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的冰山──未曾表達的哀悼與悲傷
　

侯宜君

　　 最近，來自羅馬尼亞的作曲家和鋼琴家捷爾吉和同為鋼琴家的妻子瑪爾塔金斯，在結婚六十五年後，一起演出雙重奏，在過去的六十五年間，他們也常有精彩的雙人演出。如果是人生，夫妻的共同演奏，在同樣的呼吸與節奏間，需要怎樣的默契？而夫妻生活多年後，如何能繼續維持這樣的默契和情感？
這次想和大家分享「四十五年」這部電影，片中男女主角的演技平凡中見精湛，雖然電影不若好萊塢院線片那樣高潮迭起，但對觀影者而言，很貼近我們的生活，是一部暗潮洶湧的心理電影，必須要有一些人生歷練才能看到暗潮下的洶湧。
　　電影描述一對已經結婚四十五年的夫妻，在正要慶祝四十五週年的前夕，丈夫忽然接到通知說，當年一起去登山的前女友屍體尋獲了，由於當年住宿登記時以夫妻登記，所以就通知丈夫要去認屍。這對原本平靜的夫妻兩人來說，無異投下一顆震撼彈。妻子壓抑情緒，繼續探勘舉行慶祝四十五週年宴會的場地。先生則準備出發去處理後續。
　　夜裡，夫妻談論此事，妻子忍不住想詢問關於前女友的細節，丈夫提到前女友失足瑞士冰山的年齡是二十七歲，妻子悠悠地說：「我媽媽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雖然我們認識了那麼久，卻從來沒有談過這些遭遇。」
　　心理學家佛洛伊德將我們的心靈比喻為一座冰山，浮出水面上的代表意識，而大部分在水面下的是潛意識。「四十五年」講婚姻生活，也正像冰河的隱喻，整個冰河，象徵夫妻間的關係，老年生活以及和老伴的相處，水面上外人看得到的部分，只是一小部份，下面的部分才是生命中的暗潮洶湧。
電影中的對白精準的描述主角心境：冰河融化得比大家像的還快，像海嘯般無預警襲來，把大家的一切都沖走。
　　突如其來的事件，讓他們去檢視雙方的關係。丈夫徘徊在矛盾間，過去和現在間。雖然兩人看似親密的分享自己想要的照片與回憶。然後就一起在客廳跳舞。最後丈夫仍忍不住半夜起來，躲在閣樓看前女友的照片和過往信件。並發現自己遭遇了婚姻危機和老年危機，感嘆地說：「現在對邀約已失去興趣，我覺得變老最糟的一點就是失去目的性。」丈夫很憂鬱的緬懷自己年輕時能勇往直前，不在乎文明發生的事。
　　但丈夫沒有意識到的是，四十五年前，女友失蹤給自己造成的創傷，沒有給自己哀悼和調適，就迅速的進入下一段感情和婚姻。有時候，人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遭遇創傷，為了生存，我們使用各種防衛機轉好讓自己可以繼續活下去。但過去的創傷雖然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會以各種隱微的形式，在生活中悄悄延續。像丈夫從女友失蹤後，雖然交往了新的漂亮女友，也走入婚姻，有很好的相機，但把它束之高閣，不再為心愛的女人拍照，不生孩子，喜歡的音樂，要養的狗……許多人生的決定和選擇都在哀悼這個失落經驗，前女友的死亡也變成這個婚姻的背後靈，主導許多決定。
　　當妻子發現丈夫竟然在看前女友的遺物，再也按捺不住地問他：「如果她沒死，你們沒去義大利，你會娶她嗎？」
這是一個假設性的問題，也是不該問和不該回答的問題，最糟的是丈夫竟然回答：「如果她沒死我會和她結婚！」
　　妻子的生存意義頓時崩解，這四十年來所建築的婚姻之屋，也剎那崩解，被回憶的閣樓壓垮，因為沒有機會哀悼，就讓自己現在的生活陪葬，沒有修通，這冰山融化時的力道，就足以沖垮兩人的婚姻。
　　鐵達尼號的愛情故事之所以美麗，就是因為死亡將愛情停在永恆。而妻子永遠敵不過四十五年前因冰封保持完好的前女友樣貌，贏不了死亡與回憶。冰封的青春，冰封的回憶，冰封的永恆，妻子在內心應該有自問：「我如何如何與死亡對抗？如何與冰封的青春對抗？ 」
　　丈夫把所有回憶放在閣樓的心理意義，可以感覺到從上壓下來的沈重，在整個夫妻的心理空間中亦如是。整部電影其實只在描述一週的時間，從發現屍體到舉行慶祝宴會，從一個死亡開始，歡聚結束，但妻子的心理歷程卻恰恰相反，發現屍體讓丈夫的心重新活過來，回到年輕時候的熱血，卻讓妻子的心逐漸死去，發現自從結婚那一刻，原來所有的認知都藏在秘密下，都和自己以為的不一樣。
　　當我們失去重要他人時，如果身邊沒有任何援助和協助，可以進行哀悼儀式，就會將整個後續的人生，都作為一個哀悼儀式，於是婚姻是一個哀悼與安慰的儀式，用來安慰那個愧疚後悔得自己，那麼這未曾融化的憂傷和創傷，和沒有機會表達哀悼的悲傷，終究成為婚姻的暖化危機，妻子被隱瞞四十五年的憤怒，暖化了冰河，或許也是重新開始的契機。
　　這一週來，妻子的心境轉折，過得比過去的四十五年還長，因為所有已認知的一切都翻轉，需要重新定義和重新整理。宴會，是婚姻的名存實亡，也是人生的重新開始，導演把這一切留給觀眾自行想像，如同我們的人生，精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