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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分別智證真如
──大乘佛教證悟境界的初步解析（上）
藍吉富
一、引言
大乘佛法的主要內容，可以用六度（六波羅蜜）來概括。其中尤以般若最為重要。般若是六度的核心，其他五度都須以般若為基準。所以，佛教界盛傳這句話：「五度如盲，般若為導。」
大乘佛教徒對般若的奉行、實踐，其先後次第，是從文字般若開始，進而修觀照般若，最後才引生實相般若。文字般若屬聞、思慧。觀照般若屬修慧。在禪觀行中，透視到諸法空相，並圓證實相，即進入能所不二（主體與客體融然一味）的實相般若境界。這種由修慧引生實相的過程，就是「證悟」。印度的瑜伽行派將般若波羅蜜稱為「無分別智」。所以，「證悟」就是無分別智證真如；也是般若波羅蜜與真如實相和合一味的境界。
本文就是依循上述脈絡，為證悟境界所作的解析。筆者希望釐清的是下面這些問題：
（一）證悟的內容與特質是什麼。
（二）證悟境界與大乘修行階位的關係。
（三）證悟與禪定的關係。
（四）經論對證悟境界有哪些描述（舉例說明）。
這些問題應該是大乘修行者所須注意的。釐清這些問題，對修行者而言，可說是掌握到一些可以依循的準則。依據這些準則去修行，才不至於將佛法修成怪模怪樣的宗教。
二、無分別智證真如
大乘佛法的修行，其大略歷程是發菩提心、修四無量心、行六波羅蜜，直到成佛。在這期間，第一個證悟境界應該是在禪修中之首度體證到無漏聖道之時。也就是行者在禪修時首次引發無分別智，觸證到真如法性之時。這種境界，就是見道位境界。此後即登初地菩薩之列。
從初地到十地的菩薩行者，被稱為「地上菩薩」。初地之前的佛教徒則是「地前凡夫」。所以，行者之證得初地，即已躍登大乘修行歷程中的聖者之列。《金剛經》（羅什譯本）謂「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義淨譯本云「諸賢聖皆是無為所顯現故。」這句話彰顯的是證悟無為法，就是佛教徒中的賢聖。前面提到的證悟境界：「無分別智證真如」，就是無為法。行者證得無為法，即成為初地菩薩，即是佛教聖者。因此，證悟真如、躍登初地，被認為是大乘佛教的「凡聖關」。
從凡夫到成佛的長久修行過程中，修行者所歷經之大大小小的悟境或證量，是不計其數的。但是，其中最突出的證境，依筆者所見，應該是初地、五地、八地與成佛這四個聖境。這四個境界之中，後三位的內容請參閱拙作〈十地淺說〉（《大乘佛法》第四篇）一文，限於篇幅，茲不贅述。這裏只提出初地的證境，以供讀者初步理解大乘佛法之證悟境界的內容與特質。
特別提出初地證境來象徵大乘證悟境界，有下列幾個理由：
（一）初地是「凡聖關」。證悟初地境界，才真正體會到佛教修行的聖凡之別。因為其中境界使修行者真正體悟到生命及現象世界的「實相」是什麼。才知道前此的感覺與認識對象，其實只是緣起、生滅的幻相，不是真如實相。
（二）從此之後，直到成佛，自我的修持基準就是初地的證量。這一證量的核心，就是無分別智現前。無分別智與真如的性質一致，都是「無相、無所得」，所以，無分別智現前（生起）時，即可與真如法性融然如一。此時，才真正體會到前此以凡夫妄識無法證悟真如的原因。因為凡夫妄識是有漏（有雜染、煩惱）的，與真如之「無相、無所得」的清淨特質相互衝突。
（三）登入初地，即是無分別智現前的境界。自此以後，從初地到成佛之間，所修習的核心內容就是無分別智的成熟與穩定。在煩惱、所知二障種子及習氣都斷除淨盡之後，即告成佛。
（四）初地之證悟境界就是無分別智現前，並初證真如。如果沒有證得這一境界，則永遠是沉淪三界的凡夫。「成佛」便成為遙不可及的夢想。初地證境之重要性，由此可以推知。
三、六相不現──證悟境界的內容與特質
佛教經論之提及證悟境界的文獻，為數不少。但是，所敘述的文字內容，並不完全能使現代讀者輕易地把握其中要義。依筆者所見，《辨法法性論》（法尊譯本）是比較適合今人需要的。只是該論文字簡潔，如果無人講解，現代人很不容易讀懂。幸虧正聞出版社出版了印順法師的《講記》（印順講，宏觀記。有單行本與《華雨集》合訂本二種。），才使這部書的微言大義豁然開朗。筆者現在所作的陳述，內容主要即取材自該書。
關於大乘佛法中的證悟境界，筆者依印順法師這部《講記》，將其中要義，條列如次：
（一）所謂「證悟」，用印度瑜伽行派的用語來說，就是「無分別智證真如」。這裏的「無分別智」就是「般若」。
（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相都是要離的。能離一切相，才能得無分別智。因為有了相，即有分別。」（《講記》單行本121頁。）
（三）《辨法法性論》將「無分別智證真如」的證悟境界，稱為「觸證」。意謂「親切的經驗到法性」。這與天台宗所說的「大開圓解」不同，也與一般所說的「聞思修」三慧的體驗層次有異。
（四）「觸證」的修行階位，叫做「觸真實位」。這也是法相宗所說的「真見道」。這是在禪定中得到的境界。是「現前得真如」，古人謂之為「覿面相呈」。這是直接體驗到真如，不是間接的思惟性理解。「觸證」之時，就是真見道之時。這時沒有思惟、沒有一切相；離能取、所取。明明白白地「真如現前」。（《講記》單行本87-90頁。）
（五）「觸證」的境界，《辨法法性論》以六相不現來描述它的內容。所謂「六相不現」即下列六類相不在定境中出現：
⑴二取：能取、所取之二相，即主觀（能取）與客觀（所取）；認知之心與認知之對象。
⑵言說：指能詮釋某一現象的語言文字（能詮），與所詮釋的內容（所詮）。
⑶根：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
⑷境：感官的對象（境）。即：色、聲、香、味、觸、法。
⑸識：感官感受對象之後所生的心識作用。
⑹器世間：自然環境
觸證境界生起，即無分別智現前。這時禪修觀行者的心理現象，是上述六相完全空無。事實上，這六相不現，也就是一切相不現。
當無分別智現起之時，行者會進入上述境界。這種境界，與凡夫「無思無想」的心態不同，它已超越、並進入一個並非常人身心感受的境界。所以，無分別智是「似心」而「非心」的。因為它不是一般凡夫的心理作用；它不是藉由根境識三者所形成的；它不是感官的見聞覺知。
（六）這種證悟境界，也可以稱之為「無所得境界」。這時，沒有境，沒有能取、所取……六相不現，因而無分別智現前，並契證真如。不過，要注意的是，這一境界只是初步證悟到真如實相，並不是修行的終結。因為修行者對「無分別智現前、以契證真如」的修持目標，還不能得心應手地掌握，仍然必須修習。必須再度深修定慧，俾使這一已經掌握的正確方向，可以更加成熟、穩定與清淨。這是證悟真如之後的修持，所以被稱為「證後起修」。從初地到十地之間，都可以說是這一階段。所以，這一階段被稱為「修習位」。
（七）從初地到十地，每一地的進階，都有「斷障、證真如」的歷程，都可以說各有證境。但是就「由凡轉聖」、「初證真如」這一點來看，無疑的，初地的「無分別智證真如」的證悟境界，還是最醒目、最值得凡夫佛子所關切的。
（八）此外，十地滿心之時，藉由金剛喻定所引發的證果成佛，當然是大乘佛子所一致仰望的修行目標。但是，這一目標，其實是從初發心以來、歷劫修行的綜合成果。它雖然也經過金剛喻定的證悟過程，不過佛教徒比較注意的，還是如來之成就五法（真如與四智）及三身的內涵。所以，在討論證悟境界時，筆者將焦點還是放在「無分別智之初證真如」這件事上面。
四、證悟與修行階位
關於大乘佛教的修行歷程，雖然有四十二位、五十二位等說法，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瑜伽行派所提出的「唯識修道五位」說。這是《成唯識論》所提出的大乘修行次第。這種說法與《大智度論》（卷五十三）的「五種菩提」可以擬配，可見印度大乘的瑜伽、中觀二派，對修行次第的看法是一致的。這五個修行階位，略如下列：
（一）資糧位
這是在發菩提心之後，修習六度、四無量心諸行，持續累積佛法資糧的階位。所累積的資糧，包含福德與智證二類。這些資糧，終將孕育成修行的成果。五種菩提中的「發心菩提」，約略可以擬配於此處。在這一階位的行者，散心多、定心少。止觀力量弱，故較難伏滅二取之執及諸障。
（二）加行位
所謂「加行」，是指為達到某一修行目標所作的身、心修行功夫。《成唯識論》提出四加行的禪觀行法門，專修四尋思與四如實智之兩種觀法。所依的定，為明得定、明增定、印順定與無間定。依這四種定，可以得到煖、頂、忍、世第一法的「四善根」（四種禪修，為引生無分別智之根本，故云「善根」）。
這裏的「四加行」，純粹是禪觀行。這與藏傳佛教的「四加行」（四皈依、百字明、獻曼達、上師相應法）完全不同。這一階段的修行，略同於五種菩提中的「伏心菩提」。
（三）通達位
加行位的「加行」，是為了證悟而作的觀行。四加行的四個層次，由淺入深，逐漸接近證悟境界。就在「世第一法」的次一剎那，無分別智現前，親切地觸證到實相（真如）。這就是大乘修行歷程中的首度證悟。這一證悟就使修行者進入五位中的「通達位」。
透過加行位的禪觀行，終於引生無分別智（般若）現前。由於無分別智與真如的性質完全一致，因此，當無分別智顯現，即與真如相契相入、融然一味。這是「理智冥合」（「理」就是真如，「智」就是無分別智）。這種理智冥合、融然一味的相狀，顯現在觀行者內心的就是「都無所得」。
這一階位，略同於五種菩提中的「明心菩提」。「明心菩提」所證的境界是「無智亦無得」、「無所得」。與唯識五位中之通達位的所證內容是一致的。
這種境界，就是瑜伽行派與中觀派共同認定的證悟境界。
（四）修習位
通達位「無分別智證真如」的證悟境界，使這位行者進入初地菩薩的階位。儘管如此，初地菩薩並不是修行的完成，而是證悟之後另一層級修行的開始。修行的內容即是十波羅蜜（六波羅蜜的衍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般若波羅蜜，也就是對無分別智之進一步的觀行訓練。
初地以前，修行的主要目標是使無分別智現前。當無分別智現前之後，緊接著要進一步修習的是「無分別智證真如」的成熟度、穩定度與清淨程度。因為在這些方面，初地菩薩的功力仍然有所不足。
從初地到十地，逐步昇進以證得十真如。真如的理體原本完整純一，並未分成十部份。但是因為這時行者的無分別智尚未圓熟，所發出的作用仍有「明、昧、滿、分」的區別，所以，仍須在觀行中作細微、精妙的調節。
這一階段的禪觀修持，可以斷捨俱生的二障（煩惱、所知障）種子，並使行者內心的染污相逐漸化為無相（到第七地始能無相觀相續，但是這是「有功用行」的修行成果）；之後，又將「必須刻意修行」之「有功用行」的修行方式，逐漸淬鍊到不須刻意修行即可使無相觀持續運行的境地，這就是「無功用行」的八地境界。至於八地之後，則多修習利益眾生的功夫，直到成佛為止。
這一階位，略同於五種菩提中的「出到菩提」（出三界、到達佛之悟境）。不過，在五種菩提之中，「出到菩提」多指八地以上的境地。因此，與《成唯識論》（「修習地」）之徧指十地菩薩，並不全同。
（五）究竟位
在修習位之終點（即十地滿心位），透過金剛喻定的力量，終使行者證得修行的終站：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徧智，即成佛之智）與無住處涅槃（悲智雙運之涅槃）。
這一階位，就是五種菩提中的「無上菩提」位。也是佛教證悟境界的終極圓滿。
（本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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