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才是永恆
 
――從電影《岸邊之旅》談死亡的彼岸
 

侯宜君

 

 

  

" For the Fallen "
〈給逝者〉

They shall grow not old, as we that are left grow old:
他們永遠不會老去,卻留我們在世間日漸衰老;
Age shall not weary them, nor the years condemn.
不為年齡所累,不為歲月所難,
At the going down of the sun and in the morning. We will remember them.
每到黃昏日落與清晨時分,我們會想起他們。

As the stars that shall be bright when we are dust,
當我們化為塵土,他們猶如燦爛星辰,
Moving in marches upon the heavenly plain;
列隊行於天上那片浩瀚星野,
As the stars that are starry in the time of our darkness,
在我們陰鬱痛苦的時刻,他們宛若耀眼繁星,
To the end, to the end, they remain.
地老天荒,永遠如此......

             英國 Robert Laurence Binyon 1914.9


  去巴黎旅行的時候,在著名的拉雪茲神父公墓中,我來到蕭邦的墓園,充滿藝術品般的雕像和悼念花束。踩著泥土與落葉,我的內心也同樣安詳。蕭邦墓前悠美的雕像,讓我仿佛聽到離別曲的琴聲,迴盪在靜謐安祥中,不禁讓我想起泰戈爾的詩句:生時麗似夏花,死時美如秋月,這是很多人期待精彩過一生的寫照……
  然而,死亡的彼岸,是什麼呢?
  是否有想過,能和死去的親人再次見面和說話是什麼感覺?
  死後的世界可能是怎樣呢?
  死去的親人如果能來相會,他們會想要跟我們說什麼?
  如果有機會能好好說再見,你會想要說什麼呢?

▲蕭邦墓園
  葬禮這個儀式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讓活著的人能夠與死者道別,能夠感到關係的終結並在內心好好畫下句點,像是日本文學作家井上靖寫的《我的母親手記》這本書中,作者從父親的葬禮寫到母親的葬禮。從父親的葬禮讓作者意識到:
  1. 自己與死亡之間毫無阻隔,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了。
  2. 死亡之海的一半,因為母親而被遮住了。
  3. 死亡與我之間的隔閡,真正消失的時候,就是母親不在的時候,意即當父母離去之後,我們跟墳墓的距離再也沒有別人了。
  《岸邊之旅》,就是一部探討死亡與未竟事務的電影。這部電影曾榮獲第六十八屆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它改編自日本作家湯本香樹2009年創作的小說。
  在電影中,當妻子煮丈夫最愛吃的湯圓時,失蹤三年的丈夫忽然現身,表示自己已是鬼魂,經歷艱難終於返家。又驚又喜的妻子接受丈夫的邀請,一起離家去拜訪丈夫回家之前邂逅的人們……
 
  《岸邊之旅》這個題目和象徵,讓我想起許多曾經在旅行中見到的畫面,像是這兩張照片,河流的岸邊是家族聚會舉行盛宴,河流的另一邊,卻是墓園與家族親人的墓碑,生與死,不過相隔一岸。若我們從岸邊的概念聯想到界線,時間的界限與空間的界限,在電影中也有很多的隱喻和暗示。我們常說「陰陽兩隔」,陰界和陽界似乎有某種界線和距離;電影中的女主角每次煮湯圓就能將死去的丈夫召喚回來,彷彿煮湯圓是一種儀式,象徵撤走陰陽界線,丈夫可以再次出現相聚。而與丈夫共渡的時間如何證明?看到房間裡面的灰塵、死掉的植物、堆積如山的信件等,證明時間的過去確實是事實。女主角的確去了一次時間很長的旅行,我們可以從這部電影來探討,喪偶的心理議題。
  在心理學壓力量表發現,喪偶是壓力指數排行第一的項目,其壓力指數高達一百(Ettoday, 2012)。成人生活以配偶死亡為最大壓力事件,喪偶會讓人驚覺生命脆弱與死亡的無常;活著的人常會感到難以接受,甚至拒絕接受死亡的事實。影響喪偶適應最主要的因素,在於如何詮釋喪偶經驗和把握到的生命主題。當所愛依附客體分離時,內心重要的角色隨著所愛的人死亡而消失,原本定義我是誰和自我價值感的來源不再時,如何走過與哀悼?若能探索死亡議題,以及學習放下,或許就能站在死亡的彼岸,祝福已逝的親人,並重新開始生活。
  從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觀點來看,喪偶會引發的心理議題,像是孤獨議題;例如:美國當代精神醫學大師歐文亞隆提到當失去重要他人(有時是負責支配的他人),會使人更能覺察到,雖然我們在世界上努力兩兩同行,可是基本的孤寂仍是我們必須承受的,沒有人可以與他人同死,或是代替他人而死。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學習道別的功課;有部日本電影叫做《人魚沉睡的家》,裡面談到已經腦死的女兒,媽媽因為器官捐贈的那一剎那間,女兒的手動了一下,無法離別而認為女兒確實是活著的,媽媽便動用各種方式,來讓女兒肉身能夠存在於世界,而忽略了實際留下來的另外一個孩子。捨不得道別,說再見,確實是人生非常困難的部分。
  就像是某些生命情境會引發死亡焦慮,得了重病、至親死亡、基本安全感受到重大打擊(被強暴、離婚、被解僱、遭搶劫),當想起這類事情而有內在受到強烈影響的反應時,通常都伴有明顯的死亡焦慮(歐文亞隆)。
  《岸邊之旅》這部電影所要談的,其實是放下的功課。電影中的人生未竟事務,可分為以下幾個角色來談,包含妻子瑞希、丈夫、島影叔、藤江姐、朋子、瑞希的爸爸、喪夫的小熏等。
  對瑞希來說,丈夫的自殺原因似乎是因為憂鬱症狀;而因著湯圓的召喚和妻子的牽掛,丈夫的鬼魂又再次回到人間。
  他們旅行中遇到的送報者,島影叔,瑞希因為使用一個會滲油的鍋子使得島影叔大怒,纔知道原來島影叔生前的未竟事物是老婆,他曾經用這個鍋子砸向老婆,感到後悔愧疚。而透過電腦壞掉,島影叔暗示自己的壽命也是和電腦一樣,時候到了,死亡的召喚,牆上的花朵隨著島影叔領悟到自己已經不在人世間而從鮮艷轉為灰飛煙滅。
  島影叔家的床長得很像病床。當人放棄執念,一切灰飛煙滅,化為烏有。只有手上那一張玫瑰花依舊鮮艷,我們都只擁有現在。瑞希不想承認丈夫已經死了,寧可自己騙自己假裝沒事,她和丈夫走在路上遇到僧人會害怕,晚上要確認丈夫有沒有呼吸。
  旅行中再次遇到的是藤江姐,她們都是人類不是亡者,但不同的是藤江姐的未竟事務是自己小八歲已經去世的妹妹。瑞希擅自使用鋼琴而使得藤江姐大怒,觸動她內在議題,分享兒時的經驗;而瑞希也回餽自己學琴的經驗,回以再討厭都是自己的琴聲,這樣意義深遠的回應,外在世界也只是我們內在現實的投影,其實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內新定義的。每個人都有內心不想碰觸的地方,內疚與罪惡感,像是島影叔不想再讓別人用的鍋子,藤江姐不想再彈的鋼琴。鋼琴只是一個隱喻,象徵藤江姐內心的琴聲;真正阻擾琴聲的,是藤江姐對妹妹的責備,若能衷心祝福,妹妹就能夠往生,放下眷戀,離開人間。島影叔的鍋子是容器,象徵妻子的包容。
  瑞希與丈夫的旅程,因為討論到外遇對象大吵一架而中斷,朋子讓瑞希領悟到活著的動力,也決定親自去跟朋子見面。人生,其實有時反而是需要有恨的對象,而恨,其實是從很深的愛來的啊!
  瑞希到了小村落,在瀑布傳說中,意外見到十六歲就去世父親,父親告訴瑞希自己的牽掛,並彼此祝福和希望對方過得好。而村落中,有一位喪夫的小熏,因著不能再忍受失去任何人的念頭,即使丈夫已經身亡但無法接受這事實,主要是因為小熏的先生是因為跟自己大吵出走,才生病死亡的,內疚與罪惡感牽扯著讓小熏無法放下。
  種種情節,以上的電影角色們,都各自有無法放下的功課。人生就像黃梁一夢,其實瑞希的丈夫是回來說對不起的,透過和丈夫最後的告別,瑞希終於燒掉祈願書,重新踏上自己的新旅程。
  我們的人生,其實都在邁向死亡的路途上,都需要學習放下的功課,我們可以透過聯繫,克服死亡焦慮,像是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書》中說的:
  當我們體悟到人終究會死,而且一切有情眾生也和我們一樣會死,我們開始感到一種灼烈而近乎心碎的脆弱感;並珍惜起每個片刻,每個生命,於是,悲憐眾生的一股深沉、清明、無限的慈悲於焉而生。
  像是歐文亞隆所說:覺醒經驗充斥於人生的各個面向與階段,我們可能在生命的終點覺醒,或以悲痛作為覺醒經驗,作夢作為覺醒經驗。
  透過《岸邊之旅》這部電影,我們能深切的體會到:無常才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