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摩詰經》對蘇東坡禪意詩的滲透
 

林文欽

 

  

   蘇東坡(1037-1101A.D)生長於四川眉山,自唐代以來該地區佛教就甚為發達,故青少年時代的生長環境,將佛教帶入了他的日常生活,亦決定他一生與佛教不解之緣。父親蘇洵結交蜀地出身名僧,母親程式篤信佛教,可知家學淵源、個人教養與他後來習佛關係很大。他在與蘇轍唱酬詩〈次韻子由浴罷〉中寫道:「楞嚴在床頭,妙偈時仰讀。」〈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盤為壽〉:「旁資老聃釋迦文」,可見佛學思想對其影響甚深。
  蓋東坡生活在一個禪悅之風盛行的時代,他在攻讀儒家經典的同時,亦廣泛涉獵佛教典籍,並從中吸取養分。其學養深厚,思想兼融儒釋道三家,旁采百家雜說,佛家思想儘管只居其思想次要地位,但因其坎坷際遇、廣交僧友之經歷而異常精采,尤其在其詩歌創作中大量展現,頗有可觀之處。而由此形成的禪意詩,無論在內容或技巧上,時時可見佛教思想影子,且這些禪意詩之特質與佛教經典又密切關係。
  所謂「禪意詩」,即在詩歌中加入佛教哲學闡述思想,用詩的語言來闡述佛理意趣,用詩歌記述生活中的禪林、禪事、禪思。蓋禪宗強調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超然頓悟,重視人的主體完整性,努力使生命回歸自然本真。這種思想特質對東坡詩歌產生了重要影響,其作品在內容與藝術表現形式上都可以輕易找到來自禪宗的因素。蘇詩以氣度、境界為勝,不事雕琢,開闔大度,能將禪的遼遠之境、空靈之風帶入詩境。整體來說,其禪意詩特質表現在隨緣曠達的人生態度、清淨無礙的色空觀念,以及自然平淡的藝術風格之上,而這樣的特質則與其廣泛閱讀研習《華嚴經》、《般若經》、《金剛經》、《維摩詰經》等佛書有密切關係。由於佛教各典籍宗趣有別,故於東坡詩作中亦有不同之表現。玆以其禪意詩中大量援用的《維摩詰經》為例來探討之。
  《維摩詰所說經》,簡稱《維摩詰經》、《維摩經》、《不可思議解脫經》,三卷,姚秦三藏鳩摩羅什譯,弘始八年(406A.D)譯出,收於《大正藏》第十四冊。維摩,又稱毗摩羅詰、維摩詰、無垢稱、淨名、滅垢名。為佛陀之在家弟子,乃中印度毗舍離城之長者。雖在塵俗,然精通大乘佛教教義,其修為高遠,雖出家弟子猶有不能及者。據《維摩詰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載,彼嘗稱病,但云其病是「以眾生病,是故我病」,待佛陀令文殊菩薩等前往探病,彼即以種種問答,揭示空、無相等大乘深義。《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爾時毗耶離大城中有長者名維摩詰,已曾供養無量諸佛。」《維摩詰經》在我國影響很大。由於此經想像富麗,優美流暢,本身又是一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因此受到歷代文人學士的喜愛。經中通過對維摩詰居士言語行事的記敘,論述了空有不二的菩薩行。針對小乘佛教脫離世俗生活,閉門修行以求解脫的偏向,提出只要身處塵世而心超凡俗,居家也能成佛,涅槃境界就在世俗生活之中,展示了大乘佛教強調在家修行的理論特色。

《維摩詰經》對蘇東坡禪意詩的滲透
  東坡既懷抱儒家入世淑世之抱負與思想,故儘管宦途蹇困,亦從未興出世索居之念頭,而維摩詰居士的入世修行染淨不二無疑是他最佳的典範。是以在東坡禪意詩中對於《維摩詰經》之典故、詞語、佛理援用頗多,而歸納其特質則特別突出表現於如下幾點:不二法門無言禪境,無常苦空晏坐以觀,禪悅為味閒適淡泊,結習已斷花不著身,心傳情語傳燈不盡。意即其禪意詩在在表現出東坡對《維摩詰經》的重視、參悟與實踐,並將所悟之佛理內化為曠達的人生觀,用以超脫生命中的順逆遭遇。茲就這五點進行分析。

不二法門,無言禪境
  蘇軾直接與佛教發生關係,是在二十四歲初入仕任鳳翔簽判的時候。他在《王大年哀辭》中說:「嘉祐末,予從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諱彭字大年監府諸軍……予始未知佛法,君為言大略,皆推見至隱以自證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可知他真正開始習佛於同事王大年。他的作品最初寫到佛教題材的,是嘉祐六年(1061A.D)所寫的〈鳳翔八觀〉。其中第四首〈維摩像唐楊惠之塑在天柱寺〉詩云:

   
昔者子輿病且死,其友子祀往問之。
   跰躚鑒井自歎息,造物將安以我為。
   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
   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
   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
   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
   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
   至今遺像兀不語,與昔未死無增虧。
   田翁里婦那肯顧,時有野鼠銜其髭。
   見之使人每自失,誰能與結無言師。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 A.D)辛丑十一月,東坡赴大理寺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廳公事任,至七年壬寅三月後作。東坡以此詩描繪鳳翔天柱寺楊惠之所塑維摩像,意在慨嘆維摩詰不為形骸所累、外生死而神完於內的「一以是終」的境界。
  「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二句,典出《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經云:「長者維摩詰,以如是等無量方便饒益眾生。其以方便,現身有疾。以其疾故,國王大臣、長者居士、婆羅門等,及諸王子并餘官屬,無數千人,皆往問疾。其往者,維摩詰因以身疾,廣為說法。」意謂維摩詰藉己身之病來演說佛法。故維摩詰有「病維摩」之說。
  「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二句,見《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經云:「是身如浮雲,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
  「當其在時或問法,俯首無言心自知」二句,典出《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文殊師利曰:「如我意者,於一切法無言無說,無示無識,離諸問答,是為入不二法門。」於是文殊師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已,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文殊師利歎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
  《維摩詰經》的主題在於宣揚大乘般若思想,特別提倡「入不二法門」。所謂「入不二法門」就是泯滅矛盾雙方的差別性,等同視之。認為「世間性空,即是出世間」,「若見生死性,則無生死」,「見垢實相,則無淨相,順於滅相」,要求從思想上取消「分別想」。既然根本沒有「分別想」,自然也就不會產生有「分別」的感覺。《維摩詰經》進而把「無有文字語言」作為「入不二法門」的最高境界,亦即認為最深的佛法真理是無法用語言、概念來表述的,要求人們去努力體認它。是則東坡在這裡表現了他對維摩居士的嚮往。他理解的維摩詰是一位不懼死亡、身如浮雲的「至人」。此後在其一生詩文中,常常寫到維摩詰,並常常以之自比,本詩是個開端。
  東坡引維摩詰稱病、無言語默之不二法入詩的情況屢見不鮮,其〈孤山二詠•竹閣〉云:

   海山兜率兩茫然,古寺無人竹滿軒。
   白鶴不留歸後語,蒼龍猶是種時孫。
   兩叢恰似蕭郎筆,十畝空懷渭上村。
   欲把新詩問遺像,病維摩詰更無言。

此詩乃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癸丑六月,在太常博士直史館杭州通守任,至九月作。東坡題詠白公竹閣,詩境頗為清靜寂寥。竹閣中,白居易遺像無言,蘇軾以為維摩語默,內有不二法門。詩中隱隱暗示白居易之去都就杭、偃息竹閣,實乃深悟釋家法門之舉。
  〈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無言亭〉云:

   
殷勤稽首維摩詰,敢問如何是法門。
   彈指未終千偈了,向人還道本無言。


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丙辰正月,在祠部員外郎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任,十二月徙河中府,遂罷密州任,至濰州作。《維摩詰經•弟子品第三》:「於是諸比丘稽首禮維摩詰足。時維摩詰因為說法,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復退轉。」蘇軾借題詠無言亭,探討登莊嚴法界之門徑。其以為,若彌勒彈指一類的神力實難企及,而維摩詰默然無言之境界方可謂現實的不二法門。
  東坡認為維摩詰示病實則無病,其意在宣說出世入世及生死不二之理。其〈遊諸佛舍,一日飲釅茶七盞,戲書勤師壁〉:

   
示病維摩元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
   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

宋神宗熙寧六年(1073)癸丑六月,在太常博士直史館杭州通守任,至九月作。勤師,即僧惠勤。此乃蘇軾戲題之作,然亦深蘊禪意。詩引典故頗多,其意在言說若本心得以發明,則當堪明疾患皆空,斷一切眾生病,又可不出世而戒施俱修,不求仙藥,亦能解脫而登至人之境,意謂出世入世不二。而「示病維摩元不病」一句,引自《維摩詰經》〈方便品第二〉及〈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謂維摩詰為了顯示「無常」這一佛教的理法,便以病示現,為眾生說法,使無數人得到無上正等正覺。
  〈張安道樂全堂〉詩云:

   
列子御風殊不惡,猶被莊生譏數數。
   步兵飲酒中散琴,於此得全非至樂。
   樂全居士全於天,維摩丈室空翛然。
   平生痛飲今不飲,無琴不獨琴無絃。
   我公天與英雄表,龍章鳳姿照魚鳥。
   但令端委坐廟堂,北狄西戎談笑了。
   如今老去苦思歸,小字親書寄我詩。
   試問樂全全底事,無全何處更相虧。


宋神宗熙寧八年(1075)乙卯正月,在太常博士直史館權知密州軍州事任,盡一年作。蓋維摩詰示病,釋迦牟尼聽到消息,就派遣弟子們前去探視,但舍利弗等弟子都不敢前往,因維摩詰聰慧善辯,舍利弗等人都曾在辯論中輸給他,所以都加以婉拒。最後,文殊菩薩等受命前往。「維摩丈室空翛然」一句,即出自「文殊師利既入其舍,見其室空,無諸所有,獨寢一床」之典,見《維摩詰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卷中:

爾時長者維摩詰心念:「今文殊師利與大眾俱來!」即以神力空其室內,除去所有及諸侍者;唯置一床,以疾而臥。文殊師利既入其舍,見其室空,無諸所有,獨寢一床。時維摩詰言:「善來,文殊師利!不來相而來,不見相而見。」文殊師利言:「如是!居士!若來已,更不來;若去已,更不去。所以者何?來者無所從來,去者無所至,所可見者,更不可見。且置是事,居士!是疾寧可忍不?療治有損,不至增乎!世尊慇懃致問無量,居士是疾,何所因起?其生久如?當云何滅?」維摩詰言:「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譬如長者,唯有一子,其子得病,父母亦病。若子病愈,父母亦愈。菩薩如是,於諸眾生,愛之若子;眾生病則菩薩病,眾生病愈,菩薩亦愈。又言是疾,何所因起?菩薩病者,以大悲起。」文殊師利言:「居士此室,何以空無侍者?」維摩詰言:「諸佛國土亦復皆空。」又問:「以何為空?」 答曰:「以空空。」又問:「空何用空?」答曰:「以無分別空故空。」又問:「空可分別耶?」答曰:「分別亦空。」又問:「空當於何求?」答曰:「當於六十二見中求。」又問:「六十二見當於何求?」答曰:「當於諸佛解脫中求。」又問:「諸佛解脫當於何求?」答曰:「當於一切眾生心行中求。又仁所問:『何無侍者?』一切眾魔及諸外道,皆吾侍也。所以者何?眾魔者樂生死,菩薩於生死而不捨;外道者樂諸見,菩薩於諸見而不動。」

蓋維摩詰以神力空其室內一事,意在宣說一切皆空、無待至樂、空有不二、不執生死之理,唯有不存分別、心無所執,方能求得解脫。東坡則引此典故為喻,盛讚樂全先生張方平儀姿不凡,事功卓著,且能深悟佛家「空無」之真諦,故精神境界已遠過前賢。東坡認為唯明了「一切皆空無」而後方可臻於無待至樂之境界,亦即無全方能無虧。
  其〈次韻陽行先〉亦云:

   
室空惟法喜,心定有天游。
   摩詰原無病,須洹不入流。
   苦嫌尋直枉,坐待寸田秋。
   雖未麒麟閣,已逃鸚鵡洲。
   酒醒風動竹,夢斷月窺樓。
   眾謂元德秀,自稱陽道州。
   拔葵終相魯,辟穀會封留。
   用舍俱無礙,飄然不繫舟。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辛巳,正月度嶺至虔州,四月抵當塗,五月自金陵過儀真,六月歸毗陵,請老,以本官致仕,止七月作。陽行先(1039-1122),學博行高,因看破官場,隱居贛州通天岩。此亦引維摩詰稱病、室空一事,說明自己「用舍俱無礙」,正如「飄然不繫舟」,意謂心了無罣礙,身能隨遇而安,可見他將《維摩詰經》中空有不二、無所偏執的思想,內化為曠達灑脫的生命智慧與態度。
其〈臂痛謁告作三絕句示四君子,三首之三〉云:

   
小閣低窗臥宴溫,了然非默亦非言。
   維摩示病吾真病,誰識東坡不二門。


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辛未八月,在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軍州事任,至七年壬申三月充淮南東路鈐轄移知揚州軍州事,罷潁州任作。四君子,即趙疇、陳師道、歐陽棐、歐陽辯。本詩中蘇軾又談到源於《維摩經》「不二法門」這個概念,借維摩詰之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由於他在仕途上受到極大挫折,對宦海風波、塵世磨難有了更深切的感受,因此心境越發顯得澹泊。在經歷了死亡的威脅以後,在重新學習和理解莊禪的基礎上,擺脫了對死亡恐懼和對命運的困惑,從這種以死生為虛幻、不住於生死的思想裡,他汲取了生活的力量與生存的智慧,由此他領悟了佛家的最高境界。
東坡於宋哲宗紹聖五年(1098)戊寅正月,在責受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貶所,六月改元符元年,至元符二年己卯十二月作〈次韻子由浴罷〉云:

  
 理髮千梳淨,風晞勝湯沐。
   閉息萬竅通,霧散名乾浴。
   頹然語默喪,靜見天地復。
   時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
   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
   老雞臥糞土,振羽雙暝目。
   倦馬(馬展)風沙,奮鬣一噴玉。
   垢淨各殊性,快愜聊自沃。
   雲母透蜀紗,琉璃瑩蘄竹。
   稍能夢中覺,漸使生處熟。
   《楞嚴》在床頭,妙偈時仰讀。
   返流歸照性,獨立遺所矚。
   未知仰山禪,已就季主卜。
   安心會自得,助長毋相督。

本詩是一首典型的禪意詩,一首羅列佛理、嚴格按原詩思路展開敘述的和詩。海南生活條件艱苦,東坡連洗澡都成了問題,此次當蘇轍作〈浴罷〉詩之後,他便藉和詩之機,充分表達了自己的樂觀豁達,同時融會佛教幾大觀念進行敘事說理,如「垢淨不二」、「夢覺相等」、「安心」之理。而「垢淨不二」亦見諸《維摩詰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垢淨為二。見垢實性,則無淨相。」
  要言之,東坡在其禪意詩作中,引維摩詰稱病說法、以神力示空、無言語默之事,來說明他從《維摩詰經》中領略到的空有不二、死生不二、垢淨不二等不二法門,在無言無待中,表現出他對於生死豁達、用捨無礙、出世入世無礙的超然與灑脫,可見《維摩詰經》的義理確實豐富了他的哲學思想,內化為其生命情境,使其精神獲得解脫,並體現於其富於人生思考的禪意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