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微」的修行哲學
──《寶藏論》思想的初步解析（上）
藍吉富
一、引言
撰寫此文，對筆者而言，可謂純屬意外。這幾年，我用了較多的時間摸索宏智正覺的默照禪。主要的切入方法是閱讀《宏智禪師廣錄》（《大正藏》第48冊）。
嚴格說起來，閱讀宏智正覺這部書，並不是純粹為研究。其中，興趣、消遣也是年逾古稀之筆者埋首其中的推動力之一。在所有佛教文獻中，像《宏智正覺廣錄》這麼令我愛讀的作品並不多見。因此，讀他的開示、語錄，對我而言，也可說是一種享受。
在閱讀過程中，當然會碰到很多不懂的地方。對那些不懂的公案、典故、或術語，有很多都被我略過不理，但是有個辭彙則深印腦海，揮之不去。這個辭彙就是「離微」。
「離微」二字合為一詞，未見於佛教經論，並不是印度佛教的通行用語。但是在《宏智禪師廣錄》中，則有下列例子：
（一）「僧問風穴：『語默涉離微，如何通不犯？』穴云：『長憶江南三月裏，鷓鴣啼處百花香。』」
這是五代、北宋間之臨濟宗僧風穴延沼（896-973）接引學人的公案。宏智正覺對風穴的上述回答讚嘆不置。自謂「兄弟增一絲毫頭不得，減一絲毫頭不得。」（前引《廣錄》卷五，《大正》48冊63頁上）
（二）宏智〈默照銘〉：「默照之道，離微之根。徹見離微，金梭玉機。」（《廣錄》卷八，《大正》48冊100頁上）
〈默照銘〉是宏智正覺綜述默照禪法的指標性文字。從他行文的語氣與脈絡，可以看出在宏智心目中，「離微」是一個修行過程中的重要概念。也是修行的目標之一。
引人疑竇的是，佛教術語多到不可勝數，為什麼宏智要採用這一個奇特而非出自佛典的術語來說明他的禪法呢？
為了解答這一問題，我開始翻閱資料，查索源頭。最後，我找到它的出典就是《寶藏論》的〈離微體淨品〉。為了進一步釐清來龍去脈，於是，我開始撰寫此文。
二、真一與離微
〔前言〕
《寶藏論》在中唐以後，頗影響及於佛教界（主要是禪宗）。這部書在當時被認為是僧肇所撰。《大正藏》（第45冊）所收該書，也署名為僧肇著。但是二十世紀以後的學術界，大多以此書為中唐以後的作品。雖然托名「僧肇」，實際上並不是僧肇所著。
雖然如此，這部著作對中唐以後的禪宗則不無影響。禪門中人之語錄及著述，引用到其中語句或理論的地方，並不罕見。最明顯的就是其中「離微」的概念及修行理趣。
「離微」二字合為一詞，原本不是印度佛學術語，意趣頗為難解。因此，古今佛學界人士在解釋該詞時，往往各說各話，難以令人知其底蘊。而對這個詞彙，有翔實周密說明的著述，就是這部《寶藏論》。該論的第二品〈離微體淨品〉，全文就是在鋪陳以「離微」為中心的修行哲學。
因此，縱使這部論述不是僧肇所撰，被認為是「偽書」，但這只是偽託作者之名而已。它的「偽」，指的是「署名的作者不確實」、以及「其中思想不能代表僧肇」，如此而已，並不一定說它全無可取之處。因為後世受它影響、且尊重此書思想的佛學名家並不乏其人。
筆者之所以撰述此文，即是在上述這種認知背景下所引發的。此下，即擬摘錄《寶藏論》內文，並加以分段詮釋。除了釐清「離微」一詞的意涵之外，也希望略述《寶藏論》的修行哲學內容。
《寶藏論》共分三品：（一）〈廣照空有品〉。（二）〈離微體淨品〉。（三）〈本際虛玄品〉。其中，第二品（〈離微體淨品〉）是拙文最主要的詮釋目標。其他二品文字，則視需要程度而酌量引用。
此下所錄，採用的是《大正藏》第45冊的版本（收在該冊143至150頁），《大正藏》版本每頁分上中下三欄，因此，拙文在頁碼下面附載的「上中下」字樣，即是欄位的符號。
〔「真一」論〕
在論述「離微」意涵之前，筆者必須先將《寶藏論》中的「真一」概念略作介紹。因為該論所提出的「真一」一詞，代表的是修行人須知的法界根本原理，也是法界萬象的核心本質。「離微」概念，即是依此而衍生出來的。
在該論〈本際虛玄品〉中，對「真一」有下列論述：
（一）「真一」指的是萬物的本質。此一獨特的詞彙，其所指涉，其實就是佛教經論中常見術語的內涵，像法性、法身、真如、實際、虛空、佛性、涅槃、法界、本際、如來藏等詞，都是「真一」的異名。（150上）
（二）以黃金為例。一切金器（項鍊、戒指、皇冠……等）都是用黃金製成的。由黃金製成的物件，其形相雖然各有不同，但是本質都是黃金。依此類推，修行人對法界萬象的觀察與判定也是一樣。萬象雖然形形色色、各有差異。但是本質都是法性。依本質看，萬象並無差別。就眾生而言，此一本質就是佛性。
（三）凡夫的感官世界虛妄不實，猶如金器之多種形相。因此，行者必須「知幻是幻、守真抱一」（145上），俾使自己的身心與「真一」相應。由於眾生的身心（五蘊）中都蘊含「真一」。因此，行者「但自身中體會真一，何用外覓？晝夜深思，內心自證！」（149下）。
體會的方法，是「常觀真一，不睹眾相。」即使看到眾相，也應理解眾相的本質就是真一（149下）。秉持這一原理去禪修、觀想，直到功夫純熟，當可以證驗「非名字所說」、非感官所知、無為的真一。（148下）
〔「離微」論〕
「離微」的理趣，主要記載在《寶藏論》的〈離微體淨品〉。其內容大體可以歸納出下列幾點：
（一）眾生生命的自性（生命的根本境界）是清淨的。這一「本來清淨」的生命有二個面相。一個是內在的、靜態的「離」。另一個是外在的、具有動能的「微」。「離」的特質是不依外塵；「微」的內容指的是所有動態的對外活動。並謂這些內容完全不是內心有意構作出來的。「離微」的這二個屬性凸顯出眾生生命的源頭是清淨的。因為它不夾雜外塵，也不隱含內心的作意。（145下）
（二）「離微」的境界是「非取非捨、非修非學……非三界所攝……平等普遍、一切圓滿。」證悟此等境界，即「當體而凝寂」。亦即證得寂滅法性。（145下）
（三）「離」的境界，就像明鏡照外物一樣，明鏡不是外物，但是可以映現外物。也像虛空一樣，雖然可以含容萬物，但是虛空自身並不是所含容的森羅萬象。
「微」的境界，是生命之一切對外作用及恆沙萬德。不過，卻是「體妙無形，無色無相。應用萬端而不見其容。」（146上）
（四）通達離微，才能進入真實境界。不通達離微，則修行將徒勞無功（147上）。
對於離微境界的把握，必須注意下列二項特質：
（1）體認「離」的境界時，要知道是「本無煩惱可斷，無小乘可棄」。
（2）體認「微」的境界時，要知道「無菩提可求，無大用可窺」。
此上二項，相當於體認「本來自性清淨」、及「萬用而無為自然」的境界。（146上）。
（五）要體認離微，用「凡夫六識與世俗智、小乘智」是無法奏效的。因為離微不是凡夫妄識的認知對象，也不是世俗智與小乘智所能證得。必須要有相應於「體解無物、本來寂靜。通達無涯、淨穢無二」水平的「真智」才可能證得。（146上、147中）
（六）證悟了「離」，則此心「不與一切煩惱合」。證悟了「微」，則此心「不與一切虛妄俱」。離微境界如能抵達，則「真一理顯、明瑩自然」。（146中）
（七）「離微」是一種「沖虛寂寞」的心境。證得此境，則「無妄想」（離）、「有奇特之用」（微），而且「身心俱喪，靈智獨存」。「煌煌盛用而無生」、「處無為而化行」。「含通大象、包入萬物。譬如虛空，普徧周備」。（146中）所以，「離微」的悟境是超越感官（六識）的。
（八）修行人證悟到「離」，則可「一切不著、無所染愛」。證悟到「微」，則「一切寂靜，無有妄想」。如此，則可超越魔境、超越外道邪見。而且，可脫離苦源，無所繫縛，自性解脫。（146下）
（九）「離微」的境界不是單憑言說可以開顯的，必須用禪修去薰習與體驗。「要以深心體解，朗照現前。對境無心、逢緣不動，勿忘離微之道。……無晝無夜、無靜無暄，專一不移，方乃契會」，「但無妄想者，即離微之道顯也」（146中）。
秉持離微的核心精神，一貫地、深入地體會，有朝一日，妄想盡歇，則離微境界自然開顯出來。
（十）要掌握悟境的樞要，必須徹見離微。要徹見離微，則必須觀身與觀心。「夫不觀其心者，不見其微。不觀其身者，不見其離。若不見離微，則失其道要也」（147下）。
如果不透視身心的本質，則容易對身心起執。「若執有身者，則有身礙。身礙故，即法身隱於形
之中」。「若執有心，即有心礙。心礙故，即真智隱於念慮之中」。這幾段話，可以說是證悟離微的修行心要（147中）。
（十一）在〈離微體淨品〉中，作者將「離、微」這兩個概念，作種種對應、比較式的說明，擬使讀者更深入地理解其中理趣。茲條列如下：
（1）「夫離者虛也，微者沖也。沖虛寂寞，故謂之離微。」（146中）
（2）「微故無心，離故無身。身心俱喪，靈智獨存。」（146中）
（3）「六入無跡謂之離，萬用無我謂之微。微即離也，離即微也。但約彼根事，而作兩名。其體一也。」（146上）
（4）「離者空也，微者有也。空故無相，有故形量。」（146下）
（5）「離者法也，微者佛也。和合不二，名為僧也。故三名一體，一體三名。混無分別，歸本無名。」（146下-147上）
（6）「離者容也，微者用也。容故含垢，用故無侶。無侶故，妙化常行。含垢故，即萬有能處。」（147上）
（7）「無眼無耳謂之離，有見有聞謂之微。
無我無造謂之離，有智有用謂之微。
無心無意謂之離，有通有達謂之微。」（147上）
（8）「離者涅槃，微者般若。般若故，繁興大用。涅槃故，寂滅無餘。無餘故，煩惱永盡。大用故，聖化無窮。」（147上）
（9）「天地含離，虛空含微。萬物動作，變化無為。」（147上）
（10）「離者無身，微者無心。無身故大身，無心故大心。
大心故，即周萬物。大身故，應備無窮。是以執身為身者，即失其大應。
執心為心者，即失其大智。故千經萬論，莫不說離身心。
破彼執著，乃入真實。譬如金師，銷鑛取金，方為器用。」（147中）
（11）「夫不觀其心者，不見其微。不觀其身者，不見其離。若不見離微，則失其道要也。」（147下）
（12）「夫無相之相謂之離，離體無相也。
相即無相謂之微，微體非無相也。」（147下）
（本文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