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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利班、阿富汗與佛教
迦 陵
一、引言
今年（2021）八月，國際間最受矚目的事件，當推塔利班（Tālibān，又譯神學士）重新執掌阿富汗政府之一事。這件事在政局上，不僅影響到美國信譽受損、阿富汗即將進入新局面。甚至於這次事件是否會影響到臺灣的安危……等問題也都一一浮上檯面，多人競談。
此外，關心佛教的部份人士，也會想起二十年前，阿富汗的兩尊巨大佛像（巴米揚大佛）就是被塔利班用炸藥與戰車開炮炸毀的。這件事，比蓋達組織劫機轟炸紐約世貿中心的九一一事件，剛好早了半年。炸毀巴米揚大佛發生在三月十二日；紐約世貿中心事件發生在九月十一日。
九一一事件是近二十年來國際政治界的熱門話題，論述的文章非常多。巴米揚大佛被毀一事，屬於宗教與藝術範圍，談論的文章不如前一件。筆者在這裏擬稍加介紹，尤其是要談談很少人會注意的「阿富汗的佛教」這一話題。
二、阿富汗的佛教
〔引言〕
眾所週知，阿富汗人信仰的是伊斯蘭教。塔利班更是信心堅定、信仰態度嚴格，與其他宗教大異的基本教義派。但是，阿富汗的歷史、文化是複雜而多元的。該地區之有伊斯蘭教，是在阿拉伯人入侵、並建立政權之後。時間大約在八世紀初。
八世紀之前，阿富汗地區曾經被波斯、希臘、月氏、白匈奴（嚈噠）等民族之所建政權統治過。也輸入了各種不同的文化。其中，對當地影響較深的是波斯文化、希臘文化、與月氏政權所帶來的佛教文化。帶來佛教文化的月氏族政權就是印度佛教史上著名的貴霜王朝。
貴霜帝國的時代大約在西元初期的百餘年間（40-237）。該帝國統領的地區在西北印度與中亞，初期的首都就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到第三代國王迦膩色迦時，才遷都到犍陀羅地方的布路沙布羅（Puruṣapura，即巴基斯坦的白夏瓦）。
迦膩色迦是印度佛教史上的著名國王，他與西元前孔雀王朝的阿育王，被認為是弘揚印度佛教貢獻最大的兩位名王。當時的阿富汗既然在他轄下，喀布爾又曾經是該國首都，在這種機緣下，阿富汗地區的佛教文化之所以能夠蓬勃發展，也就可想而知了。
〔七世紀時阿富汗的佛教〕
七世紀中國佛教史的大事之一，當推玄奘之赴印度留學與回國譯經。在佛教界，玄奘的譯經事業眾所周知，但是，在國際學術界，其所撰《大唐西域記》的影響力，恐怕不會比他所譯佛經要遜色多少。
《大唐西域記》是玄奘編輯、辯機執筆的名著，內容分篇記述中亞及印度各國的歷史、地理、宗教等方面的概略狀況。其中涉及佛教的論述尤多。
全書論述的主軸是印度，但是與印度文化有關的週邊國家也附錄多篇。阿富汗境內諸國也在其中。從這些記載裏，我們約略可以窺見七世紀時，玄奘所見聞的阿富汗佛教概況。由於當時的阿富汗地區，分成若干國家。因此，此下即擬依《西域記》所載，摘錄其中相關諸國，略加介紹。筆者在行文之時，也採用不少季羨林《大唐西域記校注》中的研究成果。沒有季先生大作（校注）的指引，我們在閱讀《西域記》本文時，根本無從理解其中諸國與阿富汗的關係。這是筆者要先行聲明的。
下面介紹的幾個古國的佛教狀況，都取材自《西域記》。這些古國的地理位置，都在現代阿富汗境內。從這些描述，可以大略發現七世紀時玄奘所見所聞的阿富汗佛教景況。
（一）梵衍那國（《西域記》卷一）
這是在阿富汗興都庫什山中的王國，首都設在巴米揚（Bāmīyan）。巴米揚有石窟群，其中有兩大站立的佛像，一尊高約38公尺，另一尊53公尺。這兩尊巨大的佛像就是被塔利班在2001年3月間炸毀的「巴米揚大佛」。
依玄奘的記載，在巴米揚城東方二、三里處，有一座寺院內，也有一尊巨大的佛陀涅槃臥像。當地國王常到該寺舉行佛教的「無遮大會」（由帝王主辦的供僧大齋會）。
關於梵衍那國佛教，玄奘的描述是這樣的：
「伽藍數十所，僧徒數千人。宗學小乘說出世部。」
梵衍那是阿富汗境內的一國。這樣的寺院數量及僧人數量，並不算是佛教發展的盛況。但是，能夠在山中岩壁雕造出如此巨大的佛像，也可以推想當地所受佛教文化滲透之深。
（二）迦畢試國（《西域記》卷一）
這個古國相當於現代阿富汗境內的貝格拉姆（Begram）一帶。位於首都喀布爾北方約62公里處。
依玄奘《西域記》的描述，當地佛教，信仰大乘者較多，與梵衍那國的小乘信仰不同。寺院有百餘所，僧徒六千餘人。但是外道信仰也不少，「天祠數十所，異道千餘人。或露形、或塗灰、連絡髑髏以為冠鬘。」可見其中有耆那教及印度教徒，諸教雜處。
不過，該國國王是佛教徒。「敬崇三寶，歲造丈八尺銀佛像，兼設無遮大會。」可見其所具之奉佛熱忱。
（三）縛喝國（《西域記》卷一）
這是在阿富汗北部的古國。也是古代希臘化殖民世界下的都市國家。印度人稱之為「臾那世界」，一般都稱它為「巴克托利亞」（Bactria）。在漢代，此地被稱為「大夏」。
《西域記》對此地的描述云：
「國大都城，周二十餘里，人皆謂之小王舍城也。……伽藍百餘所，僧徒三千餘人。」
這地方盛行的是小乘佛教。《西域記》還記載，首都城外有一寺院「納縛僧伽藍」，供奉毗沙門天王（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天王，又稱「多聞天」），相傳頗為靈驗。寺內還供奉佛牙、佛澡罐、佛掃帚等物。寺北有窣堵波（佛塔），高二百餘尺，內有舍利云云。
（四）那揭羅曷國（《西域記》卷二）
這個古國是迦畢試國的附屬國，地點在今阿富汗賈拉拉巴德（Jelālābād）。當地也曾受佛教文化薰陶，但是在玄奘前往時，佛教已呈衰相。雖有不少寺院，但是僧人稀少。佛塔也多荒廢。附近有小石嶺佛影窟，相傳入窟內，可以看到佛陀顯現的影像（參見下一節之玄奘所見佛影）。
（五）漕矩吒國（《西域記》卷十二）
這個古國，地點在今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南方百餘公里處，是從喀布爾到坎達哈的途中要地。
在宗教信仰方面，該國人也大多崇敬三寶。寺院數百所，僧徒萬餘人，盛行大乘法教。另外，當地也有阿育王時代所建佛塔十餘所。不過，也有外道神祠數十座。
〔阿富汗的佛教遺跡與考古發現〕
二十世紀的佛教學界及考古學界，曾經興起一陣有關中亞（絲路）佛教的研究熱潮，並且有一定程度的成果發表出來。其中，也有一部份是針對阿富汗地區所作的考古挖掘與研究。此下，筆者擬摘錄其中片段，使讀者瞭解阿富汗地區的佛教遺跡，用以彰顯該地區所曾經發展過的佛教文化。所依據的文獻，是日本佼成出版社發行的《亞細亞佛教史》叢書中的一冊：《絲路的宗教──夢幻寺院的參訪》。
這本書是六位學者的集體著作。其中的第二章，作者是日本龍谷大學教授山田明爾。所論述的內容，就是與阿富汗有關的考古挖掘。其研究及挖掘成果，頗可以使人對阿富汗古代的佛教文化刮目相看。
（一）巴米揚地區並不是僅有那兩尊大佛像而已，依據考古調查的結果，發現當地石窟總數超過兩千個。
（二）學者認為，佛像的雕造，應該始於貴霜王朝之時。
（三）貴霜王朝第三代國王迦膩色迦時，所發行的貨幣上面也有佛像圖樣。另外，也有天神像。
（四）西元一、二世紀的阿富汗佛教，似乎是以佛塔信仰為中心。
（五）阿富汗境內的賈拉拉巴德盆地，有五十座佛塔遺跡。盆地西部，有「黑山佛塔群」，及其他數種佛塔群、佛跡群、與石窟群。黑山佛塔群包含約三十處佛塔遺跡與十四所石窟。
（六）喀布爾（現代首都）一帶也有若干佛教遺跡。
（七）巴米揚大佛的形式，皆屬犍䭾羅佛像系統，不是摩突羅系統。
（八）在阿富汗，雖然佛塔佛像甚多，但是考古學界很少發現古代流傳下來的貝葉佛典或樺樹皮佛典。
〔阿富汗佛教的特質〕
西曆紀元之初，貴霜王朝將佛教大量傳入阿富汗，可惜三世紀時，薩珊波斯武力，又推翻貴霜政權，統治阿富汗。到五世紀後期，白匈奴（嚈噠）崛起，佔領阿富汗，破壞一千六百多座佛寺，並屠殺僧徒、摧毀佛塔，使佛教元氣大傷。到八世紀初，阿拉伯人征服阿富汗。他們帶來的伊斯蘭教，乃告取代佛教，成為阿富汗人的主要信仰。
所以，粗略地觀察，佛教活動在阿富汗大約存在了六、七百年。這幾百年的佛教所呈現的特質，從現存史料看，大約有下列幾點：
（一）大小乘佛法兼容並蓄，統治者對佛教友善者亦頗有其人。由國王主辦的供僧無遮大會，也時有所聞。
（二）造佛塔、造佛像的風氣甚盛。因此，到現代還可以看到當時佛像的大略樣貌。考古學家在當地挖掘發現的佛教遺跡與遺物，亦所在多有。石窟、佛塔遺跡之數量，尤其令人驚訝。由於塔窟及佛像眾多、而考古發現的樺樹及貝葉佛經則至為希有，因此考古學者也有人臆測當地佛教是偏向庶民信仰的視覺性佛教，不是偏向教義的思考性佛教。
（三）當地的佛像造形，被認為屬於希臘化形式的犍䭾羅系統，不是印度本土的摩突羅系統。
三、玄奘在阿富汗的活動
〔引言〕
將唐代的玄奘，取來與阿富汗合在一起講，乍看，是會有違和感的。不過，如果將阿富汗境內的古代地名（像「梵衍那」、「迦畢試」……等）取來與玄奘一起談，就不會讓人覺得怪異了。
玄奘去印度留學，是從新疆（伊吾、高昌）、經過西土耳其斯坦、阿富汗等地，而進入印度境內的。所以，阿富汗境內諸古國，是玄奘入印度以前所經過的地方。塔利班炸毀的那兩尊大佛像，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抵達當地（梵衍那）時，就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佛教勝景了。
由於阿富汗祇是玄奘赴印度的中途站，因此，他在當地停留的時間不長。不過，依據《慈恩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所載，玄奘在阿富汗境內諸處，曾經有過一些活動。茲摘錄該書所載，介紹如次。
〔梵衍那國〕（《慈恩傳》卷二）
此地即是巴米揚大佛所在地。玄奘抵達該地時，國王出迎，並邀請到宮中供養數日。可見該國是一個佛化較深、恭敬三寶的國家。
玄奘在當地，還見到兩位大眾部僧徒。這二人佛學程度不錯，對玄奘也頗尊重，因此很熱心地引導玄奘參觀當地佛教勝地。《慈恩傳》在敘述這件事時，同時提到巴米揚東北方山中，「有立石像，高百五十尺。像東有伽藍。伽藍東，有鍮石（黃銅）釋迦立像，高一百尺。伽藍內有佛入涅槃臥像，長一千尺。並莊嚴微妙。」
這三尊佛像的前二尊，就是塔利班所炸毀的大佛。文中沒有提及玄奘是否曾親自前往瞻禮、抑或只是那二位當地僧人的口頭描述。所以，筆者不敢貿然說是玄奘所親見。
除了大佛像之外，在東南方的「小川」地方，也有一寺院，內有佛齒、獨覺齒、古代羅漢所用鐵鉢及衣服等遺物。由此也約略可見當地之宗教聖物崇拜之習俗。
玄奘在梵衍那國四處參觀，經十五日才離境前往迦畢試國。
〔迦畢試國〕（《慈恩傳》卷二）
迦畢試國即今阿富汗境內的貝格拉姆（Begram），位於首都喀布爾北方62公里處。
玄奘抵達該國時，該國國王也率僧人出城歡迎。而且在入境之後的住處，也有不少僧寺爭相邀請入住。玄奘最後入住的寺院是沙落迦寺，是一座小乘寺院，僧徒約有三百餘人。
這座沙落迦寺，當地人相傳是在迦膩色迦統治時代，中國漢朝天子送王子來此充當人質時所建。（《西域記》卷一 認為送人質的應是「河西蕃維，畏威送質」，並不是漢天子送來的）。
相傳這座寺院初建之時，那些「質子」（即人質）將甚多珍寶埋藏在寺院東門大神王足下。後來有一惡王擬盜取這些寶物。就在挖掘之時，突然大地震動、寺塔摧毀。惡王因而心生畏懼，乃放棄盜取僧物的念頭。
玄奘到該寺時，僧眾要求他主持挖掘寶藏，以供修繕寺宇，並行善事、營修功德。玄奘應允，乃到大神王處焚香禱告，乞求允許開挖。之後命人挖掘，果然平安地取得一大銅器。其中藏有甚多黃金與明珠，皆歸寺院僧眾作營修功德之用。這是玄奘在迦畢試國所經歷的一件趣事。
另外一事是國王召集的佛法討論會。王邀玄奘到一座大乘佛寺「法集」（佛法討論會）。除了玄奘之外，另有當地佛學名家參加。其中有大乘三藏、及小乘薩婆多部（說一切有部）、彌沙塞部（化地部）學僧。共同與玄奘在大乘寺討論佛法。這應該是玄奘在阿富汗弘法的罕見記錄吧！
法集共計五日才結束。玄奘並在沙落迦寺結夏安居。之後才離開該國。
〔那揭羅曷國〕
這個國家，位於現代阿富汗的賈拉拉巴德（Jelālābād）。玄奘在這裏的重要旅遊經歷是目睹如來顯現影像。
該國境內有一地方，名為燈光城。該城西南方二十餘里處，有龍王窟。據說窟內龍王，是被如來所親自降伏的。而且，如來也留有影像在窟內。有誠心者，如來會顯現影像以供瞻仰。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玄奘決意要前往朝禮「如來真身之影」。但是，很奇怪，居然沒有人願意陪他去導覽。後來才知道是因為當地常有盜賊出沒，相當危險。
最後，終於得到一位熟諳該處的老人，願意當作嚮導。然而，二人才走了幾里路，果然就遇到五位持刀搶劫的盜賊。玄奘見狀，立即脫下原來戴在頭上的帽子，使賊人知道自己是出家人。在彼此對談之後，五位盜賊被感化了，居然願意陪同玄奘，一起去朝禮佛影。
抵達龍王窟之後，玄奘依照隨行老人的指引，進入幽暗的窟內，向東壁至誠作禮，前後總共百餘拜，可惜一無所見。這時，玄奘感觸至深，悲號不已。接著他又至誠禮誦大乘經之讚佛偈頌，隨誦隨禮，又作百餘拜。
這時，玄奘看到東壁出現像鉢那麼大的光，但是一出現就消失。玄奘不敢鬆懈，悲喜之餘，又再至誠禮拜。這時，再度出現像盤子那麼大的光，也是一現即滅。有了這些瑞相的激勵，玄奘在內心中發誓：「如果不能看到世尊顯現的影像，絕對不離開此地。」
在誓願的支持之下，玄奘又拜了二百餘拜。陡然間，整個原本幽暗的龍王窟，忽然明亮無比。如來的影像，清清楚楚的映現在壁面上。《慈恩傳》對所現佛像的描述是這樣的：
「如開雲霧，忽覩金山。妙相熙融，神姿晃昱。瞻仰慶躍，不知所譬。佛身及袈裟，並赤黃色。自膝已上，相好極明。華座已下，稍似微昧。膝左右及背後，菩薩聖僧等影，亦皆具有。」
玄奘這樣的信心、這樣的誓願與禮拜的堅持，終於感得佛像顯現。這一段經歷不祇強化玄奘個人的信念，同時也讓後代佛教徒聞之而嚮往不已。
當玄奘在窟內禮拜時，其他六人在窟外等候。佛像顯現時，玄奘招呼他們持火入內燒香禮拜。可是，火一入內，佛影即失。必須將火熄滅，影像才會出現。而且，怪異的是，其他六人之中，只有五人看到佛影。至於另外一人，則毫無所見。
這就是玄奘在「那揭羅曷國」的宗教體驗。對佛教徒而言，玄奘的這段經歷不祇有趣，而且發人深省，有啟發意義。
四、結語
古代阿富汗的佛教，從前面所列的寺院、僧人、佛像、佛窟之數量，皆可以想見曾有一定程度的盛況。此外，玄奘走訪該地時之所見所聞，也可以令人體會到當時佛教發展的氛圍。然而，時至今日，提起阿富汗，一般人幾乎很難將它與佛教串連在一起。這真是歷史發展的詭譎。
這一現象，讓筆者想起一件臺灣佛教的類似事例。日治時期，日本日蓮宗曾在臺北市西門町設立一座弘揚該宗思想的寺院。該宗是弘揚《法華經》、而強力禁止稱唸阿彌陀佛的宗派。可是，戰後日本撤退，該寺由臺灣佛教界接管。現在，如果走過這一寺院，就會看到牆壁上的六個大字：「南無阿彌陀佛」。
這也算是「歷史詭譎發展」的一件事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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