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 臉
陳益文
絕六月艷陽天，正是竹椅店生意旺月的季節。開山竹行位於民族路側邊，佔地一百多坪，滿山滿谷的大小竹因應顧客需要分門別類地排列著。
阿銀獅（師，台語意謂竹椅匠）騎腳踏車來到竹行前，他跳下車快步來到竹子堆裏，精細挑選好料；挑來挑去，總共挑了九捆竹子。六月的午後可真熱，汗水都滴到竹子了，阿銀獅抽出面巾，擦去滿臉汗水，叫喊開山叔：「你來點點看！」
開山叔隨手撕下一張日曆紙走過來，慢條斯理地從耳朵上取下筆來，詳細記下每一捆的斤數，九捆總共八百七十台斤。他開了一張收據給阿銀獅，隨說：「月尾要來結帳。」
二輪手板車車伕，一捆接一捆地往板車上放（二輪板車現在已絕跡，是用人力拉的二輪車，稱「力阿卡」），不一會兒工夫就上路了。阿銀獅跟隨車尾，在回振興竹椅店的途中，忽然聽到有人叫喊：「你的竹子要賣嗎？我要買三支竹子來做竹竿。」
阿銀叫車伕停住，頓時陷入天人交戰中：如果不發生那個事件的話，本是一切無罣礙，賣也是，不賣也是。賣了，依實報價給合夥人；不賣，則趕時間回店工作。猶疑不安乃是心理產生賣了它而中飽私囊的念頭。
那個喊買的婦女很快地從庭院中走出來，指著最上頭那捆中的三支說：「這三支好啦！」阿銀獅解開縛繩，抽出三支後又綁牢還其原狀，使人察覺不出曾抽出的痕跡。
到了振興竹椅店，車伕一捆接一捆地卸在旁邊空地，不待休息，拿了運費後又拖著板車獨自回竹行去了。
「阿雄獅！來核對帳單。」阿雄獅正弓腰蝦背地牢握著三寸正方、一尺長的木榔頭專注地揮擊竹子，趕做竹床。聽到阿銀的叫聲，阿雄獅馬上停下工作，走來觀察卸在空地上的竹子，每捆都拎起來上下搖晃，惦惦斤數，核對記載在竹頭上的斤數。
站在一旁邊的阿銀，心中暗忖倘被阿雄發覺數量有異時，才來吐實賣出三支竹子也未慢；沒想到阿雄竟未能發覺其中一捆的異狀又繼續他的工作。
二次大戰終結，百廢待舉，經濟衰退，人民普遍收入不足。在這克難的時代，尤其在鄉下，竹椅、竹桌、竹床、竹籬笆等等到處可見，竹器類生意也相對有利潤。阿銀與阿雄在同一家竹椅店當學徒，三年學徒生涯感受到老闆的對待，大月時，叫你直直做，趕夜工到八點；小月時，要結算工資如同割老闆的肉一般，得看今日生意好，才能去結算，倘生意差，一天拖過一天，只能望工資興嘆。
「雨季生意差，今日只賣出兩把椅子，改日再來結算工資！」老闆擺出一副苦瓜臉。
「我今天欠錢用。」阿銀獅說。
「好了，好了，先結算一半，後天再一半。」老闆變臉之快，令人不敢恭維。
難得兩人已熬過學徒的苦日子，總算三年出師了，阿銀與阿雄看到每一家竹椅店生意興隆，兩人同時生起自立門戶的念頭。這一天老闆不在，兩人邊做邊談，做竹椅匠無了時，不如乾脆兩人合夥來租一家店舖，共同當老闆，賺錢多，又免看老闆面色。
下班後，兩人相約到日月星冰果室長談，決心自己當老闆。
租好店舖那天晚上，兩人相約再到冰果室慶祝，相向坐定之後，二人的談話離不開對未來的憧憬，心裡頭滿是歡喜，充滿著期待。
「四果冰二碗！」阿銀獅攪動碗內四果冰，輕啜冰品。
「我們同齡，但你比我早出生一個月，我應該叫你阿雄哥。」
「豈敢！豈敢！如平常一樣互稱『獅（師傅）』就是了：阿銀獅，阿雄獅。」阿雄舀起四果冰入口。
「不分你我，同穿一條褲子，共利共榮，大家互信，你信我，我信你，二人同心，必生金。」阿雄談笑風生。
「乾杯！」兩人輕碰杯子，互祝「前途光明！」兩人滿面春風。
八月二十三日是諏吉的好日子。隨著「開張大吉」的紅紙與鞭炮聲，吸引了過往的路人圍觀，也引起各家竹椅店老闆的側目，陳老闆謂：「又一家竹椅店出來競爭了。」徐老闆謂：「合夥生意不好做，一個要東，一個要西，意見相左不免齟齬，能夠久長者是很少的。」吳老闆則擔心年輕人力強身壯，生產力強，敢拼價……。
光華路兩側並排有六家竹椅店，阿銀、阿雄租在邊間。店面分成前、中、後三段，依椅子高矮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前段排矮椅子，中段排高椅子（俗稱椅頭仔）後段排椅轎（大人小孩均可座的兩用椅），像疊羅漢式地四張一組聳立著，煞是搶眼。椅轎在夏季時生意特佳，所以也多做幾張供客人選擇。
「椅轎一張多少錢？」一眼就看出田庄（鄉下）來的婦女，伸手拿下一張椅轎觀看問價。
「一千一百元。」阿銀獅看隔壁竹椅店今天沒有擺出椅轎，知道已賣光了，所以多開價一百元。
「算較少一點嘛！」
「無法度，無法度，這張椅轎料子特別好，可坐10年以上，無貴了！無貴了！」
「好了！好了！小孩要坐，等不得，痛痛地買了。」
「阿雄獅！剛才你去竹行購竹子的時候，這張椅轎多賣一百元，登記在帳簿。」阿銀笑臉迎本月主購的阿雄從外回來，迫不及待的報喜。
「阿呢（這樣）真好哪！大家都有利，阿銀獅！你真會做生意。」阿雄也笑哈哈。
年輕人身壯力強，生產量多，可應付顧客大批的訂貨，且能如期交貨，生意愈來愈好。一年來兩人合作無間，在「三信」各人的存款簿直線上升，兩人眉開眼笑，滿面春風。
「我要訂做四張竹桌及十六張椅頭仔，後天可以好嗎？」店門剛開，就有客人來訂貨。
「大後天可以嗎？」
「不行，不行，後天開業要用的。」
剛好，阿雄也來到店面，兩人商量的結果，分工合作，趕夜工，如期完成。
生意好總是容易引起同行忌妒。徐老闆搖頭怪語連連：「合夥生意本來就歹做，這兩位年輕人竟能合作無間，沒有嫌隙。」弦外之音，應該生嫌隙，才能平息別人嫉妒心似的。
到竹行購買竹子的事，一年來，都按月輪流，本月輪到阿銀主購。
「今天買十一捆，總共九百八十斤，這張是開山竹行的帳單，大家核對一下！」
「阿銀獅！免了，免了，看帳單就可以了，用不著核對每一捆，每一捆的竹子，大家互信就是了。」
當阿雄主購的月份，阿銀也蕭規曹隨，僅看帳單，沒有去核對每一捆的虛實。一年多來，均如此一派和諧，風平浪靜，所見宛如碧海青天的美景。
光陰過得真快，為了紀念開業兩週年，阿銀獅慫恿阿雄到茶室見識，見識，很有趣味……。
「以前那家冰果室嗎？」
「不是了！今晚要去的地方，氣氛不同，很有神祕感，到那個地方你就知道，香味四溢，令人陶醉在夢中……。」阿銀把嘴湊近在阿雄耳朶邊囁嚅：「……代價比普通冰果室昂貴……。」
吱——吱——的尖銳聲，一輛三輪車已停在店面門口。兩人正在戲論昨晚的氣氛美景……。仰頭一看，從車廂裏走下一位西裝革履的老紳士。
「來坐！」阿銀、阿雄異口同聲地招呼客人。
「椅轎一張多少錢？」老紳士問。
「一千元就好了。」阿銀瞟眼隔壁竹椅店，已有椅轎擺在店面，知道現在不可多開價。
老紳士沒有殺價，拿了貨，付了鈔票，隨即登上三輪車匆匆而去。
「嘿！多了一張鈔票耶！」阿銀瞪大眼睛。「不回來討的話，大家分一半嘛。」
「萬一回來討呢？」阿雄從長計議。
「這樣好了……我看那個人西裝筆挺，一看就知道有錢人，少許損失，對他算不了什麼，如果回來討的話，共同一詞，我們沒有多拿一千元。」阿銀主張。
「這樣也好，晚上可再上茶室……。」阿雄為了上茶室，竟昧著良心，甘願同流合污。
不到二小時，那位老紳士果真回來討錢。
「我們沒有多拿錢，恐你在別處失落也不一定？」阿銀表清白。
「阿伯，我們沒有多拿，我們是合夥，錢財收支都要共同報告，經手記錄。」阿雄挺身而出，說明記帳之事。
「明明是從家裏帶出七張新鈔，要買椅轎與小孫子的帽子、衣服，沒有到別處去，怎會失落？你們若真的沒有拿，我也不隨便懷疑你們，倘有暗揩的話，別得額外利益而歡喜，『因為你們失落了比金錢更重要東西。』年輕人有時間，不妨去教會、佛寺聽講，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如果有而講無，對你們的將來都不好，事業恐久遠難期，甚至未來也許會分裂……。」
「你們差不多二十多歲左右吧？」老紳士上下打量兩人。
「正是，阿伯的眼光真厲害。」阿銀給阿伯灌甜湯。
「年輕人要珍惜未來前途，光明無量要緊。」阿伯投給祝福之話後，登上三輪車離開。
韶光荏苒，進入冬季。
「椅轎多少錢？」有一位中年男客進入店內問價。
阿銀推荐材料特大的椅轎，「一千五百元就好了。」
客人左翻右看，「太貴！太貴！」就溜到隔壁的竹椅店去了。
不一會兒，那位客人從隔壁的竹椅店拎著一張椅轎走過店面。
「你看！開價給別人賣。」阿雄含著責備之語氣。
「你這樣講，那裏是對？以前我賣好價錢，你稱讚我會做生意，大家笑哈哈，如今遇一些挫折就發怨言……。」阿銀內心不服氣。
「開價要看時候，現在冬天寒氣襲人，買者一定會減少，銷出去第一要緊。屯貨是下策，多賣出去，我們才有工可做哪！希望因時、因地來修正，適應現實。一律開價一千元就可以，甚至九百元也可以賣！」阿雄提出見解。
這一天輪到阿雄購買竹子。阿雄走在路上，莫名的不安萌生，老紳士的「影像」不由得浮現出來……。阿銀會不會賣出竹子而漏帳？放在空地的竹子每一捆都解開繩索，放在一堆，如果阿銀不登記也無法查明。以前都未曾有過這種「妄想」……。
「椅轎多少錢？」一位中年婦女背上背著小孩，用一條布巾圈住，不時用右手按在小孩的屁股上，左右上下搖晃著。
「一千五百元就好了。妳看這張料子和普通不一樣，又厚，又大，很牢固耐用。」
「一千元好嗎？我的鄰居也買一千元。」
「好啦！好啦！」
當阿銀獅欲登記帳簿之時，腦子一閃，前日阿雄認同九百元也可以賣嘛！對了。「椅轎九百元」，如此登記下來。
阿雄回到店，見少了一張椅轎，知道賣出去了。
「賣出一張椅轎乎？」
「正是。」
「賣多少錢？」
「歹人客，很會殺價，恐不答應，又放走人客，去別店買的話，目睭金金，人傷重，不划算。九百元就賣了，登錄在帳簿。」
「阿呢好（這樣好），阿呢就是靈活運用，免得後悔沒有賣出去。」阿雄頗愜意。
阿銀竊喜「靈活運用」的悅耳語。
「阿雄！我急用一張靠背椅，舊的靠背椅壞了，不堪再坐，趕快給我做，拜託！拜託！」阿雄的表哥是錶匠。
今天為了表哥的急用，阿雄提早四十分鐘來店裏工作。阿雄點燃木炭，烤焙了直徑約一寸的竹子，把竹子彎成15度左右，作為靠背之依靠重點，左右兩方都烤好了，熄了火之後，量好尺寸開始做靠背椅的時候，有位婦女拎了一張椅轎要修理。
「前週向你買這張椅轎，做工真無勇（不耐用之意）。」
「妳是在此處買的？」
那位婦女向阿雄打量一下，「不是你，另外一個人，身材比你高，皮膚黑黑的。是了，振興竹椅店，沒有錯的！」
「妳買多少？」
「他開價一千五百元，他說料子特別好，因而我僅殺價五百元，向他買一千元。」
「呸！前週登記九百元，真是太超過了。」阿雄的內心翻騰著。
「馬上修理，馬上就好了。」阿雄詳細一看，確實是自己的手路（製品），一時疏忽，稍短了一點而脫落。
「換好了。」
「要錢嗎？」
「不要了。」
「多謝！多謝！」婦女拎著椅轎而去。
凡竹椅匠的旁邊人人都備有一口布袋，裝竹屑、殘節等，可拿回家當火柴燒飯、燒開水。阿雄把那些修理底座鋸下來的竹片放入布袋，大竹子的殘節還未放入時，阿銀獅就進來了。
「嘿！奇怪！今天為什麼特別早？」阿銀看到椅墊下有數節直徑一寸五分的大竹子殘節，不由得疑心萌生。
「罕有，今天特別早！」阿銀嘻皮笑臉。「提早來，提早收工，晚上可以早會黃小姐。」
阿雄暗忖莫非阿銀也獨自上茶室會過黃小姐？否則，自己獨自上茶室的事，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過。
阿雄做的靠背椅的雛形已成型，阿銀疑心生暗鬼，妄想迭出，心想靠背椅一定要直徑一寸以下的竹子才能烤成15度左右，直徑一寸五分的竹子很難押彎，為何有大竹子的殘節呢？莫非是客人來買過大竹子？一種莫名的心理驅使下，馬上走到桌子翻開帳簿看看有沒有登記什麼？
今月是輪到阿銀主購竹子的日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去竹行買回來的竹子，不再像以往（一定要站起來，惦惦斤數，核對幾捆），大家只看帳單就好了。
鳥鳴花香，春季來臨，是竹椅店生意的大日。天時、地利、人和，三才和諧者，生機無限，才能前途光明。
離租約到期的前二天，阿雄又上了茶室，換來的是不像往日輕鬆愉快的心情，卻是一個輾轉難眠的晚上。恨不得天趕快亮，阿雄提早十分鐘到店，開店面擺架勢，等候阿銀獅的出現。
在不遠處，看見阿銀獅的身影，阿雄不由得握緊拳頭站起來。
「你前週去茶室對黃小姐說什麼？」阿雄獅的臉，好像被魔術師變換了一張臉似地人見人怕。
「我講什麼？」
「話題廣闊，什麼話題不好談，偏偏指向我，嘴鬚都給你剃光了，面子掃地。你懷疑我做靠背椅的那一天，見到數節大竹子散落在椅墊下，以為可能會是賣出大竹子暗揩。你實在不要臉，我顧你面子，忍耐太久了；椅轎賣一千元，登記九百元。在黃小姐面前裝光明君子，你是世界上最不要臉的人！」阿雄的聲調高亢，無明火上昇，臉色通紅。「懷疑什麼！那是修理椅轎用剩的殘節。」
「懷疑無犯法！你都無骯髒，笑死人！贓款你也分一半……。」
「在黃小姐面前，糟蹋我的面子！」阿雄戟指到阿銀的胸前。
「什麼肖面子！」阿銀勁道十足地撇開阿雄手臂，順手一拳向阿雄揍去！阿雄一閃，避開一拳。兩人隨即拿起椅頭仔，抨抨碰碰，聲震屋宇，異常震聲驚動隔壁的阿香嬸，三步併作兩步來勸架：「打架不是好事，萬一失手鬧出人命，吃官司就後悔來不及了。年輕人血氣壯旺，欠忍耐誤一生……。
「再過兩天就到期了，我不再租給你們了。」
阿雄在回家的路上，不由得反省老紳士警告的預言：「……失落了比金錢更價值的東西……。」
如果當時拒絕同流合污，甚至規勸阿銀別如此。自己心地「清淨」，矛盾無由生，和諧相續，何處惹塵埃，物腐而蟲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