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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君明珠色還空！
――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賞析
鄭邦鎮
一、午後奇緣
珍珠，古今中外之同好，終歸是「色」，而究竟是「空」！
曾被遺忘一百多年的十七世紀荷蘭畫家維梅爾，到了十九世紀初期，果然獲得歐洲藝壇應有的、高度的注目和推崇。不但他的名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享譽世界；在台灣，藝術家出版社主人何政廣在1998年就把《維梅爾》列入所主編的「世界名畫家全集」了。
限於我個人的養成訓練，《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部電影，使我聯想起四個中國古典文學人物：東晉的陶潛，大唐的張籍，大明的歸有光，和大清的張心齋。由晉而唐而明而清，在時間與意涵上，也涵蓋了《戴》片的種種面向。若畧作互參，或許也可以形成「作家的模特兒與畫家的模特兒」的對比情趣，特別是所有的文本裏，重點都跟男女、珍珠、眼神有關；而結緣的場合，又在提倡「人間佛教」的台南妙心寺，的確是溽夏中消暑靈修的午後奇緣！
二、唐，張籍的〈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一千二百年前，中國唐代盲眼詩人張籍（766－830）寫了這首以「明珠」為焦點的樂府詩〈節婦吟〉，膾炙人口，流傳千古。全詩以一句淺白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作結，多麼貼近人性，多麼根乎心，惜乎緣，發乎情，止乎禮的底層社會詩啊！難怪張籍和白居易、孟郊，同被尊為唐代元和年間「元和體」的社會詩人。（至於也有學者認為這其實是張籍不願接受當時割據一方的「藩鎮」軍閥李師道的招納，而託詞婉謝的告白之作。於此暫不具論。）
今天（7月15日）在台南妙心寺「午後電影院」觀賞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就是一部以「珍珠」與人間至愛為主題的電影，雖然作品時間不像張籍的〈節婦吟〉那麼「古早」，但因影片對四百年前的荷蘭生活、服飾、文物考證精詳，對觀眾來說，仍然充滿了「古早味」。
三、《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的特色
這是關於一幅名畫，一本小說，一部電影，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社群裏，幾度翻轉，顛倒眾生的故事。
1665年荷蘭的名畫，1994年修復，1998年台灣出版介紹專書，1999年美國寫成暢銷小說，2003年小說拍成電影，以及2003同一年的小說中譯本，可以說到了電影上映以後，維梅爾及其〈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席捲了此後十年以上上層社會的關注；更在2017七月份的一天，成為大家在妙心寺「午後電影院」講座上的一次分享。
這部電影雖是根據小說改編來的，但對小說主題這幅畫來說，小說卻是三百多年後才由「看圖說話」橫生出來的，跟其他根據神話傳說、宗教經典或歷史故事而產生的畫作不一樣。例如宗教史上、藝術史上許多「聖母聖子」的名畫，總是透過「聖母高舉聖子過頭」或「聖子戴著『項鍊』」，來象徵聖經所載聖母、聖子的地位之崇高與特殊。我們也自然理解，聖子的「項鍊」當然是來自「聖母」。再如在這部電影的畫面上，最先呈現的〈聖母抱着死去的耶穌〉，以及最後出現的根據羅馬史事而創作的孝女哺乳獄中垂死老父的〈西門與佩羅〉，兩幅都是根據故事而產生的名畫；唯獨做為全片核心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一幅，卻是從一幅三百年來語焉不詳、解讀不一的名畫，由作家崔西雪佛蘭萌生想像，憑空虛構而成的一本繪聲繪影的小說。尤其小說和電影裏的珍珠耳環，卻偏偏來自女主角的對立面，就是衝突矛盾的源頭，也就是壓迫者（女主人）的珍貴飾物。接著由小說改編成電影，然後更由電影引領觀眾去試圖深刻欣賞這幅畫作。這樣不尋常的經過，不但意味著這幅名畫的幽微神祕，也說明了作家雪佛蘭的藝術及文學的造詣。然而，焦點總在「珍珠」，不論畫中、小說中，或是電影裡。
四、對比霍桑的《紅字》
如果以大約同時代為背景題材且同為西方小說經典的《紅字》來做比較，就可以發現一些對比。《紅字》是以1642∼1649年間美國麻薩諸塞州清教徒區的有夫之婦海斯特紅杏出牆的犯戒故事為梗概，年代上、宗教倫理上都和《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背景相當，描寫的則是人性與神性、情慾與戒律的衝突與和諧，而探討了守戒、原罪和內疚三個嚴肅主題的故事。那是由美國文學家霍桑在二百年後的1850才根據當地故事寫成的小說，並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故事主角海斯特被迫只要出門就必須套穿繡着表示「淫蕩」的紅色字母「A」的背心，並派人在她和女兒――她跟情夫牧師的私生女珠兒（Pearl，珍珠）――的跟前，吹打樂器開路，故意誇張地引起大家的鄙視和唾棄。其後，到1861，1878，才漸漸出現了多幅以《紅字》故事主角海斯特跟珠兒的相伴忍辱為題材的多種風貌畫作。至於電影，更是遲至1995才改編拍成，中文片名叫《真愛一生》或《紅色禁戀》。《紅字》電影，跟小說原著的內容、旨意和結局，出入都很大，不但弱作強，死作生，甚至是悲劇與喜劇的翻轉。若論及文學原作的意涵和成就，我個人覺得《紅字》應比《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高深且普世價值得多，但改編成電影之後，因各有增損和詮釋，尤其《紅字》更藉由美女明星黛咪摩兒的魅力，而趨向大眾電影的路線，兩部電影已經各擅勝場，平分秋色了。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幅畫作，是荷蘭「黃金時代」與林布蘭齊名的大畫家約翰維梅爾的傑作。維梅爾（1632－1675）只活到43歲，生活清苦，作品不多，但他身後傳世的35幅作品，卻分別流轉而受到世界各國的典藏。其中這裡討論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則典藏在荷蘭海牙的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裡。美國女作家崔西雪佛蘭是維梅爾迷，她立志要遍訪各國各大美術館去欣賞維梅爾的每一原作。據說當她造訪了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細細品鑑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之後，在極短天數之內就虛構出一個同名的小說創作，也就是這本1999年的暢銷小說。由於維梅爾的生平事蹟留存不多，空白本來就大，所以我個人相信雪佛蘭在此之前，既已對維梅爾的作品和生平下過許多研究的功夫，因此知道可以有很大的虛構空間吧。
五、葛麗特、荷蘭與安平
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果然是探索一幅名畫，一個畫家，尤其是一個時代、一個文化氛圍的典範。從影片開映的第一幕，女主角葛麗特在寒門簡陋的廚房切菜的瑣事，那個特寫鏡頭，就已呈現了顏色、幾何造形和美妙節奏的藝術格調。事實上，整部95分鐘的影片，每一幕畫面都是一幅幅的油畫，這是貫串這部電影全程的特色。即使是貧女葛麗特為應徵女傭而初次踏上僱主畫家維梅爾居所之前一刻，在運河邊才下船登岸的港邊即景那一幕，那些販夫走卒的勞動，推車上的蔬果色澤，運河小橋，橋下渡船，盪漾波影，對電影觀眾來說，已是充滿勤奮、色彩和希望的風景畫、人物畫及靜物畫的三種油彩風情了，何況行經其間的葛麗特，跟那些場景、光影與動態的融入，是那麼自然契合，讓觀眾自己徬彿置身其間，而忘了那是電影院的銀幕！
當然，對台南人來說，若還記得台江、五條港、安平運河，也不淡忘1624來統治過安平的荷蘭，就必能領略其中別具情懷的奧祕！
話說故事的場景，維梅爾的家，就在荷蘭的代爾夫特，現在是著名的陶瓷城市，不但有很多運河，很像當時的大員（安平），而且荷蘭商人經營安平的東印度公司，就在這裡。當時荷蘭的西印度公司，經營北美的另一據點，後來成為今天的紐約，可見當時安平的場面。我們一面值得回到熱蘭遮城日誌，一面必須回到當時的世界貿易港安平。這是整部電影對台南（大員，台窩灣，台灣，安平）特別有召喚的因素所在。後來被大清帝國統治後，安平已降格淪為一個中國所不重視的「國內」小漁港了。這不能不說是電影《戴》片超越小說，能以對歷史背景的詳細考證而呈現了十七世紀大航海時代的代爾夫特跟安平之間臍帶相連和心律共振的默契十足所在。日本人把對中國文化學術的研究稱作「漢學」，而把對荷蘭文化學術的研究稱作「蘭學」，那麼，不但當時荷蘭帶給日本和台灣的深遠影響，即使21世紀的現在，荷蘭在文明世界當中，仍然有著舉足輕重的典範地位。
事實上，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Brook）就根據維梅爾另一幅名畫而寫成一本《維梅爾的帽子――從一幅畫看十七世紀全球貿易》（黃中憲譯。2009，遠流）也說明了人非孤島，無人可以自足自全。國際貿易，文化交流，激盪創發，甚至禮失而有待求諸野，莫不存乎其中，更甚而往往存在一篇文字、一項文物、一幅畫作或相片之中。
最近企業家嚴長壽先生仍然認為台灣最應學習的國家是荷蘭。就文化、貿易和歷史背景而言，確實不錯；只是嚴先生似乎故意跳過台灣還未建國，沒有「國格」（例如「世大運」明明在台灣舉辦，主辦的「台灣」地主隊卻必須叫做「中華台北隊」），成不了任何一國，更成不了荷蘭。不解嚴先生為何跳過這個沒有梯子無法登樓的眼睜睜而無奈的課題，而提出如此的命題。
六、維梅爾的苦悶
根據崔西雪佛蘭的小說改編的電影，採用簡單的、順時間的平鋪直敘，而完全不用倒敘、穿插、蒙太奇或意識流的手法，使得整部電影呈現得簡潔、樸素。這樣的好處是一方面符合女主角純真、天真的出身和經驗；另一方面也才能把較多片段留給故事中所要襯托的幽微寄託。嚴格說來，整部戲裡，只有當觸及到美與藝術創作和藝術欣賞的人、事、物時，甚至就在一舉手一投足、一字半句、一絲一巾、一個眼神、半邊耳環之際，才進入幽微之境而真正引人入勝。也就是說，戲份的掌握可以說是十分集中且成功。所以說這既是一部必須從頭到尾聚精會神認真觀賞的影片，也是一部高水準的藝術教育電影。
日本文藝家廚川白村認為，藝術的產生，起於苦悶，所以文藝的創作和欣賞，是苦悶的象徵和共嗚。德國小說家兼畫家赫曼赫塞更直接點出，人類因為「失去尾巴」，而無法像動物一樣透過尾巴表達內心世界，因此形成一種無法宣洩的痛苦和無奈。藝術家因為對痛苦的感知和表達的意志更敏銳與更強烈，所以找尋一種尾巴的替代品的動機也超乎常人，特別強烈。畫筆就是尾巴的一種，藝術家為了抓住美，更需要有畫筆這個替代工具來表達。
從時代先後而論，荷蘭的約翰維梅爾，其實是比赫曼赫塞、廚川白村更早的典型。他一方面不但有藝術家的超級苦悶，另一方面還有俗不可耐的婚姻枷鎖――妻子和岳母，以及一窩要養的小孩。電影情節敘及他的妻子生完第六胎，馬上又懷了第七胎。事實上維梅爾在短短四十三年的一生中，總共是有十一個孩子。這樣的負荷之下，柴米油鹽之不暇，遑論琴棋書畫？要不是天生敏捷，見美就收，恐怕早就迫於現實而淪為為五斗米折腰的畫匠了。蘇東坡說：「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相信維梅爾的現實壓力，也更加強化了他這樣的藝術態度吧！
天地萬物，有因有緣，因緣具足，一切自然發生。例如女主角葛麗特的父親也是畫家，葛麗特的藝術天賦，顯然與生俱來。但是一場意外，父親眼失明，手受傷，已無法作畫謀生，因而家道中落，致葛麗特不得不離家去應徵維梅爾家的女傭。正因這樣的因緣，不但反而讓葛麗特展露了敏銳的美感天賦，當下說了重重塵垢與窗明杌淨的光影效應，因而進一步獲得對繪事條件琢磨的機會，學會辨「色」，辨認「白雲」的真正「顏色」；乃至於開拓了主人維梅爾的天眼，終於畫出傳世不朽的名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七、唯獨藝術不妥協
通常只有英雄聖賢達到「可歌可泣」的境界，世間凡人，隨緣過日，偶有些些「可圈可點」或「可喜可賀」的際遇，已屬福份。中國清代才子張潮說：「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話雖浪漫，其實是十分期許自我的謹飭功夫了。英諺說：「Envy
has no
holidays.」嫉妒沒有假日。意思是善妒無了時，既害人，也害己，弄得大家永無寧日，只能勉強三餐度日，四時虛耗，向下沈淪，草草一生，當然就與「詩畫」境界絕緣了。
電影故事中的女主人，藝術家的「拙荊」，不但善妒因而錯過美感經驗，毀掉藝術家的「尾巴」，甚至教孩子專門猜忌構陷，造成因緣的「虧損」而不自知。這就很難「入詩入畫」了。當她面對得之不易的名畫〈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時，不但不能反省要不是連自己的母親也幫著女婿蒙蔽著她，就不會有這麼完美的作品；相反的，她對着所有的人責問了一句：「為什麼不畫我？」接著還要動刀毀畫！為了護畫，最後維梅爾和岳母也只好向她妥協，立刻辭退葛麗特，一場善妒的紅塵鬧劇才告落幕。「過盡千帆皆不是」，堅持只有「入詩入畫」的才寫才畫，這是藝術的不妥協，妥協就無藝術！葛麗特是維梅爾的另一隻「尾巴」，而從此失去尾巴的、痛苦的藝術家，也就被迫在紅塵是非的凡庸日子裏載沈載浮。根據記載，此後不到十年，他就以短促的四十三年，結束了他的一生；而再過不久，他的妻子也離開了人世。從後世來看，雖然珍珠不在了，但卻更以畫中耳環的形式存在，反而是用人間缺憾昇華而成的極高境界了。若僅就象徵意義來看，這個追求典範的行動，不也比擬著「聖母高舉聖子過頭」或「用項鍊榮耀聖子」嗎？
八、明，歸有光〈 寒花葬志 〉
幸好「缺憾」正是另一種「美」！
歸有光（1506∼1571），大明帝國的文學家。歸有光在「古文」（文言體的散文）史上地位很高，被推為「明文第一」、「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後的「第九家」，尤其是他的「八股文」及「小品文」，更稱聖手。
歸有光的雜記作品中，收了他的一篇耐人尋味的小品極短篇，僅112字的〈寒花葬志〉，記述家中一個名叫「寒花」的二十歲婢女之死。文極簡短，只寫眼神，因而與〈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正有異曲同工之妙。他這樣寫：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1537）五月四日
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因為是文言文，今人不易一目通曉，卻更像一幅神秘畫作。我們若參考專家的評析，「有光未寫出相伴之歲月，然若非深深眷慕，何人能憶及往昔之面貌？年幼寒花，令有光愛憐，十年相處，不復垂鬟，愛憐化成戀情，至死而不能明白說出。垂髮入眼與黑髮薄命，有光雖寫其幼歲之生，亦更哀其薄命而亡；寫生寫死，悲痛可知。」或「本文是作者憶念亡妻和女婢所作。寒花，女婢名。有光三任妻室，（其作品集內）不見有妻室的「志」或「表」，卻獨於媵婢寒花有之，此間之懷思，無須言明。又，明、清禮教仍嚴，祭祀之際雖有情愫，然僅能隱約言之。又從文藝心理觀之，非摯愛之生死，無可引起創作之動力。是以〈寒花葬志〉一文，實乃有光面對禮、情兩者內心之掙扎，與具茫茫生死之慨嘆。在〈寒花葬志〉通篇行文中，兩位主角無非是有光與寒花，魏孺人反成配角。「婢」不能以「寒花」之名見於文中，而僅能以葬志顯其名，此中之苦抑與無奈可知。」這不就是「生老病死苦」的進行式了嗎？
婢女寒花，十歲陪嫁，十年而死，則死時20歲。那年1537，則歸有光31歲。我們很難斷定他們的情分深深深幾許，但是一個高知識的文學高手，跳過三任妻室，反而以紀念人物的正式傳統文體名稱「志」，來描述寒花，雖然拘於禮教，文內僅以妻子為名，而以妻子的陪嫁婢媵身分提到，而不稱呼她的名字，其實名字正安嶔在篇名裏。這不能不說是挖空心思的巧計，而作者的心事，其後人及讀者反而可以想見。
九、愛的藝術
讀了前引的〈寒花葬志〉之評析，就像觀賞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部電影；而讀了〈寒花葬志〉極短「原文」，就像是欣賞了〈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那幅名畫。從相關記載來看，維梅爾得年43，共育11子女。片中劇情他的妻子生第六胎，懷第七胎。推算起來，影片中維梅爾在為葛麗特穿耳洞、戴珍珠時，他還只是三十多歲，而葛麗特應更在二十出頭以下。以這樣的登對，在藝術美感的召喚下，亦師亦友的相知相惜，並無足怪。「發前人未發之論，方是奇書；言妻子難言之情，乃為密友。」何況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即使才有一分交情，就覺得還有九分可進展；即使已是九分交情，也還是有一分夠不著；即使有十分交情，也還是有禮教拘束。禮教之外，更有階級身分的桎梏或藩籬。
另外，在中國的漢字史上，有些部首的字，例如「童、妾」上面的「立」字頭，實在與站立的立無關，其原始本義可能是一個上古氏族徽章的符號，而黥刻或烙印在奴隸額上或身上，用來辨識「財產」的，男奴為童（後作僮）；女奴為妾（後作婢妾）。再如「奚」字，原始造型更是被以繩索牽絆的奴隸或罪犯（後作傒）。另外有些字因為用法特殊，也就產生了特別的符號意義，例如「璫」字，原來只是一種玉石飾物，但因後來專用在「太監」的帽子上做識別符號，所以大家又把所歧視的太監身分叫做「璫」，例如魏忠賢被貶稱為「魏璫」，璫字也因而貶值。
在《戴》影片內，我們可以比單憑一幅油畫更深入體會葛麗特的角色。她的頭巾夜以繼日地包覆著她全部的頭髮及雙耳，連門當戶對的勞動階層愛人彼得，也無從窺探。這個清規不但她是遵守的，連她的母親臨她離家前也再三叮嚀。那個髮巾的樣貌，是由於宗教信仰，還是表示守身如玉，還是表示僕傭身分，也值得我們留作研究。但是，我們不能疏忽的是，不論階級身分，即使「道在屎尿」，仍然「美在其中」矣！
十、奴為出來難，任君恣意憐！
不過，一旦大財主的色心來勢洶洶，葛麗特警覺到唯恐清白不保的時候，她是當下主動奔向真心愛她的少年彼得的，「奴為出來難，任君恣意憐！」過了這樣的大關卡之後，她已卸下心防，決心更為藝術之愛，踏出腳步，共襄「情意昇華」的盛舉了。因為，沒有比成全一項至高至美的創造，更值得盡心了。何況，清教徒女性的卸下頭巾，露出秀髮，已是放縱；而接受象徵「破身」的穿耳洞，更屬痴狂。「春風放膽來梳柳，夜雨瞞人去潤花」，儘管階級對不準，身分達不到，妒恨避不開，但「美的召喚」更堪擁抱，「吾欲仁，斯仁至矣！」這其間的誰主誰從，已難分說。藝術與情愛，大抵如此。然而，就此而論，則女主人的跳腳，並非無理取鬧，最後只剩下誰來仲裁的問題而已。大清張潮（張心齋）的《幽夢影》所謂「雨之為物，能令晝短，能令夜長。」是短是長，是色是空，端在天地慈悲，一念之間了。
中國東晉還有一位「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田園詩人陶潛（陶淵明），在擔心兒子的生活負擔和勞動力不足時，曾送給兒子一個奴才，但附了一封信，信中叮囑了一句：「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視奴如親，將心比心的慈悲情懷，溢於言表。在《戴》片上，也在曲終人散之前，及時呈現了老夫人、好色財主及男主角維梅爾各從不同角度將心比心地妥協對待了葛麗特，動機應該都一樣出於「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吧！
好在葛麗特靠著上天的福祐，和她的聰慧，在老夫人、女主人和資深女傭三個女性，以及父親、維梅爾、老財主和彼得四個男性之間，得以歷遍人間，而公私迪吉。尤其維梅爾和老夫人在最緊要的關頭保護了她的貞潔，也幫她奔向她真心相許且門當戶對的彼得；至於財大氣粗又好色的贊助者，雖然飽嚐了「求不得苦」，卻仍然按約定收藏到那幅〈戴珍珠耳環的少女〉，而枯坐在畫作前默默痴想，我們還是可以尊稱他「求仁得仁」的吧！
十一、慢的藝術
在電影中，維梅爾在葛麗特要離開時，派人把那副珍珠耳環送給她做紀念。根據記載，維梅爾是在幾年後，自己去世前才把珍珠耳環送給遠方的葛麗特的，而當時葛麗特已經嫁給彼得，子女成群，生活拮据。葛麗特只能把珍珠變賣，以貼補生活。正是：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而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塩醬醋茶。
變賣珍珠耳環時，葛麗特可能已不記得穿耳洞時曾親身膚受的刺痛，更不能預知三百多年後，這幅油彩的存在和價值了！
這幅「珍珠耳環」的名畫，到了小說和電影，重心才移向「戴」去，電影觀眾只好溢出電影，參照小說和記載，以一窺「色」與「空」之變幻與和諧了。
回頭說維梅爾的岳母。就這部浪漫電影的劇情而言，她的造型，實在沒趣。但她在一家三代的家庭生活中，扮演著不偏不倚，居中協調的角色。《幽夢影》說：「妻子頗足累人，羨和靖梅妻鶴子；奴婢亦能供職，喜志和樵婢漁奴。」看來老夫人最能看破，「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尤其她跟那個好色的贊助人、收藏家所演的老旦、老生的對手戲，其實非常重要。因為他們倆的串場，不但使得維梅爾一家老小的現實生活得以像年輪般維持下去，岳母更以維梅爾的經紀人之姿，具體而微地為當時「荷蘭時代」的世界藝壇交易活動模式，做了一個鮮活的註腳。一個年邁寡居的老婦人尚且那麼有藝術交易的知識和手腕，荷蘭真不愧是屹立不搖的世界貿易及文化大國！
崔西雪佛蘭的虛構小說《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是節奏愉快的作品。改成電影，由於導演的詮釋，整部影片成為值得一幕幕細細品嚐的、一幅幅的油畫，因而可以當作賞畫、觀棋或崑曲一類的「慢的藝術」，而不是划拳、相撲、俳句一類的「當下藝術」了。
十二、維梅爾的帽子
電影跟小說的細節有許多出入，就電影論電影，當然是一種框架上的方便。若要更深層了解一幅畫或背後深層的故事，當然就值得完整閱讀崔西雪佛蘭的小說，及上文第五節提到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的《維梅爾的帽子》2009等書了。
聚散隨緣，節婦何恨？
終歸是色，究竟是空。
還珠贈珠，何有了時？
整體而言，《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這部電影，不是宗教、商業、娛樂取向，而是不論其中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都已完全統一在「藝術」之下，十分成功的藝術教育電影，誠然值得欣賞和推薦。
最近台南市成立了「行政法人台南市美術館」，我常深思，如何淺白地說明，有了這個美術館就能怎樣？或有這個美術館和沒有這個美術館的差別在哪裏。我在所主持的快樂電台全國聯播節目「舊頭殼新思想」和「安平台灣西拉雅」上，就此訪問了佛光大學文化創意學系潘襎教授，他的答案令人激賞而受益！我以同樣的態度做了以上的探討，希望有助推廣人間佛教系列中的藝術教育，以提升市民藝文素養，也希望有緣能呈請潘襎教授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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