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打開一道心理空間的門
 
──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

 

侯宜君(諮商心理師/藝術治療師)


 


《媽媽包》 游書珣
媽媽包裡
只剩下一丁點空間
足夠放進我自己
我侷促的居住著
騰出大部分的空間給你
我躲起來哭
在那個最小的暗袋裡
把袋子都哭溼了
還弄壞一條乾淨的尿布
你探頭進來看
我將自己藏得更深一些
你又探頭進來看
你說:媽媽。
我擦乾眼淚
爬出來

  《82年生的金智英》,是由韓國作家趙南柱小說改編的電影,講述女性在結婚生子後,在社會結構的壓力下產生了心理的困境與症狀。作者從「媽蟲議題」引發創作靈感;「媽蟲」為韓國網路流行語,形容全職媽媽在經濟上依賴丈夫,不但沒把孩子管教好,還很會享受休閒生活,像是丈夫的吸血蟲一般。
  然而,如此貶抑的用詞真的是事實嗎?
  即使不是全職家庭主婦,整體社會結構對女性就業的壓迫仍存在。電影中為金智英作心理治療的醫師是女性;但小說中的原始設定是男性精神科醫師,直到書本最終章,這位男性精神科醫師的獨白,還在擔心診所的女醫師為了安胎要離職,下一個職員面試應該要找單身未婚,比較不會影響診所的運作。
  女性在進入婚姻、成為母親後,對心理以及情緒狀態的轉變很大。成為母親,意味著心理空間的被壓縮、心理與身體界線的被打破,失去自己的名字,大部份時候被叫成「某某媽媽」,產生時間、心理空間的被剝奪感。
  金智英總讓老公、孩子先吃,自己最後才吃飯,象徵著做為母親不得不把自己的需求放到最後;想哭的時候,也要快快忍住眼淚先安慰孩子,像是游書珣的詩〈門〉寫的:「自此,所有的門,都不再是原本意義上的門,它們總是張大著嘴,咀嚼著赤裸的我」──在育兒的路上,母親和孩子間的界限逐漸模糊模糊,難以分出母親的自我形象。

門的心理意義
  隨著嬰幼兒與母親依附關係的發展,以及從六到八個月開始可能產生的分離焦慮,讓母親這個角色似乎很難關上門來擁有自己的隱私;畢竟能關上門擁有一個可以上鎖的空間,也意味著心理空間的擁有。
  女性在結婚生子後,要在新的家庭中建構和保有自己的心靈空間,就更為困難;如果一直被壓抑無法為自己發聲,支持系統中也沒有人可以為自己講話的時候,可不可以扮演另外一個人來幫自己講講話呢?金智英所產生的症狀造成丈夫及周遭人的驚恐,到底是「附身」?還是「解離」?還是「思覺失調症」?
  我們常說的人格分裂是心理疾病的一種,一般人常與思覺失調症搞混。正式的名稱在美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DSM)中,將其命名為為解離性身分疾患(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DID)。解離狀態,通常會有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精神歷程,在覺察、記憶或身份裡面,必須保持分離。思覺失調症,則是指「現實感喪失」或「自我界限消失」,導致日常生活功能下降,可能有幻覺、幻聽或妄想的症狀。
  如果我們以看見一個人的角度,而非看見疾病的角度,來思考金智英所遇到的困境,也許更能了解金智英的內在現實想要說什麼?與其討論金智英可能有解離性人格障礙或是嚴重憂鬱症,不如去思考金智英為什麼想要用內心崇拜敬佩的人身分,來替自己發聲,像媽媽、像登山社的學姐,她為什麼要使用解離與忘記作為避免她內心崩解的防衛機轉?為什麼需要幻想出另一個人來替自己講話呢?
  因為整個家族和社會結構中,幾乎沒有替自己講話的人,在長年的生活與教育中,她早就變成一個壓抑而且無聲的女人:像是在面對性騷擾或跟蹤狂時,父親把錯都歸咎到自己身上;奶奶和姑姑們的重男輕女態度,姑姑們即使到長大都還會評論女性應該怎麼做:像是怎麼還不結婚?怎麼不生兒子?怎麼讓弟弟做家事?
  這些從小就發生的事件細節,已經內化到金智英的內心,每當受到傷害或攻擊時,她總是回到過去那個小女孩,無助且自責的狀態;因此,只能借用自己內心崇拜敬佩的人身分來替自己發聲,媽媽、登山社學姊,這是過去她曾經內化的好客體。
  心理學家比昂(Bion)認為在情緒的處理歷程中,母親像是一個容器,涵容嬰兒強烈的感受;經過母親消化和思考後再回應給嬰兒。如果金智英從小生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被涵容的經驗,她必然發展出跟溫尼考特(Winnicott, 1960)所說的「假我」一般,為了生存,孩子必須要學會順應環境,自己照顧自己,因為沒有人可以在心理層面照顧他;「真我」被藏了起來。然而,當「假我」也難以應付承受外在世界,金智英只好借用過去生命中的好客體來替代自己說話,用「解離」的方式和心理事件做切割。或許用這樣的角度來解讀,比起「鬼附身」更容易理解金智英的心理狀態。
  症狀的產生是求救的訊號,美國電影《厭世媽咪日記》也描述類似的女性困境:瑪蘿在全職母親生涯中,隨著第三個孩子的懷孕和出生,丈夫忙著上班,缺乏支援系統協助,身心俱疲之下,同樣幻想出一個完美角色,想像自己有面試和請來一位夜間保母處理一切的困境:實際上她晚上入睡後,變身為另外一個超級保母的身份。
  憂鬱症患者經常會責備、懲罰自己,讓自己處於一種受虐的狀態,也對自已沒辦法滿足父母或周遭人的需求而感到失落難過。處於類似金智英和瑪蘿困境中的憂鬱母親,若沒有經過適當的治療介入,很可能會像電影《最後的祈禱》中,罹患重度憂鬱症的母親差點失手殺了孩子,最後不得不拋棄嬰兒,離家接受心理與藥物治療,以免有天帶著孩子走上黃泉路,選擇玉石俱焚的慘況。

找回失去的心理空間
  金智英每週兩次做心理治療,每次45分鐘,小說中描述她的症狀因此好轉許多,變成別人的頻率也大幅減少。精神科醫師也診斷金智英並非人格分裂,而是典型的產後憂鬱症延伸到育兒憂鬱所產生的症狀。
  那麼心理治療可以幫助金智英什麼呢?
  治療憂鬱患者時,時間和空間等治療結構上的限制也是治療性的一部分,例如:和治療師談好每次都固定多久,每週固定見面幾次。見不到治療師時,個案可能會有生氣、無助、想念等各種強烈感受;彷彿是媽媽把孩子放到床上睡覺,去滿足自己的需求,孩子想像媽媽的不在就像是個案想像治療師不在時。此時治療師能在治療時段,營造支持溫暖的環境來讓個案能放心表達恨意和攻擊,並慢慢和其他的正向感覺整合起來,個案就有機會逐漸慢慢建立較好的內在客體,減少持續自責攻擊自己。
  然而,要遇到和自己適合的治療師也需要緣份;有研究顯示,要找到適合的心理師,花平均五年的時間是很正常的。若能在心理治療中感受到有被接住,被深深的同理,即使不理解也能承認他不懂,而不是硬加上自己的價值觀,這樣的被傾聽與不帶評價的聆聽,本身就具有治療意義。在那樣的時間裡面,就長出了個案的心理空間,本來被壓縮的,可以重新長出來,再把這種心理空間和力量帶回去生活裡面,於是有可能產生改變。
Fraiberg(1975)在〈育嬰室裡的幽魂〉這篇文章中,提到育嬰室裡面不會只有父母兩個人,父母的過去也會影響現在和嬰兒的關係。同樣的道理,心理治療室裡面也可能「幽魂處處」,不會只有光明與美好、幸福與撫慰,還會並存著黑暗與恐懼,一切來自過去的陰影:像是《與神同行》這部電影一般,從照業鏡可以看到過去的一切都無所遁形;不同之處在於,有治療師同行,一起見證重新整理,像嬰兒般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透過這樣的心理治療結構運作,金智英可以在安全的情境下慢慢退行,卸下「假我」,讓「真我」得以說話,在心理的育嬰室裡面重新長大。

為自己舉起刀和燈火
  韓國作家金英朱認為女人會為了自己舉起刀和燈火:女人使用刀的時候,意味著生存 ; 舉起燈火,意指照亮黑暗,從沉睡的潛意識中甦醒,看到自己的樣貌。她在《媳婦的辭職信》一書中寫自己的親身經歷,勇敢的向公婆遞出辭職信,並決定要改變心態,展開一人份的人生,提出自己需要主婦休息年:在這一年當中不用每天必須做飯。也和先生一起接受婚姻諮商,並尋找屬於自己的空間作為工作室使用:這些作為讓她整個人生從黯淡變得精彩。
  金智英也舉起了刻有她名字的筆,這就是她的刀,她的燈火,從不存在到能發聲!這枝她要了十年,終於從弟弟手中接到的禮物,是一項珍貴的象徵:象徵金智英在原生家庭中不再是一個沒有存在感的孩子,不再是爸爸連她喜歡吃什麼麵包都不知道,還讓弟弟送來她最討厭的紅豆麵包的金智英,而是一個能用筆揮灑人生的人,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當金智英感受到自己終於存在,內在的心理空間也逐漸成長茁壯,不再是被壓抑和怪罪的孩子,面對媽蟲的譏笑和耳語,不再選擇快速逃離現場回家暗自感傷,而是意會到自己所受到的攻擊和傷害,勇敢的為自己發聲。

打開那道心理空間的門
  《哈利波特》作者羅琳曾經是憂鬱症患者,她在通往愛丁堡的火車上,幻想出哈利波特這樣的角色;而哈利波特小說裡面的催狂魔,就是羅琳在憂鬱狀態時的真實寫照,痛苦而無法逃脫,黑暗而恐怖。我們都會有需要隱形斗篷的時刻,像是需要一個隱形的心理空間,來對抗偶而出現的黑暗催狂魔,讓我們的創造力,再次進入過渡性空間,心智再次活躍而不至於枯乾。
  小說中金智英的母親,從小為了家庭付出,犧牲自己去工廠工作讓哥哥、弟弟唸書;連生兩個女孩後,一年內又懷孕,就拿掉金智英的妹妹,希望能再生兒子。她在女兒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希望女兒也像她一樣犧牲了自我在家庭裡面,但萬萬沒想到金智英會用其母親的口氣跟她說:「做自己吧!」這是金智英內心深處很深很深的渴望,希望母親能夠得到自由,希望自己也能夠得到自由。也許我們的內心都有很深的渴望,做自己的自由,我們有多久沒有去聆聽這個聲音了呢?
  也許打開這道門沒那麼難,看看電影中的媽媽們都怎麼做,電影《囧媽的極地任務》中曾經是天才建築師的柏娜蒂,因為女兒生重病而放下工作成為全職媽媽,十五年後她決定要大膽的為自己活一次,去南極實踐自己的建築夢想藍圖!
  讓我們嘗試聆聽心裡面的聲音,打開一道心理空間的門,擁抱自己內在的渴望,像金智英的母親對她說的:「做妳想做的事吧!犧牲不會讓妳得到幸福!」

延伸閱讀:
1. Fraiberg S, Adelson E, Shapiro V (1975). Ghosts in the nursery. A psychoanalytic approach to the problems of impaired infant-mother relationship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Child & Adolescent Psychiatry, 14(3), 387–421.
2. D.W. Winnicott (1960) Ego Distortion in Terms of True and False Self. In The Maturational Processes and the Facilitating Environment: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Emotional Development. London: Karnac Books.
3. 游書珣(2019)。大象班兒子 綿羊班女兒。黑眼睛文化出版。
4. 劉小妮譯(2018)。媳婦的辭職信(原作者:金英朱)。采實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