要的建材。住了3、40年後,拆遷他建時,古柱子還是要帶走,新房子再度使用老柱,1百年也不會爛,不必做任何防腐措施……錐果櫟、長尾柯、木荷、鐵衫……都有白類跟黑類的分別;優良主建材如烏心石、雞油、鐵杉……」


▲ 光憑樹皮一眼可確定左大樹是臺灣鐵杉,右樹是臺灣黃杉(2015.12.14;鎮西堡原始林區)。

 

  以功能、原民需求而有木材識別法,得以識別的,自有特定分類群(taxa);更細微的搜索,便是腳下樹根的認識;平常置身山林兩眼平視,樹幹檢驗最少力氣,不能確定時,得由主幹往上一一循序歸納,並累積經驗與熟悉度;為求堅硬耐腐的優良建材,遂從倒木的自然檢驗,獲致二分啟示。
  然而這些,整理得較好,也只是紙上談兵,實質的本事,乃在活體形上、形下無分類的鑑定法:
  「陳老師,我們還可以敲敲樹幹聽聲音,用來鑑別木材的好壞與樹種。每種樹隨著生育立地、環境差異、樹齡大小、敲擊部位及方式……而有天差地別的識別心法……」
  這不離奇,楊國禎教授在學生時代,隨著我調查南仁山區,經久累積,可以憑手摸觸覺鑑定若干樹種,我戲稱為「植物摸骨鑑定法」;更厲害的世界級大師,例如眼盲的演化生物學者海拉特•韋梅耶(Geerat Vermeij),他只憑手摸貝殼化石,就寫了一本了不起的書《生物與天敵的競爭》。
  「扁柏還可分兩類,一類為普通扁柏;另類為『藥檜』,整個我們山區只有4棵,其他的都不能用。取這4棵藥檜幹基的木材削片,一端點火,讓油脂從另端滴落。一次3、4滴吃下肚,可以治療肚子痛、下痢等;頭痛可擦,冬天凍傷很管用,也可治療皮膚病……」
  無論是紅檜或扁柏,每株檜木都有精油,為何依諾特別強調全山區只有4株如此神妙?這4株如何鑑定?
  「有次楊老師逼著我一定要講出來,我說:一千個人在操場,你可以一眼辨識出你老婆,但我要你說出她的特徵,由這些特徵教別人去找她,做得到嗎?!『一眼辨識』的功夫可以說得出嗎?!
好!我說,要辨識這4株藥檜就這樣……」
  依諾將衣袖拉上,露出右手臂,比出五指鬆弛狀:「這就是一般檜木,至於4株藥檜,就是這樣……」依諾接著握緊右拳,右臂使勁,肌條凸出:「他就這樣,會爆筋就對了啦!」


▲ 上圖:一般檜木;下圖:藥檜(依諾先生;鎮西堡檜木園區;2015.12.14)。
 

  瞬間我感受到了「神氣鑑定法」!
我曾經從布農族取火的臺灣二葉松油脂樹得知,一些針葉樹若遭火燒、石頭撞擊、外物刺激或入侵,且多次承受如此壓力,往往多樹瘤,油脂濃且多,可以說,該樹蓄積特定能力及能量,用以保護自己。但因多次受到創傷,成長不易,長相經常畸變、糾結不開,或如同秘雕般的奇形怪狀。
然而,依諾敘述的藥檜只強調勁道,而不在形態!
  就植物而言,如油脂、特定精油或其他次生代謝物,隨著環境不同,次生代謝物的化學性質常呈天差地別,這也就是為什麼臺灣中、高海拔多次種植人蔘、當歸,最後都遭致失敗的原因。
重點不在這些實用性的神奇,而在於我們除了感官知覺的各別運用以外,更可以流轉變換各種「察覺」,而不須統合,原本就是一體地,去察知、感受、體會,以及更重要的,同「我」之外的任何生命、非生命,進行溝通與流通。
  我明白依諾的藥檜辨識法,無法為別人所使用,那是活體自然心,悠遊在萬物的一眼感知,用講的很複雜,永遠講不清;用比的很單純,卻需要一套自然教育養成的素養。因此,我接下來要談泰雅人對自然山林教育的藝術。
  附帶地,我舉身心全感的例證。
  不久前,日本有位武士刀高手大顯身手,快速的棒球他應聲切半。這不算什麼,玩具槍比米粒還小的B-B彈,他一樣凌空劈成半。美國人帶他去美國作測試,不料測試的結果,他的眼力只比一般人或平均值好一些,但不可能單憑眼力而可劈切B-B彈。顯然的,他的耳朵、皮膚、肌腱、毛孔、血液、神經……似乎都能聯結起來「看見」B-B彈軌跡的預測,同時揮動武士刀攔截交會。固然我們可以說他天賦異秉,但平凡如你我不要忘了,我們一生使用大腦的潛能,據說不到百分之個位數。
  人在自然界中可以激發意想不到的潛能、感受與智慧,因為我們本來就是自然所孕育,我們的臍帶不僅只有母親子宮的一條,我相信數不盡與大地、宇宙、所有現象與非現象的聯結,生前、死後都存在,何況現在!

▲  鎮西堡檜木園區分叉路口,右側往A區;左側往B區(201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