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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更大的無形佛寺！
――影片《大唐玄奘》觀後心得（上）
鄭邦鎮
一、心海與腦海
要不是妙心寺發出要播映《大唐玄奘》的消息，並說心海法師要親自蒞臨講座，我是完全不知道，也未必立刻在意這部電影的。幸好沒有錯過，這真是緣份！
然而，我剛獲得消息時，我並不好奇這部電影的「卡司」與規模；最初的聯想也不是幼時漫畫書裡的孫悟空、豬八戒、唐三藏、牛魔王、鐵扇公主，也不是長大後讀的《西遊記》，而是在腦海泛起五十多年前背誦下來就再也不忘的一篇古文〈為學一首示子姪〉。那是大清帝國一個眉州（古代蜀國，現代四川）人名叫彭端淑的古文學家作的。
彭端淑活到81歲（1699∼1779，康熙38∼乾隆44），生命的前半在康熙，後半在乾隆，都在大清盛世，所以從短短的文章內，也可感受到其中蘊涵著正向的能量。彭端淑一家四兄弟都受到好的栽培，而他更在34歲就考上進士，在中央朝廷做官。二十年後，55歲時，曾奉派到廣東擔任道台。他不但是個清官，到任廣東道台一個月左右，就把前人多年積壓的三千多件舊案，端正無私地快速處理完畢，雖得罪不少人，但獲得很好的聲譽，後來還奉派運米到廣西。他62歲辭官，回到故鄉四川，講學於成都錦江書院。
我是1961年讀到這篇文章的。那年我剛升上初中一年級，是國文課本裏的一篇選文。那篇文章主旨在談立志的重要。說一貧一富兩個和尚，一個用心意，一個用念力，都在規劃由四川偏鄉遠道去浙江南海朝聖求佛的故事。文章是這樣的：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人之為學有難易乎？學之，則難者亦易矣；不學，則易者亦難矣。
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於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富者曰：「吾數年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越明年，貧者自南海還，以告富者，富者有慚色。
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里也，僧富者不能至，而貧者至焉。人之立志，顧不如蜀鄙之僧哉？
文中說「蜀之鄙」，是說「四川的某處偏鄉」；說「吾欲之南海」，之，是至的意思。就是「我想要到南海去」。當時我是很認真背誦每篇課文的，包括註解。
二、四川兩個和尚的後例
南海，指中國佛教聖地之一的普陀寺，在現在浙江省定海縣海中的普陀山。從四川到浙江，真的是「不知幾千里也」，怎麼到得了呢！所以有錢的和尚說，已計劃好幾年了，想包船走長江順流而下，都還做不到。沒錢的和尚想沒錢的辦法，說，我覺得帶著一瓶一缽上路就是了。
我們從現代中國地圖來看，長江主流流經青海省、西藏自治區、四川省、雲南省、重慶市、湖北省、湖南省、江西省、安徽省、江蘇省和上海市，總共11個省級行政區，最後流到上海崇明島的長江出口，而注入東海。所以，如果從浙江買舟而下，可有兩條路線：
A、從四川包一艘船，沿長江主流順流東行而蜿蜒出海，然後再由長江口右轉南下，繼續由海路航行到浙江定海縣（南海）的普陀山。
B、利用長江支流流經貴州省、甘肅省、陝西省、河南省、廣西壯族自治區、廣東省、浙江省等等，由四川經支流且水陸兼替到浙江，再設法延伸到定海普陀山。
這是指「買舟而下」的可能路徑，不知道實際所需時間是多少。不過有錢的和尚說「吾數年而未能」，可見計劃必定很艱辛，非一蹴可幾。對照沒錢的和尚，只靠一瓶一缽，就是現在所謂「背包客」，卻「越明年」就「自南海還」，可見行動的力道！
所謂「越明年」是文言文裡比較模糊的時間副詞，短的話，跨年但不滿一年；長的話，可能接近三年。比如去年八月出發，今年三月回來，就是越過第二年而實際不滿一年。不過這樣的話，彭端淑只說「明年」或「翌年」或「其明年」就行了。他以古文家而選擇用「越明年」，我就覺得應是指後一種時間副詞的描述，就是比如前年八月出發，跨越去年完整一年，而於今年三月回來。這個推測，可從兩個參考點去印證：
一、中國古代士子從各地赴京趕考，往往去來就是一年半載；
二、文中的「僧貧者」應該不像一般的背包客只是到此一遊就打道回府，而是加上留下研究佛法一年半載的時間。所以說這個「越明年」應該是前後年跨越三年，比較合理。
彭端淑既是四川人，又曾千里迢迢從北京朝廷赴任廣東、廣西，那麼這篇文章的心路歷程，包括地理知識、親身體驗和論述旨趣，就都有了穩健深厚的條件了。
至於題目，古人常常出於謙沖，而把一項重大的價值論述或態度表示，說成「家訓」「家書」或「提供自己的晚輩參考」的文字而已云云。例如司馬光的〈訓儉示康〉，曾國藩的〈家書〉，以及彭端淑這篇〈為學一首示子姪〉。我的確也因這個課文，而一直記得文中一貧一富兩和尚的對比，更因此而印象深刻地記住「為學的首要關鍵在立志」的啟迪；尤其「立志」之後，「為之」與「不為」的差別後果。西方人說：A
plan is nothing，planning is everything.（光說不練沒意思。）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吧！
三、大唐玄奘典型在夙昔！
《大唐玄奘》這部影片，內容說的是第七世紀的大唐帝國時代，玄奘法師從長安到西域「取經」，那是橫跨沙漠地帶好幾個異文化國家，歷時十多年，又回到大唐首都長安，單程2萬5千里的國際旅行，比清代彭端淑〈為學〉文中所說一國之內歷時兩三年，在大江南北的「不知幾千里也」的跋涉，更是十百倍艱辛浩蕩的工程。即使十八世紀大清時代的「蜀鄙二僧」也難想像；更何況是第七世紀大唐時代的「玄奘唐僧」。但是，這個壯舉玄奘完成了！西人說：Action
speaks
louder！（行動比不動更大聲。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想，只有背誦過〈為學一首〉的古文，才會在一聽「大唐玄奘」時，引起強烈動機；也只有經過前述的對照襯映，才能預先想像這部電影可能的場景！
四、長着翅膀的道場
電影《大唐玄奘》，是心海法師「不立山頭，不建寺院」「以DVD建立『長著翅膀的道場』」十年宏願夢想成真的結果。拍攝計劃自2006起籌措8年，到2014年10月獲得初訪印度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批示，而得以開拍，至2016年4月完成面世，2017年2月代表中國角逐第87屆奧斯卡獎最佳外語片，2017年5月，來台南妙心寺播映。
這部最近最新的影片製作，從發想、行動、完成到流通的策略，都令我深深歎服。我深深記得心海法師當天在現場的開示：「我審慎思考，有可能不主持一個佛寺，卻有比主持一個佛寺更能弘揚佛法的要領！」
的確，對我而言，基督教的電影《諾亞方舟》、《十誡》、《萬世救主》、《賓漢》、《出埃及記》、《霸王奪姬》、《教會》、《基督最後的誘惑》等等，就是比一個教堂更能宣揚基督教義的例子啊！何況在漢傳佛教史乃至於世界佛教史上，小時候看的漫畫《三藏取經》，長大後讀的章回小說《西遊記》，看的電影《目蓮救母》等等，確實都不是從佛教寺院獲得的啟示。
《大唐玄奘》的劇情，從少壯的玄奘法師，因鑽研佛經各種譯本所見差異、出入、訛誤、隔閡等等所致的困惑，決心跳過那些困惑，親自從大唐首都長安出發，經陸路歷遍西域110國，前往西天（天竺，今印度），透過研習古梵文，窮究佛法，嚴辨各家譯文正誤，重新翻譯，再帶回長安。
從他所處的時代和國度──一個並不支持佛教的大唐帝國──使得他的行動從開始起步，就碰到一個天外的困難，就是政府不發給他「過所」（出國護照），這是連一千年後的「蜀鄙二僧」都不必遭遇到的困難。輕壯的玄奘法師只好到甘肅涼州偷渡出國。整件故事，從這裡開始，就註定會是非常不同凡響的了。其實，心海法師的奇想，也是同樣的簡捷而跳脫！
五、古今中外的背包客
不論在台灣或世界，不論是古代或現代，跨國跋涉的真人實事，並非無有。
例如澎湖人蔡廷蘭（1801∼1859），清代進士，曾經赴福建應考，而在從金門經海路返回澎湖途中，被颱風吹走而漂流到越南。由於一些國際政治與商業的考量，他選擇在中南半島上，由南而北，大致沿著北緯23˚∼26˚，東經109˚∼119˚，花了四個月走路回到福建，再返回澎湖，最後來到台南，講學於崇文書院、引心書院，甚至教出台南進士施瓊芳，而自己也跟賢徒名列同榜成進士，而傳為府城台南的空前美談。後來他把這趟奇幻旅程寫成《海南雜著》，不但在當時成為暢銷書，且在1877年首先出現俄文譯本，接著法譯、日譯、越譯等等相繼面世，成為一百五十年前台灣跨國文學和跳脫科舉出版品的世界驚奇。關於這個故事，對台越文化交流最有造詣的成大中文系陳益源教授，還曾專程前往越南，循其路徑實際踏勘一過，有極深刻的研究。
再如今年七十一歲，世界著名的日本童書繪本大師「和平旅者」小林豐，1970年代留學英國。當他學成要歸國時，因買不起機票，而選擇沿著陸路，循著與東京等高的北緯36˚，由歐洲徒步、騎馬、騎駱駝、搭車、䡈船的方式，費時半年，由英國一路向西回到東京。由於沿途所歷非一，因此書中常描寫到沙漠或阿富汗。也由於這樣的機緣，才讓他寫出另一個世界驚奇《北緯36˚線》；甚至後來電視上的旅遊節目「北緯30˚」，可能也是出於小林豐此部作品的啟發。
然而，比較起來，以時空環境、科技條件、所需毅力和所成就的貢獻而言，玄奘的事蹟，畢竟比起前面提及的每一個人物都要偉大深奧得多，已經是個多元高次方程式，以致後世甚至可以從中演繹出與《水滸傳》、《金瓶梅》、《三國演義》等並列為「中國四大章回小說」的《西遊記》這樣的幻化神怪小說，而別開生面地平添許多紅塵俗世的樂趣。
六、《大唐玄奘》與《西遊記》
心海法師認為《西遊記》對「大唐玄奘」史實的莊嚴性，簡直是個侮辱。關於這點，我稍有不同的看法。歷史、風土、文學、宗教，終歸各有本位，各具意義。要了解玄奘法師到西天取經，歷時19年，歷遍當時110多國的風土人情，保存大量印度史料的成就，除了取經大業之外，要根據他返回長安後於唐太宗貞觀12年（646
第七世紀）所口述成書的《大唐西域記》，而不是根據他的弟子稍後所作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因為為了增飾師父的傳奇性，弟子就已添加了些許未必真實的誇飾了；又遑論遲至第十六世紀才面世又不確定作者為誰的《西遊記》！還有，在《四庫全書》裏，《大唐西域記》列在「史部、地理類」下的「外紀」目中，與《西遊記》之未獲收入，在時代的評價體系中，自有所別。當然此節應另作別論，暫略。
然而，《西遊記》講述唐三藏師徒四人西天取經的故事，表現了懲惡揚善的古老主題，所以也有學者認為《西遊記》是對權力場域的諷刺小說。而法國當代文學理論大師艾登堡說：「沒讀過《西遊記》，正像沒讀過托爾斯泰或陀斯妥也夫斯基一樣，這種人侈談小說理論，可謂大膽。」好在對小說理論我無力說嘴，否則當然是該受當頭棒喝！不過《西遊記》既是膾炙人口的古典小說，刻劃出包括孫悟空、沙悟淨與豬八戒等人物護送唐僧前往西方取得真經的故事，難怪最近中國企業紅人，阿里巴巴創辦人馬雲，會用「唐僧團隊」形容團隊管理的關鍵哲學，叫做「西遊記管理學」，來說明一個成功企業裏的管理階層，應有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和唐三藏的角色搭配，而以唐三藏為最高領導。因此我認為討論「大唐玄奘」的莊嚴性時，似乎可以不必受到《西遊記》的干擾。
七、小說《西遊記》的佛學座標
另外，心海法師在播映後的座談中，還歸納了幾項影片之外的，也就是玄奘法師西天之行，除了取經、譯經和在無遮大會上的最高表現之外，還有幾項重大意義：一，引進中國人對西域、印度及佛文化的認知，因而使得佛教文化受到保護。二，引進了印度的製糖技術。三，促使大唐帝國皇室接納了佛教。四，從而促使中國境內形成儒、釋、道三教鼎足而三，分庭抗禮的局面。五，加溫了中國與西域各國的宗教、貿易的交流，延續了隋代所建立漢傳佛教的重要發端，及絲綢之路的建構。六、這條由長安經西域到歐洲的絲路，如今更將是習近平、李克強所推「一帶一路」的推進器。
隋代短命，立國三十多年而亡，但筆者認為他另外也是中國一千三百年科舉史的輝煌起點，這點在古代中國，確實堪做世界文明的典範。只是清末1905年。科舉制度已結束，而佛教卻開枝散葉，盛傳至今。
再就心海法師所示，玄奘法師促成唐代三教鼎立的貢獻而言，《西遊記》中的許多角色，例如孫悟空、豬八戒等，對於後世的中國人來說，幾乎已是家喻戶曉。學者認為其作者正是系統性地反映了中國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思想體系，將道教的天上、地獄，和海洋的神仙體系，與佛教的西天，都揉合到一起，並且同時執行著「世上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的儒教思想，甚至提出「玉帝輪流作，明年到我家」的空前言論。我覺得這似乎是從容反映著中國人的多神文化傳統，以及從「大唐三藏取經」到大明的《西遊記》，將近一千年來，從三教鼎立到三教合一的質變。另外，這本書中對神仙體系的描繪，正是作者所生活的大明帝國政治社會崩壞的縮影。因此也有學者認為《西遊記》是隱喻很深的佛學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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