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諾的背影

陳玉峯



 

編按:本刊第152期(2016年3月份)∼第157期(2017年1月份),

   刊出陳玉峯老師《依諾物語》共六篇短文,

   今刊出陳老師於今(2019)年十月甫完成的加映篇,以饗讀者。



▲新竹縣尖石鄉神木群鎮西堡的紅楓,吟唱著生命之歌(2018.10.28)。


  黃淑梅導演正在執拍《依諾物語》記錄片,捎來提問:「什麼樣的觸動讓你寫下〈依諾物語〉?
  以你長年在山林裡的經驗,回看依諾與生俱來,跟自然融合的生命特質,你覺得自然對他的影響是甚麼?
  再回看現今以都市為家的人們,他們又失去了什麼?」
(註:〈依諾物語〉6篇短文收錄在拙作《自然音聲》中,2016年)
  愈是美麗的心靈,愈是無法用語言、文字去形容;我們對美的感受,先於一切的形容詞。或者說,我對依諾
(Ino)說話的同時,感受到他的心,在起念的當下,他說出來的話語只是延伸出來的補證詞。



▲自然赤子依諾(2018.10.28;依諾的家)。

▲依諾(左)與我(2015.12.13;鎮西堡:優美地民宿)。
 

  美有萬般樣貌,加上無窮的意外。


▲左起:依諾、黃導演及黃文龍醫師(2018.10.28)。


  美感美妙的聯結,牽動遠古宿存的基因直觀表現型,透露出彼此遠近親疏的密切關係。
  簡單地說,依諾是主體強靭的自然赤子,他傳承了泰雅的自然文化,他也學習文明的思維模式同外人溝通,而不只是西雅圖酋長式的語言。而他的心,就是自然信仰;他的行為相當於理性的野生動物般,順著自然逢機的本質,行雲流水山林。他具足了自然智慧,卻對文明自動免疫。
  依諾完全不須要我的溢美,我禮讚他,如同我對紅檜、扁柏的歌詠,全然無庸我的言詞;我藉文字、語言之所說,跟我對樹木的訴說一樣。
  所以,我在鎮西堡的山林間跟依諾的對話,只是我行走山林的片斷記錄,我也說不出有何特別的「觸動」。欣賞晨曦在霧林的光影,走過就烙印在意識流之中,我怕忘言,隨手記下而已。


▲依諾在分類野生的奇異果實(2018.10.28)。


▲依諾在形容鎮西堡藥神檜的精神(2015.12.14)。

 

§自然從不分割,也無所謂融合
  依諾本來就是山林之子,山林是他所來自,也是終極去處或歸依的場域,如同他的先人們,永世壯濶的家。他的生活、勞作、飲水、呼吸、清醒與睡眠,作夢與憧憬、喜樂與悲傷、美麗與哀愁,都是同山林是一體的;因此,依諾與自然沒有文明人在說的「融合」,而是同一個東西。硬要說自然對他的影響,我只能引述《聖經》的話:我是不是我的我!依諾是不是依諾的依諾;依諾是自然精神、實體在依諾裡面的依諾。依諾生前、死後也都在影響著自然。
  而我呢?我是從智性、知識性接近自然的,前階段。
  可是我打從一開始即採行螞蟻、工蜂、蚯蚓的方式切入,只為感受、瞭解上帝的志業。我在山林中的「發現」,自以為真理之神與我把臂而行。然而,我欠缺如同依諾的生活全數在山林吐納,大多數的時空,我都在人造環境或「文明」中過活。山林活動中,我檢驗了人類的思維模式、內容,漸漸地被山林無言同化。後階段,我體現了自然禪──自然山林是大化禪境。
  而主題是談依諾,或說依諾的身影,不必再談我了。
 


▲曾經的鎮西堡訪談(2018.10.28)。


  至於黃導演最後一問:都會文明人「失去了」什麼?這是大哉無問,嚴格說來,我不知道。
  得失本來就是二元論、分別識的邏輯、思維範疇,很難瞭解或感悟自然山林渾然一體的和諧感。文明人進入山林喊叫著「美」的瞬間之後,很可能走沒幾步路,另生空虛,因為原始的臍帶斷掉了。母體子宮有可能變成《駭客任務》電影幻想場景中的「母體」,是種外境、幻境般的妄相,而不是自體本尊的自在、自如、自然。
  我不能也無法替別人說出他的得失。
  我明白我自己的「缺點」,因為我會理解我所處在的山林,從地形、地貌、林型、不同植物種示現的所謂生態意義;我會想要瞭解全方位的生態內涵,因而知識系統佈滿大腦褶皺的電流快速傳動。此時,我對別人而言,仿同「異鄉人」,我只是存在於「知識海」,我無能、無法去談別人。
  而我「類理性」地融入山林的同時,直觀的迴路相應於山林,開始沁入皮膚毛孔,數不清的,每個影像、意象繽紛,葉緣晃動的透光及樹影,都在按摩我的靈魂,念念流轉而不會停滯,親而不暱、疏而不離,美而當下,自然吹拂。看得見的、看不見的,聽得到的、聽不到的,觸得及的、觸不及的,有形的、無形的,五感六識都是無窮精靈的飛梭流瀉,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得或失,渾然忘語。
  所以黃導這一問,似乎只能站在相對、比較性的層次去思考、去察稽,或者依所謂的「做學問」,進行哲學式的思考。那麼這個「問題」相當於問我:「從自然人到文明人、文明社會,人類身心靈的變遷是何?」;「自然原民與都會文明人在精神、價值、感受上,傾向或得失的差異為何?」……


▲依諾在解說咬人貓不咬人的舌頭(2015.12.14;鎮西堡山林)。
 

  1927年5月20日從紐約起飛,駕駛飛機首度不著陸而橫跨大西洋,飛了33.5小時抵達巴黎的歷史名人林白(C. A. Lindbergh,1902-1974),大約是一個世紀前,走在文明科技先鋒的體驗者、先行者,在他晚年卻熱切地反思文明,呼籲著文明必須確保自然。我理解他體悟了文明的得失。
  許多娛樂電影例如:《泰山》、《金剛》等等,無數的卡通、童話,都在反映或討論失却自然的況味,我自己一生的口訪及自身的體悟,常在演講《自然情操或土地倫理》的時候,只能以真人實事來講故事,例如:阿里山原始森林的消失,柳桂枝阿嬤的貼切形容:是「空虛」的感覺!太多這樣的故事。
  其實我想,黃導演在拍攝依諾的過程中,必然有很多的感受、感慨、感懷,也興起了數不清的始源況味,因而才會對我提此一問吧!?
人本自然,台灣的自然即山林。
  一個「正常人」通常只有在遭遇變故、意外,失掉視力、聽覺或五官識覺時,才會深切感受身障者的苦楚或心境。然而,當靈魂掉了一大塊,卻毫不自覺時,那就是真正的大悲劇啊!


▲鎮西堡下山的夕照(2018.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