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心得

釐清三則佛學「空」名相之迷思
　──以印順導師的詮釋為主（上）

釋果傳

壹、前言

　　佛教的名相（名詞）很多，義理很深，對此世人每每對佛教教義上存有諸多的誤解，尤其是幾個佛教的主要用詞（觀念）。印順導師提到最普徧的是「人生是苦」、「一切皆空」等名詞¹。人們誤解佛教名相的原因很多，主要是從文字的第一印象上去理解，其次是以世俗的眼光來解讀佛法名詞，再來是對佛法的勝義諦不了解。人們對於這些名相所產生的迷思是由誤解佛法所導致，形成了入門學佛的障礙而卻步於佛門外。更甚的是，因不了解而產生邪見。
　　筆者覺得有必要導正以下的幾個觀念，釐清迷思。本文以佛學泰斗印順導師的詮釋為主，來敘述以下的三個名相的正確解讀。這三個名相是：「一切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與「四大皆空」。
　　本文從佛陀時代的「空」義談起，再探討到「空性」思想的演變，以便能夠窮源竟委地掌握幾個與「空」有關的概念，釐清人們對其所產生的迷思。
　

貳、「一切皆空」

（壹）迷思

　　很多人一聽到「空」就會害怕，以為「空」是「無」，以為「一切皆空」是什麼都沒有；但其實不然。「空」的意義很多，可以深說，也能夠淺說；可以廣說，也可以狹說。若以為「空」是什麼都沒有，就會落入了斷滅的無見。²

（貳）正解

　　佛教談「一切皆空」，其實就是指「一切法空」。簡單來說，「空」也稱為「空性」，相對的是「有」³。特別注重「空」之思想者是初期大乘佛教的《般若經》系列經典，如：《大智度論》（解釋《摩訶般若波羅蜜經》的論典）就說到一切法都是因緣、條件和合而有的，本無自性，故說「空」。⁴此顯示了佛教中的絕對真理――空。

一、「空」的初期意義

　　然而，「空性」在初期佛教還未是佛法中最普徧、最絕對的真理。從原始佛教到大乘佛教，「空」的意義是不斷發展而演變的。印順導師說：

空ZUnya，suJJa與空性ZUnyatA，suJJatA，是佛法中的重要術語。在佛法的弘傳流通中，「空」義不斷的發揚，從佛被稱為「空王」，佛教被稱為「空門」，就可以想見空義的廣大深遠了。然空與空性的早期意義，到底表示了什麼？在什麼情況下，空性竟表示了最普遍的真理，絕對的真理呢？⁵

那麼，在還未發展之前，「空」的早期定義是什麼呢？其實，其主要意義是與「生死解脫」有關的，印順導師說：

佛法所處理的問題，本是當時印度宗教界的共同問題。面對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生死流轉」的事實，而求得生死的徹底解脫──「涅槃」，也就是最高理想的實現。事實與理想，原則上大致相近，而怎樣來實現解脫，各教派所提出的見解與方法，卻各不相同。釋尊基於人生真義的大覺，提出了獨到的正道──中道。釋尊的原始教說，實際上並沒有以空為主題來宣揚，但佛法的特性，確乎可以「空」來表達。所以在佛法中，空義越來越重要，終於成為佛法甚深的主要論題。⁶

　　由上文可知，「空」的定義雖然並非佛陀親口所說，卻是從原始佛教所發展出來的。世尊在原始教說裡雖沒有提到「空」，然其實「空」是解脫的主要關鍵，因為「空」的思想在《阿含經》裡早已出現。佛教所說的「空」雖有多義，然大致不出「我空」、「法空」。一般而言，小乘佛法教導的是我空（破除我執），而大乘佛法的教導則是我空、法空（破除我、法二執）⁷。

二、「空性」思想的演變

　　根據印順導師的研究，空性思想的演變主要可分為四個階段，那就是：一、阿含時期的「空」⁸，二、部派佛教的「空」⁹，三、大乘般若的「空」¹⁰，以及四、龍樹菩薩的「空」¹¹。

（一）阿含時期的空

　　阿含時期也就是原始佛教時期。「空」的真義在這段時間裡並無明說，而主要思想是與修行解脫有關。如：《雜阿含經》卷3云：「心樂、清淨、解脫，是名為空。」¹²又，《增壹阿含經》提到：

爾時，我告釋提桓因曰：「拘翼！若有比丘解知一切諸法空無所有，亦無所著，盡解一切諸法了無所有，以知一切諸法無常，滅盡無餘，亦無斷壞。彼已觀此，已都無所著，已不起世間想，復無恐怖；已無恐怖，便般涅槃：生死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更不復受有，如實知之。是謂，釋提桓因，比丘斷欲，心得解脫。」¹³

　　阿含時期的佛教是以聲聞乘為主的佛教，是把解脫――證得四果阿羅漢當成終極目標而修學的。由此可知，阿含時期的佛法與修行解脫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因此其所要表顯的「空」義也不例外。根據印順導師的分析，空的思想在初期的《阿含》聖典大致上可分為四類即：「空住」、「空欲」、「空世間」與「空心解脫」¹⁴；而且都與修行解脫有關。

1、空住

　　「空住」，或稱「空三昧」，也就是「上座禪住」，如：《雜阿含經》卷9說：

舍利弗白佛言：「世尊！我今於林中入空三昧禪住。」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舍利弗，汝今入上座禪住而坐禪。」¹⁵

　　同樣的，在接下來的經文中，世尊教導舍利弗如何修習上座禪住：

佛告舍利弗：「善哉！善哉！舍利弗，汝今入上座禪住而坐禪。若諸比丘欲入上座禪者，當如是學：若入城時、若行乞食時、若出城時，當作是思惟：『我今眼見色，頗起欲、恩愛、愛念著不？』」
「舍利弗！比丘作如是觀時，若眼識於色有愛念染著者，彼比丘為斷惡不善故，當勤欲方便，堪能繫念修學。譬如有人，火燒頭衣，為盡滅故，當起增上方便，勤教令滅。彼比丘亦復如是，當起增上勤欲方便，繫念修學。」¹⁶

「空住」，是眼見色時於外境不染著，不起欲、恩愛、愛念，當勤精進繫念修習。同樣道理，也包含所有的見聞覺知，於外境不起染著。印順導師補充說：

這可見修習空住，不僅是靜坐時修，更要應用於日常生活中，安住遠離愛念染著的清淨。離去愛念染著，是空；沒有愛念染著的清淨，也是空：空，表示了離愛染而清淨的境地。¹⁷

　　「空住」，是生活中離愛染的實踐，清淨不染著；在意義上相同於解脫。

2、空欲

　　「空欲」或說「空諸欲」。顧名思義，是空去五欲；如：《雜阿含經》裡提到：

云何名空欲？謂於此五欲功德離貪、離欲、離愛、離念、離渴，是名空欲。說我繫著使，是名心法還復滿。彼阿羅漢比丘諸漏已盡，斷其根本，如截多羅樹頭，於未來世更不復生。¹⁸

而印順導師對此有更圓滿的解釋：

「空諸欲」，《雜阿含經》約空五欲說，而實不限於五欲的。諸欲的欲，包含了貪，欲，愛，渴，熱煩，渴愛，正是繫縛生死的，緣起支中渴愛（taNhA）支的種種相，也就是四諦中愛為集諦的愛。空諸欲與空住的意義相通，都是著重於離愛而不染著的。¹⁹

可見「空欲」是離貪、欲、愛、渴、熱煩、渴愛等的愛染，滅去以「四諦」中「集諦」為主的愛煩惱（或說十二緣起的「愛」支），能解脫生死的繫縛。

3、空世間

　　「空世間」也稱為「世間空」，如：《雜阿含經》卷9云：

時，有比丘名三彌離提，往詣佛所，稽首佛足，退坐一面，白佛言：「世尊！所謂世間空，云何名為世間空？」
佛告三彌離提：「眼空，常、恒、不變易法空，我所空。所以者何？此性自爾，若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彼亦空，常、恒、不變易法空，我所空。所以者何？此性自爾。耳、鼻、舌、身、意亦復如是，是名空世間。」²⁰

眼空，常、恒、不變易法空，是名「空世間」。印順導師進一步解釋：

世間，佛約眼等內六處，色等六外處，六識，六觸，六受說。這些，都是可破壞（khaya）的，破壞法所以名為世間。六處等我我所空，名為空世間。²¹

可見空於六處的「我我所空」是「空世間」的一般意義，也是滅苦得解脫之道，如：《中阿含經》說：「愚癡凡夫不有所聞，見我是我而著於我，但無我、無我所，空我、空我所。法生則生，法滅則滅，皆由因緣合會生苦；若無因緣，諸苦便滅。」²²

4、空心解脫

　　談「空心解脫」前必須提到四種心三昧。四種心三昧是「無量心解脫」、「無所有心解脫」、「無相心解脫」與「空心解脫」。²³
　　根據印順導師的研究，「空心解脫」是四種心三昧中「不動心解脫」的別名，印老說：「不動心解脫是無相心解脫中最上的。經中說無量、無所有、無相，卻沒有說到空心解脫，這因為空於貪、瞋、癡的不動心解脫，就是空心解脫的別名。」²⁴「空心解脫」空於貪、瞋、癡。貪、瞋、癡是根本煩惱的三大類，所有煩惱都是由此三大類煩惱開展而有。空於貪、瞋、癡的「空心解脫」，自然即是涅槃義了。²⁵

（二）部派佛教的空

　　部派佛教與原始佛教最大的不同，在於部派佛教出現了大量的論典――阿毘達磨（abhidharma）。佛滅百有餘年，後人對佛陀教法的理解與詮釋有所不同，於是出現部派的分裂。不同的部派對原始佛教的基本教義與教典《阿含經》進行了種種的整理、註釋與組織，而產生了各自的論典，印順導師說：

佛的化導，以語言的教授教誡為主，所以弟子們要由聞、思、修的學程，才能引發無漏智慧，知法見法，得預流果。『雜阿含經』中，每對「愚癡凡夫」，說「多聞（或作「有聞」）聖弟子」。「見聖人，知聖人法，善順聖人法；見善知識，知善知識法，善順善知識法」。親近善士，經聞、思、修習，才能引發無漏智，所以對從佛而來的文句，從事於聽聞、思惟，是慧學不可或缺的方便。為了佛法的正確理解，為了適應外界的問難而有所說明，佛教界漸漸的注重於教法的聞思，於是乎論阿毘達磨，論毘陀羅出現了。²⁶

部派論典的出現，進一步發揮了原始佛教的教義。「空」義也隨着聞、思而發揚起來，故阿毘達磨中廣說「空」義，這是有別於初期聖典的，可說是部派佛教的成就。²⁷
　　部派佛教的空義是依聞、思而開展的，是原始「空」義的闡揚與開演。其中阿毘曇中《舍利弗毘曇》裡頭，說到有六種空²⁸，《大毘婆沙論》也提到有十種空²⁹，而《瑜伽師地論》所說的七種空³⁰。以上這些都是部派佛教闡述「空」的例子。
　　由此可知，部派時期的佛法是廣說空的時期。

（未完待續）

【註解】
1. 印順法師，《佛法是救世之光》，第二十八章，〈切莫誤解佛教〉，p.286：佛法的道理很深，有的人不明白深義，只懂得表面文章。隨便聽了幾個名詞，就這麼講那麼講，結果不合佛教本來的意思。最普遍的，如「人生是苦」、「出世間」、「一切皆空」等名詞，這些當然是佛說的，而且是佛教重要的理論，但一般人很少能正確瞭解它。
2. 龍樹，［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 37〈3習相應品〉（大正 25，331a25-b3）：復次，四見多者著有，邪見多者著無。二毒多者著有，無明多者著無。不知五眾因緣集生著有，不知集者著無。近惡知識及邪見外書故，墮斷滅、無罪福中，無見者著無；餘者著有。或有眾生謂一切皆空，心著是空；著是空故，名為「無見」。
3. 龍樹，［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12〈1序品〉（大正25，147c5-6）：「有」，有三種：一者、相待有，二者、假名有，三者、法有。
4. 龍樹，［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74〈57燈炷品〉（大正25，581b29-c3）：所謂諸法因緣和合生，是和合法無有一定法故空。何以故？因緣生法無自性，無自性故即是畢竟空。
5.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1。
6.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1。

7. 龍樹，［後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卷26〈1序品〉（大正25，253c28-254a1）：佛法有二種空：一者、眾生空，二者、法空。說無我，示眾生空；說無有法，示法空。

8. 參見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阿含》――空與解脫道，pp.1-78。

9. 參見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二章部派――空義之開展，pp.79-135。

10. 參見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三章《般若經》――甚深之一切法空，pp.137-200。

11. 參見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四章龍樹――中道緣起與假名空性之統一，pp.201-265。

12.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3（80經）（大正2，20b11）。

13. ［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卷10〈19勸請品〉（大正2，594c2-10）。

14. 參見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阿含》――空與解脫道，pp.3-8。

15.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9（236經）（大正2，57b10-11）

16.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9（236經）（大正2，57b11-21）

17.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5。

18.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20（551經）（大正2，144c6-10）

19.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6。

20.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9（230經）（大正2，56b22-29）

21.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p.6-7

22. ［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卷11〈6王相應品〉（62經）《頻鞞娑邏王迎佛經》（大正1，498b10-13）。

23.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一節〈引言〉，p.7：《相應部》的〈質多相應〉，說到了四種心解脫（cetovimutti）――無量心解脫，無所有心解脫，空心解脫，無相心解脫（《雜阿含經》作四種心三昧）。

24.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一章，第二節〈泛說解脫道〉，p.21。

25. ［劉宋］求那跋陀羅譯，《雜阿含經》卷18（490經）（大正2，126b3-4）：舍利弗言：「涅槃者，貪欲永盡，瞋恚永盡，愚癡永盡，一切諸煩惱永盡，是名涅槃。」

26.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二章，第一節〈空義依聞思而開展〉，p.80。

27. 印順法師，《空之探究》，第二章，第一節〈空義依聞思而開展〉，p.80：佛教初期的聞思教法，雖重於事類的分別抉擇，而「空」義也依聞思而發揚起來，這是部派佛教的卓越成就！

28. ［姚秦］曇摩耶舍共曇摩崛多等譯，《舍利弗阿毘曇論》卷16〈非問分道品〉（大正28，633a11-b4）：得定心住正住，是名空定。復次空定六空：內空，外空，內外空，空空，大空，第一義空。何謂內空？如比丘一切內法若一處內法，思惟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常空不變易空。如是不放逸觀得定心住正住，是名內空。
何謂外空？如比丘一切外法若一處外法，思惟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如是不放逸觀得定心住正住，是名外空。
云何內外空？如比丘一切內外法若一處內外法，思惟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如是不放逸觀得定心住正住，是名內外空。
何謂空空？如比丘成就空定行，比丘思惟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常空不變易空。如是不放逸觀得空定心住正住，是名空空。
何謂大空?如比丘一切法思惟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如是不放逸觀得定心住正住，是名大空。
何謂第一義空？第一謂涅槃。如比丘思惟涅槃空知空解空受空。以何義空？以我空我所亦空，常空不變易空。如是不放逸觀得定心住正住，是名第一義空。如是六空，是名空定。

29. ［唐］玄奘譯，《阿毘達磨大毘婆沙論》卷8（大正27，37a12-15）：復次薩迦耶見是十種空近所對治，所以偏說。十種空者，謂內空、外空、內外空、有為空、無為空、散壞空、本性空、無際空、勝義空、空空。

30. ［唐］玄奘譯，《瑜伽師地論》卷92〈5攝事分〉（大正30，826b8-12）：若說恒時一切諸行唯有因果，都無受者及與作者，當知是名勝義諦空。應知此空復有七種：一後際空，二前際空，三中際空，四常空，五我空，六受者空，七作者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