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姬

陳玉峯



  

▲白雪姬天女撒花白 (2019.11.21)。
  中年以前,我對外來植物很排斥,不是排斥植物本身,而是討厭臺灣人不愛惜自己天演而出的物種,轉而遷怒它。
  因為半生都在臺灣山林場域浸染,我熟稔不少無可捉摸的造化脾胃。我們不可能以人為或理性的律令,強加在自然之上。
  約在荷蘭入據之前的臺灣本土植物,大致是經歷1萬年來,物種跟環境、物種與物種.極為複雜的時空及基因大變遷的動態、網狀交互作用或天演而來,每個個體都寫滿連續變異體的古老記憶,以及存在的滄桑、創新與生生死死的交替。每株生靈都具足生靈的天賦性格。
  自然脫穎而出者,都有其恰如其分的靈氣,最是人為栽培、種植者所欠缺;歷來最大的誤解或形容叫「野性」,事實上,「野性」正是時空落腳處最大的涵養或優雅。
  栽培物種的美,美得很文明、很人本、很嬌弱。人本則加進人種意志、人擇特定的框架,還有一大堆為維持特定形質的「保護」或摧殘等。
  我也會欣賞、品味人們認定且刻意栽育的物種之美;畢竟野狼雖美,遠不如狗對人的親近,而且,是野狼絕不是狗,人得置身自然才可能感受野狼的美。
  我家的栽培種聖誕白雪,是從11月初開始吐信花序的。

▲白雪姬花序伸展中(2019.11.9)。

▲白雪姬年度的花序揭幕(2019.11.5)。
  一開始的花序苞片不夠大,也不大白,我不知道是否日照週期在調控;如是,則是一個很有趣的化學激素議題。
  經過大約半個月的時程,也就是進入Sigma曲線的加速。到了11月20日左右,已展現全面的鼎盛,而真正的小花也已怒放。
  人們栽培、育種它們,是為了那一頃碎片繁富的苞片白,而多不在乎它那袖珍(人眼尺度)小白花透黃暈的精彩。人們命名它為「白雪木、雪花木、聖誕初雪、白雪公主、白雪姬……」,其實是很不科學、很乏文學,又懶又粗的間接聯想罷了。還有人硬要將它的花期歸因於「寒流」一波一波的來,所以白雪公主的雪花舞愈跳愈起勁……
  它的美,在油漆白、青蛙肚皮白,在一頃數不清的天女撒花白,在滿眼眩暈的花花白,那麼細碎、楚楚可憐,那麼龐多,直把天然詩句拆成一撇、一橫、一頓、一揚、一勾、一彎,在極小中譜寫極大;在一致中幻變為無數的異變。

▲白雪姬真正的小白花從心透散黃暈(2019.11.21)。


▲白雪姬的舞姿(2019.11.21)。

 

▲白雪姬的幻變(2019.11.21)。
  以上敘述,其實就是很人本、很自我地,硬要拆解原本完完整整的直覺美感,單單純純的一種當下照會。事實上,這是弔詭的「美」。
  生花妙筆強調也好,恰到好處的鋪陳也罷,人們表述了龐多的美感經驗,不如當下一照面。美的本質不消說,卻很耐說,說不完,而非關美。但說再多,不如不說。
  美的本質是種靈動、意識的示現,在示現、應現的剎那已然完成。
  在臺灣原始森林中,就是無窮的靈動,教我沉澱至靈的絕對無或空。然後,任一毛孔翻動,又是另番天文數字的悸動。
  說花果妍美,是色彩、是造形、是排列組合;說逆光葉片、葉脈美麗,是色塊、是線條、是規則、是生機的啟發;說枝條、樹榦、土壤根系優雅、厚重,是本質、是倫理、是整體論、是走在原鄉的道路上;不消說美而美,同萬象互看、互聽、互聞、互信,是美的本尊,是靈悟。
  我拍照著白雪姬,白雪姬拍照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