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盟(下)
 

陳玉峯

 

  

※第五問:山林火燒如何處理?369山莊旁以及雪山主峯旁的火災新舊傷痕跡地的見解為何?
  火本來就是自然界重大的環境因子之一,火燒可促進特定物種更新、循環,可維持草原動、植物的平衡,可焚毀若干有毒物質之堆聚為害,等等。林林總總的生態意義,正負面端視站在何等角度或經管目的而定。然而,就生態保育而言,最好先從長遠時空的生態相關作徹底瞭解之後,再予審慎長期監測,以及實施有關措施。
  如果屬於純粹自然生態的保育區,例如台灣國家公園之模仿西方的分區制度,則第一級的「生態保護區」是最高等級的放任自然,嚴禁一般人員進入,除非依據管理辦法,申請核准的研究或特定目的始准進入。則此等保護區如果發生天然火燒,是可以令其自生自滅的,不必予以人為的干預,包括滅火。
然而,我們必須了解台灣火燒的生態現象。以下依個人研究心得簡論之。
  1988年5月14∼19日,我在秀姑巒山、秀姑坪、大水窟一帶,測量了玉山圓柏活樹755株、枯立木36株以上,其中活樹最大胸徑約132公分,估計3,013歲;1株胸徑110公分,大約2,530歲;其次為108公分的2,461歲;再者,95公分的2,185歲,等等。
  我由年齡結構較集中處,也就是約略相當於遭遇火燒之後,再度更新的大約年代,從而推論秀姑巒山下火燒的天然周期,我得出300年前、700年前、1,100年前、1,500年前、2,200年前、2,600年前及3,100年前,各自可能發生一次大火。
  夥同全台各高山地區的調查,教我下達台灣在3,000公尺以上的高地,平均大約500年發生一次天然火燒,而可維持日治時代暨之前的高地相對完整的天然植群。
  然而,大約3或4千年來,台灣的原住民落籍中海拔,更向高海拔地區狩獵,且發展出火獵法,以及火耕生活型(火耕較偏於低海拔),例如布農人在八通關地區每隔一段時間即放火燒山,讓玉山箭竹、高山芒等重新長出嫩葉,吸引草食性動物群集而獵殺;也有三面放火,留一面火口讓動物集體逃出,而予以截殺,例如「鹿林山」地名的由來,即由成群動物飛奔而出的場景而命名。而此等中高海拔原住民的火獵法,在日治時期予以禁絕之,如今不復此道。
  我認為3、4千年來,由於原住民發展火獵的生活型,導致高地火燒的頻度大增,而國府治台前、中期以密集伐木,以及伐木後的造林、整地,乃至違法違規的高山農業、狩獵、登山不慎等,引起林火的頻率及地區暴增,直到保育運動興起,1990年代以降,始告恢復較接近自然火燒的頻度。
  人類進入台灣中高海拔之後,乃至1990年以前,台灣高地草原及松林的面積必然擴大,連帶地也影響野生動物族群的消長。凡此網脈連鎖、交互複雜的直接、間接動態相關,似乎未曾有整體的長期調查研究。禁獵且國家公園成立的30餘年來,台灣野動獲致相當程度的繁衍,雖然盜獵隨時隨地都在發生,特別是監守自盜的案例我就舉發過(警員盜獵,我向玉管處告發),然而,整體而言,絕對是保育有成,進而導致高地針葉樹更新的受挫,玉山箭竹(水鹿主食)也大受影響,因此,加進火燒因素的考量,事實上台灣高地在全球暖化大變遷的影響下,絕無單純火的經營管理議題,而是全面或整體生態系的龐雜迴饋相關大命題。
因此,此一大哉問,牽涉的層級、面向、時空、終極目標、保育策略、運動因素、動植物族群消長與演替、文化及政治考量,族繁不及備載的動態高變數議題,理應先釐清較簡單、多面向的探討之後,動用大數據及前瞻預估,並迴饋檢討,才能有一稍微合理的傾向或答案(也是暫時性者)。
  在此,我先只就植群與火燒的台灣高地常識,條列簡約交代。
  1.海拔約2,500公尺以上高地,一旦發生森林或灌叢大火,要恢復原始林相,動輒數千年,例如3,000-3,500公尺的台灣冷杉林帶,此涉及台灣冷杉族群更新之限於林緣效應之所致,曾有人估算合歡山區假設不再火燒,則冷杉林的擴展但只每年約18公分!遑論高地火燒之後,頻常陷入高頻度的高地草原地表火。因此,整體而言,在人跡頻繁處的火燒,最好傾全力撲滅之。
  2.台灣高地經由亙古以來的演化,存有天然防火線,且不同樹種具備特定起火燃燒的最低臨界溫度,例如台灣冷杉通常得750℃以上始可燃燒,台灣二葉松則較低,等等。基本大傾向,南向陽坡易於發生火燒,乾旱季若乾草多,則落石擊發的火星可以引燃而發生;北向陰坡則燃燒甚為困難,因而一座山之陰陽兩坡交界的山稜,自成天然防火線,數百、千年的多次大火也無能逾越。又,從上坡段往溪谷方向,或凹陷而相對潮濕區域的邊緣,也是天然防火線,故而高地草原與下方凹陷小溪溝或排水匯聚的部位,常呈齒牙交錯的「火燒維持線」,過往常被誤認為「森林界線」。
  3.台灣最常見與火燒形成反覆或循環關係的植群有兩大類,即高地草原與松林。
  高地草原即以玉山箭竹、高山芒、巒大蕨為指標的反覆火燒植群,伴生以多種耐火的灌木。
  松林以台灣二葉松為大宗,華山松次之。松林之反覆火燒,存有多項有趣的生態現象,例如:易燃燒的松林火燒之後,刺激龐大的松子萌發,形成密緻的小松林。隨著生長競爭,松樹個體競爭陽光等因素,進行自我打薄(self-thinning),也就是密度漸次降低,乃至成林後,大抵維持特定的密度;松樹愈大株,被火燒死的概率愈偏低,因而多次焚燒的松林內老樹,其莖幹內通常以炭末記載著火焚年代,鑽取年輪即可判讀;松林幾乎與火燒形成「親密的相互關係」,松林因火而擴大,火依松林而頻發,故而台灣二葉松贏得「火燒適存樹種」的指稱。
  而玉山箭竹原本是針葉林下高大的竹類,由於它以無性繁殖的地下走莖方式拓展,只要土壤層的厚度深於一定程度,台灣2,000公尺以上的山地林下,以它為大宗。如果森林發生大火,焚毀地上部植株,因為火燒通常發生於年度低溫乾旱季,玉山箭竹植株的養分具有「躲防空洞」的天性,早將大量養分於前冬乾季節,移送地下根莖系統,因而即令發生大火,對其全株的傷害不致喪命,其仍然保存地中的大量養分,隔春又可再度抽長新筍,重建其大面積原地的族群。
  但因再抽長的新筍、新竹稈畢竟受到部分的耗損,加上陽光轉為直射頂芽,具有抑制抽長的現象,且風力較大、空氣濕度轉乾,夥同其他環境壓力或水土流失等等,再度萌長的竹稈大約只為原本高度的一半以下,且竹稈直徑縮小,但竹稈數目卻增多。
  凡此現象,隨火燒之後,頻常陷入類似週期性的火燒,因而多次火燒之後,竹稈愈來愈多,稈高愈來愈矮,稈徑愈來愈細,甚至愈後發生的地表火燒的時程愈短,火的溫度也愈低,因而地上竹稈不致於被燒死,轉而長出火燒後稈基的側生芽,而非竹筍稈,因而稈數大增到每平方公尺內,可超過1,600稈,此時的矮細竹,狀若草地生,因而被世人誤稱為高地或高山草原。
  我的博士論文即研究玉山箭竹的生態專論,也出版多冊此面向的專書,細節就省略,而像玉山箭竹如此高度的「耐火燒」,「焚而不毀」且不斷蛻變,我戲稱其為植物界的「九命怪貓」。
4.講露骨些,台灣高地歷來的火燒大多是自動熄滅者。所謂救火、滅火行動,大抵是唬唬外行人的噱頭,實際的作為是預估風向及山稜位置等判斷,在大火來臨前,先行放火回燒出「防火巷」,避免延燒過來而已。
過往電視上曾出現救火人員,以保特瓶裝水在「滅火」的荒謬鏡頭,令人反諷乾脆排排隊,灑泡尿也可以救火!真正火場,視風向而定,有時幾百公尺外,生人都無能靠近,而像鹿林山曾經的大火,發生燒死數名救火人員的慘劇。
  5.其他火的生態(略)。
  話回雪山山區的大火。
【369山莊的台灣冷杉白木林區】
  1.369山莊所在地(約3,100公尺)屬於雪山東稜線的北向坡,先天條件並不容易引起火燒。山莊後方一片冷杉被火焚後的白枯木(晴天所見,今已式微),有人說是1912年所燒成。然而,我從日本人研究文獻的搜查並無紀錄,且推測是1937年之後才形成,但不知道主管當局有無追溯出明確的年代?
  2.369地區於2008年12月18日,因救援登山客,放火生煙指引直升機,不料直升機螺旋槳煽起火星四散,引發大火肇災,燒毀高地草原4公頃餘、約0.5公頃的白木林,以及若干活樹遭殃。
  3.2014年1月20日,登山客焚燒垃圾再度引發高地草原火燒0.2公頃,出動直升機吊水撲灌滅火。而2001年也曾因人為不慎,燒毀8公頃草生地。也就是說,16年來至少燒過3次。
  4.這片高地草原及白木林最大特徵在於「森林與草原的位置上下對調」!通常熱氣流上升,山頭、上坡段都燒光,而下坡段及溪谷不會火燒,但369山莊附近卻在中坡形成火燒的高草生地。
  5.我推測這片高地草原形成的起始火燒點,應該是數千年前的超級大火,而後久遠年代以來,反覆草原地表火發生數十、百次,週遭森林則不斷、緩慢地,依林緣效應而入侵草原,但草原火卻不斷反撲,時而反攻入侵森林區。最後一次,即人為放火引發,由草原回撲白木林或森林林緣;倒數第四(?)次草原火回燒森林(上燒),形成了「369白木林」,其年代待考。
  6.因此,由生態角度、知識傳播或解說,必須將高地草原、林緣效應,火線的拉鋸等分開解析,再予綜合或合成對「事實」的解釋。我於1980年代曾在合歡山設置火燒線區的永久樣區,長期觀察其拉鋸戰,在此略之。
  7.白木林不是森林,卻是白枯木「林立」。白枯木如同抽掉神經的牙齒,可以存在多久,端視火燒程度(蛀牙類比)、何等樹種、海拔及環境壓力,以及腐蝕菌種等綜合效應,而草原再度火燒當然是更強烈的銷毀作用。
  一般台灣冷杉的白枯木大致可以挺立半世紀至百年,或以上;玉山圓柏的白枯木,依我調查演算,可維持2、3百年,甚至更久些。
【雪山主峰附近的玉山圓柏矮盤灌叢火】
  1.萬年前雪山山頂、稜線應是萬年冰雪封凍,冰河期結束後,以數千年時程,配合所有環境因素的變遷,由開放式的矮盤灌木緩慢閉合,形成玉山圓柏與玉山杜鵑的灌叢社會,亙古以來,此區似乎並未發生自然火燒(我估計至少千年)。
  2.1991年元旦,登山客肇災,連燒約5天,燒毀玉山圓柏等矮盤灌叢面積多達11公頃(註:國家公園解說牌誤植為6月)。當時,我曾口誅筆伐(發表於1991年3月12、13日,中時晚報)。
  3.如今這片火燒遺跡已歷經4分之1個世紀的次生演替,想必雪霸國家公園或林務單位必已留下長年監測研究的精密紀錄?如果沒有,為時未晚,設置永久樣區長期追蹤,必可成為配合暖化等全球變遷,為北台灣高山留下最基層、最根本的資訊。


※第六問:相對於翠池圓柏純林的特殊性,台灣還有其他更凸顯台灣自然史的樹種嗎?
  這一問,問出台灣70餘年來文化價值觀及教育思潮最嚴重的盲點之一。我的回答其實已遍佈在所有回答之中。至於「價值原理」,過往我以日本猴子及幼稚園孩童的行為已闡述。
  1970、1980年代,我對台灣自然生界的最大領會或感嘆之一:山山不同、地地互異,每座山系自成複雜演化史的獨一無二,台灣高歧異的自然現象,實乃地球生命演化史劇烈的實驗地,見證上主事業極端的表徵。
  所謂上主所造,必有其用意。新近我再將舊資料重整、老觀念新詮,且加上自然哲學的拙作《有容乃大》一書中,對此問可做唯物科學式的舉例回答。
  單獨論樹種,當然可以列舉一籮筐,但玉山圓柏及台灣檜木,或許可以提出很有意思的遠古史大會串。試想來自東喜馬拉雅山系的玉山圓柏盤據台灣的高山地區,來自古亞洲與北美洲毗鄰活化石後裔的檜木,坐守台灣中海拔,它們都是古生代地球最後的珍異孑遺,不僅從生物或自然科學知識讓人「吃不完兜著走」,更可延展人文旁多意象的創發,還有,屬靈的連結與冥思。
  每一物種如同你、我及人種,承繼著地球血緣,其內容及意象,足以回溯靈魂所來自!天啊!我跪地感恩所有生界與無生界!
 

※第七問:這次可能是老師最後一次長天數的深山踏查,有何想法想跟後輩晚生分享?
  再老的樹幹,長出的還是嫩芽、新葉,生命沒有「最後」,只有不斷的新生與蛻變,而且,我從來要求自己跟百、千、萬年後的自己再相見,遑論我的「前世」本來就是山林中的「修行人」(註:胡扯而已!請別往神祕主義聯想,但請細審人的意識,從來可以超越唯物認定的時空),我們可以追溯至「無史以來」!
有限的表象生命,自有古老的感嘆辭: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這是「作繭自縛」,雖然為的還是羽化蛻變、繁衍新生。
  2013年3月5日,南一段行腳於登上卑南主峰山頂時,對著夕照及腳下雲海,我依MIT主持人的發問,回答了「願望」後世子孫還可體會、感受這一片天造地設,但基本上我應該不會想要去「告示後輩」之類的行為。因為生命各世代從來自行承擔。我當然還會繼續上高山、入山林,說不定時程將更長。
40餘年來我在任何海隅、山巔的領會,感悟萬千,說分享,最是忘言的最佳分享,就讓台灣山水告訴所有台灣的子民,我們是何其得天獨厚啊!
  我在課堂上、野外解說其實一直都在分享。人的群性,總希望把自己最興奮、最激動的,可以共享的分享給他人,偏偏深層的,無從分享,只能逕自體會吧?!
  一系列故事或許可以分享也未可知(例如人心無年齡、40餘年林野的故事、保育運動的滄桑……)。
 

※第八問:老師曾任職保育單位,本身是生態學者、教育者、哲學家、系列寫作家、環境運動者,等等多元途徑實踐了3、40年,今後還想做些什麼?
  以前我常在演講時告訴聽眾,人之將死,想起的不是一生的「豐功偉蹟」,而是該做未做的有意義的事,也就是某些類似遺憾或未竟的志業。然而,這是沾黏,只是為了鼓舞大家的某些打氣的話。我在年輕時的自我要求是:今天不必做的,一輩子也不用做了。事實上沒有這種事,這只是要求自己當下的積極性罷了。
  如同演化,你走向某一個選擇,當然是不歸路,因為生命從無回頭,但是每條不歸路的任何一個佇足點,又充滿無窮的新機會、新希望、新選擇。真正的挑戰是人的慣性或懶惰性。我常強調人的終極天性,就是要突破DNA給自己的囿限,而且,人還可以超越物化定律!
  還想做什麼是「隨順」,但隨順不是消極的盲從DNA,或跟隨物化定律(例如終極原理的焓與熵,恰好相反,生命的本質是反動與戰鬥),「隨順」是一種智慧積極的選擇與具體的實踐!
  直接而表象的回答是「無限可能」,但等於沒回答,而手邊正在做的是張顯台灣文化的精美瑰寶,例如我正研撰著台灣宗教奇人《李岳勳傳》,但任何因緣際會,總是會牽扯出龐多的「意外」,例如新近我寫了畫家陳來興的畫作,或我對藝術的見解,等等。
  「不想做什麼」也是無限;「想做什麼」只能在當下的演化點。
  早晨8點的陽光、中午的燦爛、夕照的莊嚴,色溫都不相同,而明天太陽一樣升起,但每天每分秒的光譜多少也有差異。物化世界如此,意識靈界更加浪漫無盡!
 

※第九問:陳月霞老師與您是人生伴侶,亦師亦友,也是志業夥伴的關係嗎?請談這面向。
  陰陽、正反、二元既對立,也是同一回事。由亞里斯多德邏輯推演出來的,生物與生物的關係共計8種,無論競爭、互利共生、附生、寄生……,只有一個存在於共同時空的特定段落的複雜網狀立體且動態的關係,也是永世遠近親疏、多元交纏的連鎖影響。而關係是一種界面的智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