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與覺醒
 
──韓國電影《寄生上流》

 

侯宜君(諮商心理師/藝術治療師)


 



地下室的光與智慧
  妙心寺的電影講座,是很值得期待和非常有意義的人生時光,每年此時,我們總會聚在一起,從外面的酷熱氣溫中往下走進冰涼幽暗的地下室,彷彿也遠離人世的喧囂吵鬧,在黑暗中追尋智慧與光……
  從2019年開始橫掃各項大獎的韓國電影《寄生上流》,也是一個從地下室開始的故事。描述主角金基澤和妻子忠淑、兒子基宇、女兒基婷住在半地下室裡,四人都待業中。有天,基宇的好友敏赫要出國留學,想拜託基宇去擔任他的家庭教師工作……
  「地下室」經常出現在恐怖片中,環繞著陰暗與幽魂。關於地下室的象徵意義,總會讓我想起心理學家榮格,他在自傳中提到曾經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身處於一棟陌生二層樓房子中。二樓是客廳,擺放著精緻的洛可可風格傢俱,沿著樓梯走到一樓,出現中世紀的物件,再往下走,通往地下室,裡面是古羅馬時代的建築設計,更下層是一個洞穴通往地下深處,裡面有年代久遠的原始人遺物
(引自榮格自傳)。榮格分析自己的夢,因此發現「集體潛意識」的概念,他認為房子象徵了精神形象,大廳代表人的「意識」,地板代表潛意識的最上層,而夢中最下層的洞穴,代表潛意識更深處的原始文化。
  《寄生上流》電影裡的豪宅和地下室,則是現實世界中階級的貧富象徵,豪宅是有錢人;往下走住在半地下室的是貧窮失業的基宇一家,因為付不起更高的房租,只能租在這裡。再往下看,豪宅深處的地下室有管家丈夫「寄生」的躲藏處,那是比窮人還見不得光的地方,要趁主人睡著時才能出來偷食物吃;就像是英國的《寄生上流》電影海報一樣,窮人和富人是在兩個方向相反的階梯上,努力的向上爬。
  因為身處環境的不同,也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心理狀態,媽媽忠淑認為:
「因為有錢所以善良」「錢像是熨斗,把一切都燙平了」,似乎富人沒有煩惱也很寬容。但實際上對窮人而言,被幫助的一方會有很複雜的感受,理智上知道應該要感謝,內心深處仍會存有恨;這樣的恨,來自於自卑,嫉妒,傷害對方後又感到罪咎,對基澤和管家丈夫來說,社長一家的存在彷彿在提醒自己是很卑微低下的。

暗黑石頭記∼『假作真時真亦假』
  
「這石頭真的很有象徵意義……」∼基宇∼
  石頭在許多文學作品中的確具有象徵意義,像是《紅樓夢》又稱『石頭記』。而《寄生上流》中,也出現具有象徵意義的石頭,當兒子基宇初次接獲敏赫所送的禮物山水盆景,聽到這個石頭能帶來幸運和財運的時候,他高興的說出這句話,想不到卻是惡夢的開端。
石頭的象徵意義是什麼?基宇認為只要擁有這個石頭,就能夠心想事成,因此他在偽裝大學的在學證明時,有信心的對父親基澤說:「我只是提前拿到而已,我明年就會去唸了」,把「假」當作「真」。
  《醜女與野獸》這本小說中有一個故事叫做〈先知〉,描述有四位朝聖者準備去神殿尋找先知,他們分別是王子、侏儒、巨人和女巫。在神殿中,巨人看到的先知形象也是巨人,侏儒看到的先知外型也是侏儒,王子看到的先知外型則是統御大地的國王;只有女巫發現其實在神殿中所看到的景象和人物,都是自己的內心世界,是內在的自我在說話,。女巫看到少女和白髮老嫗,明白其實指路之星,就是自己的內在靈魂。
  基宇堅持石頭可以帶給他財運跟考運以及他所想追求的一切,最後迷失在慾望之中無法自拔。對石頭的投射,來自於人心;就像六祖慧能的「風動幡動」的禪宗公案一樣,唯有明心見性,才能不為所惑。

醒著的孩子與睡著的大人
  在這部電影裡面,存在著清醒的孩子和睡著的大人;前者像是多頌,他曾經親眼目睹管家丈夫的身影。
  基婷說對多頌的媽媽說,她想要打開多頌心裡的黑盒子,其實這個盒子一直都從未關上,只是無人能正確回應。牆上高掛的畫作已顯露端倪,基宇以為多頌畫的主角是猩猩,多頌媽媽說是「自畫像」,其實畫作的主角很可能是從地下室上來的管家丈夫,樣貌畫得像是野獸;就像這部片中,每個人心中也有野獸。
  基婷假裝自己是藝術治療師,分析多頌的作品右下角是代表思覺失調的象徵。與其說多頌是思覺失調,不如說是認知失調,他所知道的一切都被否認而造成創傷。藝術治療不是算命,無法看畫如看命盤,但的確有許多心理訊息會在畫中透露,只是這個家的大人,從來沒有想要去思考,孩子一直持續表現出問題行為背後試圖要傳達的是什麼?多頌在「見鬼」後為什麼突然喜歡上印地安人?多頌印地安人遊戲的隱喻可能是甚麼?重演原住民與外來入侵者的殖民戰爭,又代表什麼呢?
  雖然主修藝術心理學和藝術治療是基婷假裝出來的專業背景,但她卻是唯一多頌允許能進入帳篷的人,她所做的與其說是藝術治療,不如說她成功填補多頌母親無法鏡映孩子心靈的空缺。所謂的「鏡映」不僅只是有回答就好,對尚未發展出語言的嬰幼兒來說,他們的各種情緒透過母親的消化與理解,再以語言和肢體互動的方式回應給他們,這樣的「鏡映」方式,讓嬰幼兒學習到如何理解自己和理解他人的反應。
  多頌媽媽看似非常關心多頌,但卻從來沒有回應到他內心的感受,像是無法正確鏡映的母親;總是以認知的訊息蓋過孩子想要反應的情緒和訊息,媽媽給予的都是物質層面,當多頌被地下室裡面的管家丈夫嚇昏,媽媽的解讀是「見鬼了」,當多頌說:「這四個人身上有一樣的味道。」其實他是這個家最清醒的人,媽媽卻覺得這只是小孩胡說八道的玩笑話,並用天才塗鴉畫家「巴斯奇亞」的作品風格來解釋多頌為什麼要這樣畫畫,以極度正向的方式來否定多頌所要表達的內在現實,忽略孩子的心理議題而以天才視之。事實上,這個孩子很需要被叫醒,喚醒心中的自覺,喚醒原本孩子可以自我探索和同理他人的能力。
  多頌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成為會摩斯密碼,明明能解讀出「救命」,卻對這些訊息無動於衷的孩子。在看到管家丈夫所不斷發出的「救命」後,多頌在帳篷中睡著,隔天舉辦宴會前,多頌爸爸還請忠淑搬桌子的聲音小一點,「不要吵醒他」,意味著不要叫醒這個問題。希望他不要被吵醒,真相不要來敲門。
  多蕙在家教時,對基宇抱怨多頌都在假裝,這個觀察的確是真的,多頌從家人這邊得不到認真的回應,讓自己不得不繼續假裝,假裝自己不知道有人住在地下室,假裝不知道有人在求救,多頌的問題反應出他只是家中的黑羊,只是一針見血的指出整個家庭的問題。
  「多頌有點問題,正在接受創傷和藝術治療。」多頌媽媽說。
  有問題的其實沒問題,多頌只是水面上的倒影而已。
  多頌媽媽知道多頌有心理創傷,卻認為用再次呈現蛋糕的方式可以克服創傷,與其說多頌是思覺失調症,不如說是因為長期所反映的現實,被應該可以信賴的父母否定,而造成的二次創傷。
  創傷只是需要被見證的內在現實。當我們極力的否認創傷,將造成二次創傷,創傷治療方式是從接受,重新詮釋這個故事,產生新的意義,在治療師的見證之下,得以展開新的人生。

現實與倒影
  據說導演本來想取的片名不是「寄生蟲」,片名原本跟心理學的羅夏克墨漬測驗有關:這種測驗有像墨水拓印在白紙兩邊,出現相似的圖像,「相像卻又不一樣」的概念,就好像是「倒影」。寄生上流的韓國國際版電影海報中,有一個版本就是使用山水畫和石頭的象徵來製作:在石頭上的是下層階級的窮人家,船上是上流階層的富人家;但在水中的倒影卻被對調了,在水中的倒影裡面,坐在船上的是窮人家,在石頭上反而是富人家。
  從電影海報解構心理意象,這部電影充滿著倒影,真實與虛幻交錯對照。倒影給人一種鏡花水月、黃粱一夢的感受,一切如夢幻泡影。當經歷一番打鬥後,管家老公從地下室走上來客廳時,他幻想在這個屋子裡聽著音樂跟老婆共舞;似乎倒影也有轉為現實的時刻。然而鏡花水月想要變成真實談何容易,窮人們幻想著在白天陽光下喝咖啡,現實狀況卻是陰雨黑暗的晚上,要趁主人不在才能像蟑螂一樣爬出來。當體育館裡面災民在搶衣服跟物資的時候,多頌媽媽正在有機超市和高級葡萄酒專賣店,買派對豪華大餐呢……

角色們互為倒影
  《紅樓夢》中提到「晴為黛影」,研究與評論者有這樣的說法:丫鬟晴雯和女主角林黛玉在外貌、性格以及命運結局上都有相似之處。而在《寄生上流》中,我認為基宇是敏赫的影子,基宇非常想成為敏赫,他對父母說:等她上大學後我要跟她交往;這說詞與敏赫完全相同。醉漢再次到家門口小便時,基宇一改之前不敢上前制止的態度,大膽到想拿著山水石頭衝出去砸他,因為之前敏赫帶著石頭來時也大吼過醉漢 ; 基宇甚至在遇到與管家夫妻激烈打殺逃回家的困境後,內心想的竟然是:「如果是敏赫會怎麼做呢?」
  基宇想模仿敏赫,說一樣的話,交同樣的女朋友,念大學,也幻想如果跟多蕙結婚要找人來扮演爸爸媽媽,他的人生要假裝到底。敏赫在電影中最後有沒有再出現已經不重要,因為已影子取代光,基宇認為自己已經成為敏赫。
  多頌和基宇,與基婷、多蕙也像是相反的倒影,代表家庭中極度被重視和被忽略的孩子。基婷和多蕙都是家庭中不受到重視的小孩,基婷受到稱讚的時候竟然是以肯定基婷負面的表現來讚賞他,例如:「首爾大學如果有偽造文書系,她一定可以考榜首」,「如果去當詐騙集團,一定賺大錢」,她偽裝頂級會員機構的聲音非常好聽,但在偽裝別人的時候,真正的自己從來沒有被看見,因此基婷對爸爸生氣地大叫:「關心我,看看我啊!」
  多蕙的情況則是爸媽只關心多頌的喜好,連自己也喜歡吃炸醬烏龍麵都不知道。也被忽略的姊姊多蕙向外尋求愛。與多頌一家的共同點是,這兩種教育方式都相當扭曲,而無法真實回應孩子內在的需求和渴望,反映了家中的黑暗面,;雖然有房子,但心裡面沒有家的歸屬感。

覺醒的時機
  很多時候,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還是醒著。
  也許,我們需要當頭棒喝才能頓悟。
  在電影一開始,敏赫手上拿著裝山水石頭的箱子,對醉漢大叫:「清醒一點吧!」
  大雨的夜裡,社長夫妻在沙發上睡覺,金司機一家躲在桌子下清醒著,他們後來好不容易從多頌家逃出來,下樓梯,經過隧道,打回原型。
  雨後的體育館,爸爸基澤問基宇:「你幹嘛一直抱著石頭?」
  基宇說:
「是它一直黏著我」
  基澤說:「你該睡覺了」。
  基澤所說的「睡覺」,是進入另外一個夢中,從現在這個夢境醒來,意指放下這一切。當基宇重複一次「是它一直黏著我」的同時,雙手再次緊抱石頭不放,無法放下欲望,最終因為貪念與欲望越來越大,超越了邊界;如同淹大水般失控,一切都是從一個小小的貪念開始的,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基宇真正需要的是讓「欲望」睡覺,讓「真我」醒來,他需要做的是,把石頭放回水裡,而且是清澈的水裡。只要願意放下心上的石頭,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結語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紅樓夢〈好了歌〉∼
  《紅樓夢》最終,富裕的賈家樹倒猢猻散,賈寶玉出家,茫茫大雪中向父親叩拜道別表示塵緣已了。《寄生上流》電影最終,基宇也在茫茫大雪中看到爸爸基澤從地下室發出的摩斯密碼燈光,他內心仍有向上
(向善)的欲望,希望爸爸有天能從地下室走上來。
  而基澤雖然逃過警察的追捕和牢獄之災,卻每天都被監禁在心的監牢中,即使目睹女兒在眼前被刺殺,無能為力也不能參與喪禮,只能像蟑螂一樣躲起來,在陰暗的地下室哀悼悔恨,每天都在為自己贖罪……
  家是心理安居之處。欲望橫流因此無以為家,石頭像是欲望財富名利向自己招手,因為人的心,石頭才會變成殺人兇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只有放下那塊重重的石頭,心裡才有安居之處,放下執著,回歸初心。

延伸閱讀:
劉國彬、楊德友合譯(2014),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作者:榮格),張老師文化出版。
葉旻臻譯(2018),醜女與野獸(作者:芭芭拉•沃克),遠足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