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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石膏像到南美館
鄭邦鎮
我至今收藏著幾個素描用的石膏像，也不用，只是「典藏」在閣樓裏，只有石膏像跟我之間相知相惜，是祕密，已經三十多年了。曾經表面上是點綴風雅，其實從來就是療癒寄懷！
一
我從小就很喜歡上美術課，雖然當時還不知道人間會有美術館。就讀彰化中學初高中六年，我每年從家鄉員林，或課餘從彰化，搭火車到臺中市看「全省美展」。因為當時火車通學生的月票並不「剪票」，是半年一期可以無限次使用的火車站月台「通行證」，所以這些私訪臺中的行程，除了多走些路之外，並不增加開銷。同學中沒有多少人愛這樣，所以我多半是興來每獨往。通常一屆美展，我會去觀賞兩三回。至今，「臺中市自由路二段95號」是我不滅的記憶，那裡是省立臺中圖書館，也就是每年舉辦全省美展的聖地！我只要到達臺中下火車，向正前方走一小段，到自由路向左轉，不久就到，在右手邊上。我總在那裏流連忘返，那是1961到1967的舊日屐痕。
小學同學中，袁金塔、施並錫，後來都成了師大美術系教授，但因為我們小學畢業後各考上不同學校，所以很少相聚。倒是我有時周末會到彰中附近八卦山上練習水彩風景寫生，總是遇到鄰校彰商的陳來興，而成了知音。不過高中畢業後，我們又各奔前程，少通聲息。再重逢，已是1987捍衛教師人權與臺灣主權的街頭社運現場了。他是美麗島事件以來敢於畫出人民抵抗和社會創傷的重要畫家，不停用畫筆勾勒、紀錄臺灣民主化的歷程。林義雄先生的慈林教育基金會曾特別舉辦「陳來興創作展」。來興兄近年腦部受損，言語稍遲緩，卻照樣用畫作關注臺灣的前途，而他的畫風也贏得「臺灣梵谷」的美名！
二
由於大學聯考前填寫志願時的忐忑，差一點卻沒讀上師大美術系，這是我青年時期猶豫下的失落。藍蔭鼎、廖繼春、郭柏川、楊英風、林絲緞、席德進⋯⋯文星叢刊，雖然為我開了好幾扇窗，我並不饜足，因為那只是課餘排遣，無人開導；和平東路師大門外各美術用品店的徘徊，不但顯得儀式化，也總是朝朝空自歸。少年心事，終歸止於心內彈琵琶。雖然讀了文學系另有相當收穫，不過總是這山望過那山高，何況失落就是失落。失落不論對錯或悲喜，總是需要療癒。
沒有人懂，自己也無力兼得時，歲月悠悠。驀然回首，琴棋書畫已然換成柴米油鹽。直到有朝一日，稍一挺腰，發現可以騰出半個小閣樓時，雖自知已無法進一步用絢麗浪漫揮灑畫布油彩，好在還可以透過簡單樸素的石膏像，對青澀歲月的自慊，做些起碼的交代。當然心境已非全然惆悵，而是增添了些灑脫。因為幾具不言不動、無色無彩的石膏像，各用一個訂作的木座墊著，算是不敢怠慢。歸園田居的五柳先生陶淵明，在五柳居「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雖然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其實掩隱的恐怕也是療癒、遣懷吧！對着幾具現代的石膏像，我似乎更理解古代的陶淵明；透過陶淵明，我自己也在沈靜中逐漸昇華了！
三
1946，我出生的前一年，楊三郎、郭雪湖在大時代裡擘劃了「全省美展」。據說大約同時或稍後，臺南人已開始夢想設立一座美術館。到了1957第12屆省展起，全省美展定目臺中，年年在臺中舉行。所以1961起就成了我少年時期的年度盛事。其後1980起改為全臺各地輪流舉辦，首站就是臺南，真正印證了「機會只給準備好了的人」。當時我已為愛移居臺南8年，但經歷一場喪明之痛，雖曾親歷1982的臺南「千人美展」，心情仍陷黑白谷底，百無聊賴。大約不久後的幾年間，我開始在臺南市火車站前博愛路（後併入北門路）的美術用品店，隨緣陸續買了幾個偏愛的石膏像，帶回屋頂閣樓，長相廝守。我也曾在風雨長夜裡，藉着素描，徹夜守候閣樓裡的那些石膏像。然而，1984的全省美展，輪到澎湖舉辦那次，因澎湖輪遇到海難，全部參展作品隨之沈沒臺灣海峽，我感到無比心痛，更常登上閣樓巡視那些石膏像。那次的藝術海難，卻喚醒了藝術品投保的觀念。慘痛的代價，遲來的覺悟，竟是臺灣藝壇彌足珍惜的機緣！
四
大約1991，我因佈置校園景觀雕塑，進一步得了雕塑家賴守仁的牽線，而有緣在靜宜大學舉辦了楊英風、朱銘、賴守仁師生三人小件作品聯展。展品包括三人的雕塑，和楊英風的數十件版畫原作。
記得作品運抵校園後，才知道保險公司並不接受短期投保；而校方覺得我策展這項活動令校園承受太大壓力，認為我這個系主任太多事。眼見進退兩難的局面已迫在眉睫了，當時靜宜大學又全是女生，不便分勞，我只好靠著平日交情，又藉詞說楊英風是北京出身的大師，而勸動一位湖北老鄉校工，加上我自己，兩人各守一個展場，每晚徹夜值班，寸步不離，而安然度過展期。
楊英風先生到場那天，我據實以告，他是久經宇宙洪荒的大師長者，聽了只是雲淡風輕，並不驚訝。因為沙鹿鎮上沒有道地素食館，我們招待大師到唯一的川菜館，請店家做了幾道素菜，權宜打尖。沒想到用餐不久，大師就滿臉通紅、浮漲，而且汗如雨下。我們發覺不對勁，全座心慌，大師卻安慰我們說，因為太開心，他忘了先說對味精過敏的體質。
那檔展覽結束後，賴守仁跟我商量，說版畫部分希望全數暫留靜宜大學，以便減少動盪，稍後可直接轉運到外地另一展次。那時靜宜大學的藝術中心還未成立，但我已胸有成竹了，我直接把那些作品收藏到我的單身宿舍內，那個房間就在最安全的行政大樓四樓，那一個多月就由我親自照顧。朋友們因為我得天獨厚，能跟大師的版畫長期「獨處」，都說我是楊英風的「入室弟子」。
五
1997，我因緣際會，參選了當時的臺中市長。
隨著廢省，凍省，精省，臺灣解嚴沈澱十年後的胎動，對於一項極端對立的議題，就是1988臺灣省政府在臺中市設立的「省立臺灣美術館」，將來「廢省」後，應歸「國立」或歸「臺中市立」。這個命題一時成為市長候選人必須表態的課題。
當時四個候選人中，我獨持異議，主張應歸「市立」的。理由是，我既然主張臺灣尚未建國、建都，又主張臺灣將來建國成功，應該建都臺中，而日治以來的新文化城臺中市，當然應該及今率先擁有公立的美術館；何況「省美館」當初1980是由臺中市無償提供第六號公園預定地籌建的；更何況是現成的，臺中市只要每年編列預算，就可營運。
當時聲勢最看好的候選人是美麗島事件政治受難者省議員張溫鷹醫師。當年還沒有行政法人的觀念。所以她認為若改做臺中市立美術館，那麼每年預算需求可能高達10億，絕非臺中市政府所能負荷；何況她已在政見上力主每年編列16億，提供臺中市各國中小學生的營養「早餐」。我雖指出小學生離家到校吃「營養早餐」這項政策，完全不符家庭與學校教育的分際，應不可行。想不到「公費營養早餐」的福利似乎大受都會型選民的青睞。加上當時「省美館」館長，我的畫家朋友，並且也是靜宜中文系同事倪再沁教授（幾年前英年早逝），他公開力挺「國立」，而時人引為專業見解，所以也就產生引領風氣的作用。
選舉結果，張溫鷹最高票當選，倪再沁接任「國美館」館長。不過後來臺中市並沒有營養早餐，而1999年剛改制為國立的國美館，卻在921大地震時嚴重受損，閉館整修了好幾年。如今回顧，大家同體大悲體驗了佛經「世間無常，國土危脆」的真諦。雖然臺中市至今依舊沒有市立美術館，幸好在臺中的國美館如今規模已經十分壯大了！
六
2007秋季，我出任位於臺南市剛由行政法人籌備處改制為「國立」的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很幸運很快接觸到臺南市美術界素享盛名的多位前輩。
第一位是奇美博物館前館長潘元石先生，是先因「日本藏書票藝術」神交多年的老前輩；第二位是美術史評論家蕭瓊瑞教授，也是三十多年前我女兒幼時的美術老師，算是舊交重逢；第三位是北美館前館長、故宮博物院前院長林曼麗教授，她以「空間解放」的概念啟發了我對臺灣文學館的拓展要領，雖是初識，而一見如故；還有一位，是聞名最久的陳輝東老師，也就是我在〈從安平樹屋到臺南市美術館〉一文中的焦點人物。他是三十多年來在地催發臺南市美術館的號手；賴清德市長落實推動南美館發起的籌備會召集人；籌備成功設館後，現在是行政法人臺南市美術館的董事長！（拙文請參2013臺南市文化局第二屆臺南文化獎榮耀禮讚專輯）
回憶起來，臺文館、奇美館、南美館、潘元石、陳輝東、蕭瓊瑞、林曼麗和賴清德，對我來說幾乎是同位一體的，不但緣起臺文館，並且大致曾就南美館和賴清德的臺南市文化政策白皮書的擬定，幾度切磋，多歷年所。其中特別是陳輝東老師，為了倡議設立臺南市美術館，可以說是一往情深，無役不與，也可以說到了過盡千帆皆不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境界！
賴清德立委參選大臺南市長之前，已長期留心於臺灣古都府城臺南的文化藝術建設，上述幾位前輩和我，都曾應邀集思廣益，而有突破萬難實現籌設臺南市美術館的共識，並且同心誓做賴清德市長文化建設的後盾。不過賴市長當選就任時，召喚我承乏教育局長，因此我未真正參與此時啟動的南美館籌備工作，只是基於過去的緣誼，偶爾從片段、過時的消息裡，聞一以知十。對於南美館籌備工作的日新又新，當然深感奮慰！
七
南美館的設置，既不是公立（國立、省立、市立）也不是私立，而是臺灣第一座地方性行政法人的美術館。行政法人的屬性，比起「公立」機構，相對進步開朗些，因此績效更值得期待，這是眾所共知的事。我既經歷過先追求成為行政法人不可得，才改絃易轍的「國立」臺灣文學館，對此自有深刻的體會和關注。就在後來〈行政法人法〉通過之後，臺文館是否重回原先構想的行政法人故轍，以期能夠更靈活地揮灑，也幾度受到矚目。
南美館雖已篤定成為行政法人，但在市府文化局與籌備會極力的奔波下，從籌備、成立到開館，畢竟所歷非一。不但正式成立前要以承辦的市府局處所遵循的行政法規去推動前段的進程；又要以展現行政法人特質去落實後段目的事業的性格。這就好比要從水生的蝌蚪長成兩棲的青蛙一般，必需從用腮呼吸換成用肺呼吸，必須前後仍是同一生命體，且呼吸無縫接軌！此事僅就事理推想，已知必非易易；兼以籌備委員及董監事成員中，曾擔任首長者較多，曾從零開始創建同性質的新館者實少。任事經驗的異致，客觀條件的不備，固然要靠吃苦犧牲與爭取時間來接濟，然而，心物合一的知行哲學，和終極目標的使命必達，毋寧是更高層次的經緯領航。
八
南美館與國立歷史博物館簽署合作意向書那天，有館員說起，即使風雨交加的深夜和清晨，潘館長並不乘坐座車，而是自己騎機車穿雨衣來上下班。他們認為他體諒司機，他們非常不捨。潘館長則告訴我：「雖然有座車有司機，但是，為了開館，千頭萬緒，全館上下都在拼命，我覺得用跟大家同樣的方式上下班，當下真正體驗館員全體在創館過程中的辛勞，是我的福分。若放過工程進度趕工的階段，我就無緣回頭了解這個階段；若迴避風雨交加的晨昏，我就無法真實體驗工程人員和館員伙伴的甘苦。」潘館長是飽學年輕的學者，在接下前任館長、前輩教授林保堯奠下的厚基之後，明知不是太平宰相的階段，更加凜於責任之重大，所以常願身先士卒，親力親為。
據館員工程師告訴我，為了密集推動工程，他們一組人不得不提前移駐一館辦公，雖然尚無空調、廁所，條件十分克難，但因多重的貼近，工程進度確實加倍順暢。服務組也欣慰地表示，一旦開館，有經驗的藝文志工初期需求400多人，所幸一公開招募，甄選立即滿額，大家踴躍配合，已完成培訓課程。日前一位退休女教師，年近七十的資深志工，由於一場交通事故，手肘骨折，上了石膏，頭臉也受傷，必須住院。眼看無法在南美一館的「開門入厝」時前來打滷麵、煮湯圓，到場招呼貴客；又想到自己盼了三四十年的南美館就要試營運了，她卻躺在病床上辜負建館的眾多良法善緣。臺南人普遍素來已對南美館「舊情綿綿」，於此可見一斑！
我覺得凡此種種，都是Be
There效應的表現，真是難能可貴的覺悟和行動。不論館員眼中的館長，或是館長心中的伙伴，放眼天下，這是何等寶貴的政通人和，何等嚴謹的勞動喜劇，何等生動的美學境界，何等感人的空谷足音！
當然還有信仰的護持！
古人說「非謀之難，而斷之難。謀者見一方至盡；斷者會八方取中。」道盡多方意見的可貴，及折衷取捨之必需。然而董事長陳輝東老師最常說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壇首廟臺南市大天后宮的執事也提起，說八十歲的陳輝東董事長，從展開南美館籌備工作七八年來，每月初一十五，風雨無阻，必定親自來到壇前，虔誠跪求天公，保佑館員事工諸事大吉，建館策展全面順遂。我心想，這就應了所謂「人的盡頭，神的開端。」盡了人事，還是要敬聽天命，絲毫馬虎不得。聖經也說：「若非上主興工建屋，建築的人徒然勞碌。」不論人群多麼努力，多麼優秀，永遠承認人的有限和軟弱，永遠相信神明在上。這樣的赤誠保守，才是古今成事的憑靠。南美館的誕生，原來基於這麼深厚、豐富而感天動人的故事！
九
美國自然主義大師亨利梭羅，在他著名的《湖濱散記》裡評論抱怨老天下雨的小孩們，說：「下雨有什麼不好？下雨對野草好，就對人好。」又說「人不應只從麵包得營養，人還應該從草地（踏青接地氣）得營養。」
今年夏秋，臺南雨澇成災，不但產業民生、公共設施，傷損慘重；南美館的工程進度，想必也是大受影響。然而，就是這樣的雨勢，才會在恆春半島沖刷出6000年前、50萬年前的化石，以及英國的考古遺址。這不但也同時考驗著我們的工程品質和管理績效，也凝聚了我們伙伴整體的韌性和企圖心，更培養出群策群力、同舟共濟的手足情感。海洋文學家夏曼•藍波安說，蘭嶼達悟族人每年面對滔天巨浪的席捲摧殘，祖先的遺教卻是始終心存謝天，認為那是大自然對族人造屋及各項工程的考驗！七八月間的雨潦，考驗了我們的工程，試煉了我們的團隊精神和企圖心，也促成南美館伙伴彼此誠懇相待，互相擁抱；紮根當下，面對未來。這些，不也正是行政法人南美館從創業伊始就奉天承運，而滿懷感激的奇異恩典嗎？
十
南美館一館，在南門路上，與臺灣文學館相輝映，而且同樣是由百年古蹟修復的「舊建築新生命」。單單是挺立於一館中庭內的那棵老榕，便可想見它老當益壯的履歷。這個一館所座落的永華里，就是古來所稱「鷲嶺寶地」重中之重的「蛋黃區」。永華里內不但古蹟無數，更有全台首學祀典孔廟、國立臺灣文學館、消防博物館、葉石濤文學紀念館、武德殿；周邊緊鄰，還有司法博物館、愛國婦人會館、林百貨、土地銀行、氣象博物館；此外，道教、各宗佛教約有九間廟寺，以及基督教、天主教的多個莊嚴聖地。甚至民間流傳的臺灣五大奇案，或臺南三大奇案，其中就有兩案故事背景正是永華里。記得我當初到任臺文館時，館外行程的首站就是步行前往孔廟正門對面的府中街內，去拜會鬧中取靜的黃文龍里長，向「永華里大家長」報到，並承諾分擔里內公共事務；接著就是拜會如今南美一館的前身——「臺南市警察局」的陳富祥局長，並為表達「厝邊隔壁相照顧」的意思，特別致送「臺文館顧問第一號」聘書！
南美館二館，更是堪稱奇蹟！
因為座落地點也是鷲嶺精華區，曾經是日治時代的神社，後來的體育館，臺南市千人美展會場，休閒賣場，到成為使用率很低，幾乎閒置的公11立體停車場。陳輝東老師有一次分享道，當他突發奇想：「若能把閒置的公11停車場轉型成材質、造型都具備現代感的美術館的話⋯⋯」當場竟意外獲得建築師傅朝卿教授的應答，認為在現代建築科技下，這是可能實現的，而且地下仍然是立體停車場。原來二館的硬體設計發想是這麼偶然，這麼順天應人的！
我們總是路過，總是注目著它的圍籬、鋼架、焊接和灌漿，我們總是預期一暝大一尺，包括模樣變化中的天際線。而今，巧遇區里調整作業，不但二館座落的鄰近三個里，合併後重新取名為「南美里」，豎起了公共領域的新座標，將來可能會有許多公共設施、公車站牌、店家招牌會跟進命名。這將是南美二館的「南美」兩字默默帶領、共享榮耀的心情和表情！其實我每次經過二館工地，看到工程翻新的容顏，腦中總是聯想起王家祥的西拉雅小說《倒風內海》裏，兩個西拉雅「麻達」（少年）長期遠瞰荷蘭人建造熱蘭遮城的經過。現在，更有楊英風大師的巨型不銹鋼景觀雕塑矗立在二館廣場做公共藝術，相信南美館、南美里，勢必會成為一艘藝術的諾亞方舟，為臺灣、亞洲、世界，發揚臺南歷史的榮光！
十一
古人說：「人須求可入詩，物須求可入畫。」可見能感應到美感召喚的人，是隨時隨地都盼望與美相處的。但是當我老大不小才讀到美術史家謝里法說「掛在省展、臺陽展牆上的靜物、風景，與二二八絕對脫離不了關係」時，我發覺少年時代的勤跑「全省美展」，其實意義仍然相當單薄。現在除了在意往昔失學，或繼續淺薄終身之外，就沒有其他圓滿的途徑了嗎？人如果不能永遠停留在學校的美術課堂，不能時光倒流去重讀美術系，不能永遠只靠無絃琴或幾個石膏像慰藉、療癒，那麼，美術館的必要和意義，對我，對所有人，自然沒有比此刻更不言而喻的了！
常聽人說，何必為了喝一杯牛奶而飼養一頭乳牛。話說回來，當我們在享用一杯牛奶時，能沒有乳牛嗎？眼前這一杯，我們何嘗不期望它來自乳牛和牧場？臺南街上有個家店，就在玻璃門上貼著誓言般的廣告詞：「為了您這杯牛奶，我們飼養了一群乳牛！」南美館，就是臺南人真誠經營的藝術大牧場吧！
十二
美術館，既不能沒有，卻也不嫌多。沒有人到巴黎而嫌美術館太大或太多的。最近有人統計十二年國教制度下，一個學生總共會跟教科書相處12,760小時，所以教科書的美感，必須重視。因為人在青春年少的寶貴十二年間，到底應該用12,760小時去受「美美的課本」或「醜醜的課本」潛移默化呢？幾位年輕人為發起教科書美感運動，因此出版了《書包裡的美術館》一書，而引起注目。舉此一例，可見人間不但隨處企求美感經驗與審美實踐，我們其實更可以立即具體反省：南美館成立之後，人間冰箱、餐桌、廚房、浴室、食堂、車站、街道、路樹、公園、騎樓、車廂、市招等等「○○裏的美術館」都在哪裡？
面對今天南美館的落成，我們應該深層回顧，對於一甲子以來不停期待又曾經一再失望的幾代人來說，不論原先的動機是基於偶然的，觀望的，追尋的，暗戀的，志業的，承擔的⋯⋯今天各自感受的意義必然不盡相同。但我相信有人跟我一樣，主要應該算是獲得了療癒；而且期待越深越久、擔待越重越緊的人，得到的療癒也越大。中國漢代樂府詩說：「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當現實一片無助，泣實無益，歸又不得，而放又放不下，所以以悲歌代泣，以遠望代歸，透露的正是永不放棄的擺盪心境，那種終究抱持著一線希望的「苦莫大於心不死」，就是寂寞無人見的自我療癒吧！
臺南市美術館終於落成了，今天帶來的當然是喜悅！
我移居臺南46年了，臺南人的喜悅是我的喜悅。我十一年來既有緣參與推動，卻在執筆寫這篇文字的過程中，自己意外獲得終極的療癒。因為此刻我已從石膏像閣樓的黑白情懷中，灑脫地走出來，走向陽光彩色下南美一館的典麗，和南美二館的鷹揚！
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 董事
行政法人臺南市美術館 董事
鄭邦鎮 2018.10.17 臺灣文化日
（10.25 修正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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