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乘三昧

　

藍吉富

　

一、前言
　　本文所擬處理的問題，大約有下列幾項：
　　（一）「三昧」一詞的意義。
　　（二）大乘三昧的內容與特性。
　　（三）「三昧」在大乘佛法中的地位。
　　（四）大乘三昧與一般人所說的禪定是異是同？
　　釐清上述諸項的正確內涵之後，對於大乘經典中所常出現的某些描述、以及若干無法以常情解釋的經文，或多或少、當會有若干助益。
　　本文是依據筆者講授「大乘佛法」的課程講義所潤色而成的。在行文中，徵引甚多前人的看法，目的是希望幫助理解「三昧」的原義及衍生義。因此，不像一般學術論文。謹此聲明。

二、「三昧」一詞的意義
　　關於「三昧」一詞的意義，這裏引用幾部聲譽較著的辭典，作為我們認知該詞的入門參考。
 （一）《望月佛教大辭典》（〈三昧〉條摘譯）

⑴ 「三昧（samAdhi），『三摩地』一詞之舊譯。又譯為『正定』、『等持』。指心住一境而不動的狀態。……三摩地、解脫、禪及三摩鉢底等詞，雖皆指心於一境相續而轉的狀態，但是其義各有不同。」

⑵ 「大乘經中，說三昧之處甚多，其數在數百千以上。其中，空、無相、無願之三三昧，及空空、無相無相、無願無願之三重三昧最為顯著。……這恐怕是諸三昧中之最原始者。大乘的空觀說，主要是這一三昧所發展出來的。」

⑶ 此外，在「三昧發得」條之詮釋文中又云：
「三昧發得，謂修得三昧之意，又名『發定』。即依專念之法，心住一境，遂感見聖境之謂。《般舟三昧經》．〈行品〉云：『持是行法，……便得三昧。現在諸佛，悉在前立』……。」

（二）《廣說佛教語大辭典》（嘉豐版中譯本，「三昧」條摘錄）

⑴ 「心念平靜，統一、安穩的狀態。」

⑵ 「因心念集中，而進入安定的狀態。」

⑶ 「禪定的同義語。《大智度論》卷五：『一切禪定，亦名定，亦名三昧』。」

⑷ 「心念專注，主觀客觀融即不二的境地。」

（三）《密教大辭典》（嘉豐中譯本，「三摩地」條摘錄）

⑴ 「心專注一境，不散亂、離妄念之謂。」

⑵ 「或將諸尊三密觀行稱為三昧。或將諸尊內證稱為三昧。或將一切眾生自性清淨心稱為三摩地。」

⑶ 「禪那係預修，三昧為最終境地。」

⑷ 「行者修法練行時，住於三昧。諸佛說法之際，首先觀機、觀法，住於三昧。」

⑸ 此外，在「三摩地法」條中，又謂（三摩地法，即）「凝五相成身、三密之祕觀，通達三摩地菩提心之法。總稱真言密教之法為三摩地法。」

（四）結語
　　依據前引三種各具代表性的佛學辭典所載，可以看出「三昧」一詞的意義，有下列幾項特質：

⑴ 「三昧」境界的基礎，是禪定的「心住一境」或「心念專注」。因此，在本質上，三昧與禪定大體相同。三昧之有異於尋常禪定者，是指修習者在三昧中所開展出來的多種作用、效果與境界。

⑵ 大乘經中，有無量數三昧。這是自小乘禪定中，所逐漸衍生、發展出來的。

⑶ 「三昧發得」是由三昧引生出來的定中情境。這是大乘定學的特色之一。

⑷ 密教對三昧的應用，更加擴大領域。密教之甚多修法，都以三昧為基礎。依據三昧修法，去修習各種密教觀行（如「五相成身觀」），以通達三摩地菩提心之修持方式，被稱為真言密教之「三摩地法」。


三、印順法師對大乘定學的見解
　　印順法師所撰《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書中之第十四章第三節為〈大乘定學〉。內容所載，對大乘三昧的意涵，有頗多具啟發性的見解，茲摘錄若干要點如下：

⑴  聲聞禪法是菩薩禪定的基本內容。《般若經》所說的禪波羅蜜，是這些基本內容加上菩提心、悲心、方便與般若。（此段文字僅取大意，不是書中原文。）

⑵ 「《阿含經》重四禪。……大乘佛法繼承了部派佛教的舊說，也豐富了禪波羅蜜的內容。然從初期大乘經看來，大乘定是重於三昧（及三摩鉢底）的。……在大乘佛法的開展中，顯然以三昧為菩薩定法的名稱。初期大乘經中，有不少以三昧為名的經典。……」

⑶ 「大乘法門的根本，是體達一切本不生滅、本自寂滅。所以，大乘三昧是從無量法門而入的。一切法無量數，三昧當然也無量數了。」

⑷ 「智證大乘，本是般若與三昧不相離的，但在發展中分化了。三昧行者重阿蘭若頭陀行，非常精進，多數捐棄睡眠。……」

⑸ 「聲聞行者攝心入定，是以坐為主的。入定時，五識不起，沒有見色、聞聲等作用。唯是定中意識的內心明淨。」（按：這一段指出小乘禪法的特色。）

⑹ 「菩薩三昧行的特色，不偏於靜坐，而在行、住、坐中修習。……一切威儀──行住坐臥，都是宴坐那樣的與定相應。那就往來、舉止、語默、動靜，無不可以修定入定。《普門品經》的二十八三昧，正說明了無一法一事而不可以修入三昧的。依此修入，等到三昧成就，菩薩的大用無方，不是聲聞可比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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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這些論述，是印公書中所載的大乘三昧要義。文中為我們指出大乘三昧的特質，以及「以聲聞禪法為基本內容而衍生出來」的禪定新貌。讓我們可以輕易看出：大乘三昧是以聲聞禪法為基礎而發展出來的禪定法門。依據這一基本認知，去考察大乘三昧，就比較不會失去焦點。
 
四、《大智度論》所載的大乘三昧
〔小引〕
　　《大智度論》是詮釋《大品般若》（《大般若經》第二會）的大乘論書。此書對大乘佛法的豐富闡釋，久已為教界所稱道。其中，有關大乘三昧方面，也有甚多說明。所論述的內容，分散在全書首尾各處。如果能彙集書中所述，稍加整理，則約略可令人窺見大乘三昧的整體輪廓。熟習其中論點，當可進一步理解大乘定學的特色與規模。
　　此下所列，即是筆者所作的初步嘗試。
（一）禪定引生三昧
　　禪定是引生三昧的基礎，如果沒有禪定力，則縱使有其他促成三昧的因緣，也無法引生三昧。下引三段論文可參：

⑴ 卷七：「諸菩薩禪定心調，清淨智慧方便力故，能生種種諸三昧。」

⑵ 卷二十：「是三種智慧（指「三三昧」）若不住定中，則是狂慧。多墮邪疑，無所能作。若住定中，則能破諸煩惱，得諸法實相。……諸聖人在定中得實相說，非是狂心語。……以是故，三解脫門，佛說名為三昧。」

⑶ 卷一百：「句句解說，散亂心中但有智慧，不名三昧。……今從師聞已，一心思惟，名為三昧。攝心不散，智慧變成三昧。如風中燈，不能照明。在靜室閉門，明乃徧照。先已欲界心散亂故，智慧力未成就。今入攝心中，所聞諸法皆名三昧。能破諸煩惱等及魔人民。」

（二）色界第四禪
　　引生三昧的各種禪定之中，以色界第四禪為最佳。因為欲界有欲望干擾，色界初禪也有「覺觀（尋伺）心」、二禪有喜心，三禪有樂心，這些心理波動雖然微細，但是仍會障遮禪定，是「遮禪定法」。其中，祇有第四禪沒有這類「遮禪定法」。無苦無樂，只有「不動智慧」。所以第四禪最適合引生殊勝的三昧。如來的「三昧王三昧」就是從第四禪中引生的。（卷七、卷十七）
（三）三昧有無量數

⑴ 在大乘佛典之中，可以發現三昧的數量為數甚多。《大智度論》卷四十七云：「今以百八三昧釋禪波羅蜜。」又云：「如是等無量無邊三昧和合，名為摩訶衍。」意謂可用108三昧詮釋大乘六波羅蜜中的禪波羅蜜。又云無量數三昧的和合，就是摩訶衍（大乘）云云。
這兩段文字，一則凸顯出三昧與大乘佛法之密不可分的關係；二則凸顯出大乘三昧之數量，可以多至無量數。

⑵ 為什麼須要這麼多三昧？關於這一問題，卷七有這樣的回答：
「眾生無量，心行不同，有利有鈍。於諸結使，有厚有薄。是故菩薩行百千種三昧，斷其塵勞。……欲廣度眾生故，行種種百千三昧。」
菩薩行者須要熟習多種三昧，以救度形形色色、根性不同的眾生。這正是菩薩行者「法門無量誓願學」中的一類必學法門。

（四）三昧的功能
　　如前一小節所提出的，三昧的數量可以多至無量數。在《大品般若經》中，揭示出108種三昧，《大智度論》（卷四十七）也曾為這些三昧作各別的簡略詮釋。從這些詮釋文字中，可以看出每一種三昧，都各自具有獨特功能。茲摘數例，展示如次：

⑴ 三昧王安立三昧：「菩薩入三昧王，放大光明，請召十方，無不悉集。又遣化佛，徧至十方。……」

⑵ 放光三昧：「……隨意放種種色光，（以利益眾生）。」

⑶ 高出三昧：「菩薩入是三昧，所有福德皆悉增長。」

⑷ 觀方三昧：「於十方眾生，以慈悲憐愍，平等心觀。」

⑸ 能照三昧：「得是三昧，能以十種智慧照了諸法。」

⑹ 不求三昧：「觀諸法如幻化，三界愛斷故，都無所求。」

⑺ 普明三昧：「得是三昧，於一切法見光明相，無黑闇相。如晝所見，夜亦如是。如見前，見後亦爾。」

⑻ 一莊嚴三昧：「得是三昧，觀諸法皆一。或一切法有相故一，或一切法無故一，或一切法空故一。如是等無量皆一。以一相智慧莊嚴是三昧。」

⑼ 大莊嚴三昧：「見十方如恆河沙等世界，以七寶華香莊嚴，佛處其中。……又觀此莊嚴，空無所有，心無所著。」

⑽ 離著虛空不染三昧：「菩薩行般若波羅蜜，觀諸法畢竟空、不生不滅，如虛空，無物可喻。鈍根菩薩著此虛空，得此三昧故，離著虛空等法，亦不染著是三昧。」

　　從上列諸例，可以看出每一種三昧都各具有獨特的功能。為了自我修行的進境、為了救度眾生，行者便須酌量修習各種不同的三昧。這是在「法門無量誓願學」旗幟下的菩薩行持。因此，百八三昧也好、無量數三昧也好，各種三昧功能的匯集，正可以彰顯大乘法門的廣博、善巧與多元。

五、三昧所開啟的另一世界
　　透過「三昧發得」而進入一個超越常人感官的世界，這是修證三昧的重要成果之一。行者可以在三昧境界中，見聞到平常人所無法見聞的若干情境，如佛、菩薩、天人的活動等等。這時，行者見聞覺知的工具不是尋常的眼耳鼻等感官，而是「心眼」。譬如入禪定而引發三昧時，眼睛是閉目不視的。但是在三昧境界中，仍然可以用「心眼」見到佛陀說法等情境。下面所列的經論記載，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這一現象。

（一）「念佛三昧，名十方三世諸佛，常以心眼見，如現在前。」（《大智度論》卷七）

（二）「佛告須菩提：如我今在大眾中說般若，以是相、以是像貌，以是名字，說般若波羅蜜。薩陀波崙從曇無竭得是三昧。於三昧中見十方佛在大眾中說般若亦如是。」（《大智度論》卷一百）

（三）「菩薩有不可思議三昧，能令多時作少時、少時作多時。亦能以大色入小、小色作大。又如六十小劫說法華經，人謂從旦至食。」（《大智度論》卷五十）

（四）「大莊嚴三昧者，見十方如恆河沙等世界，以七寶華香莊嚴，佛處其中。」（《大智度論》卷四十七）

（五）「放光三昧者，常修火一切入故，生神通力，隨意放種種色光。隨眾生所樂，若熱若冷，若不熱不冷。」（《大智度論》卷四十七）

　　如前所述，三昧有多種各不相同的功能。不過，這裏所提出的是其中比較獨特的一項，亦即證得某些三昧之後，可以使行者進入一個「超感官情境」的世界。關於這一點，筆者的理解是這樣的：
　　（一）開啟這種「心眼所見的世界」，是正確禪修的必然結果。任何修習者，如果方法正確、條件具足，都可以證得。
　　（二）大乘經典中所陳述的種種奇特現象，如放光、地動、他方菩薩來此土、多寶佛塔現空中、釋尊分身集合等等不可思議情節，有可能是集經者在三昧境界中所見的景像。
　　（三）佛教哲學中之「大小相容、一多相容」、「一毛孔中有無量佛剎」的種種玄理，其根源是三昧境界。證驗到三昧境界，然後「從證出教」，才衍生出各宗各派的玄理。因此，三昧境界是這些玄理的源頭；而玄理，則是三昧境界引生出來的理論說明。
　　（四）除了透過禪修而證得三昧情境之外，也可能由某一尊佛、菩薩的加持，而使人進入那種境界。《大智度論》卷一百，即曾描述由於曇無竭菩薩的加持，乃使求法者薩陀波崙進入三昧境界，得見十方佛為大眾宣說般若法門。

六、三昧在大乘佛法中的地位
　　大乘行者在發心修習菩薩道時，有所謂「四弘誓願」者。即：「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這四個大誓願。
　　這四項誓願的內容，其實就是菩薩行的總綱領。從發心之始，到佛道證得，其間的應做應為事項，都可以被涵蓋在這四者之中。因此，我們可以依據這四個綱領，來檢驗三昧法門在大乘佛法實踐過程中的重要性。
（一）眾生無邊誓願度
　　行者要濟度眾生，如果自身沒有一定程度的本領，是無濟於事的。因此，行者必須修禪定、得三昧，使自己擁有濟度眾生的能力，這時，菩薩行才能發揮功能。譬如「百八三昧」中的「師子遊戲三昧」（《大智度論》卷四十七；此下所引、皆同此。）可以破斥外道，甚或接引外道成為佛教徒。「放光三昧」可以放出種種色光，以幫助眾生……。
（二）煩惱無盡誓願斷
　　在自我修行、自我淨化的過程中，三昧的角色也頗為重要。「入法印三昧」能幫助自己進入諸法實相境界。「高出三昧」可使自己的福德、智慧增長。「月淨三昧」可使自己漸增善根，乃至得無生法忍。因此，在斷除行者的內心煩惱過程中，三昧的修習更是不可或缺。
（三）法門無量誓願學
　　禪定、三昧是三無漏學（戒定慧）之一，是佛教徒的必修法門。就大乘佛法而言，三昧更是大乘定學的主軸，是不能忽視的修行內容。譬如「念佛三昧」能除種種煩惱及先世罪；其他三昧，有些能消除行者內心的穢垢，有些能幫助其他眾生。綜合地看，三昧確是大乘行者必須修習、無法忽略的法門。
（四）佛道無上誓願成
　　綜合上述諸事，可見三昧是成佛之道過程中的必備元素。甚至於成佛之後，也仍然與三昧不相捨離。《大智度論》卷七載，佛「入是三昧王三昧中，令六神通通徹十方、無限無量……種種變化、現大神力……。」
　　由此可知，三昧是大乘佛教徒由初發心到成佛之間都不應捨離的修習內容。
　　最後，必須特別強調的一點是，大乘行者對三昧的修習，不可以視之為普通世間的修行技術，而應該兼顧大乘佛法的獨特精神，略如下列：

⑴ 修習任何三昧，都不可捨離大悲心。

⑵ 修習三昧的目標，不是獲得世俗利益，而是為了幫助自己通達諸法實相，以及濟度眾生。

⑶ 要與般若相應。證得任一三昧之後，內心要進入「無所得」的境界，不可執著。

　　唯有秉持上述這些態度，所修的三昧才可以歸入「禪波羅蜜」的範疇，所得的成果才算是大乘佛法的「普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