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拜佛，阿彌陀佛不接我？
　

德嘉法師

　

　　
　　面對拜佛已十多年的秀純，我看到她堅定的信念，但由於缺乏正確的方法，她便依循自己理解的「要拜拜，才不會被佛菩薩遺忘」的方式，來填補心靈的渴望。

　　堅固的牆心，阻絕了中山南路上的倥傯塵囂，但卻抵禦不住安寧病房裡面，這顆急忙尋求靠岸的決心。
　　回想照顧秀純的這段時日，自從在她方寸田裡埋下信心種籽開始，綠藤便慢慢地纏繞我們彼此的脊樑。她像個調皮的精靈，從初期的倔強，卻在轉眼間，開展了赤裸裸的信任之旅。秀純將不適的身心交放下來，在暗夜裡深信仰仗佛陀的慈力，終將引領遊子在彼岸停泊。

 ￭要拜拜，才不會被佛菩薩遺忘
　　秀純進入6A病房後已經無法坐起，不久人世的自覺，讓她急切地想泅越生死苦海。然而在焦炙與死亡恐懼的夾擊之下，秀純使用的方式，卻讓所有照顧她的親屬與醫護人員，相當忐忑。
　　五十多歲面貌依舊姣好的她，因子宮頸癌進入安寧病房，初來乍到的秀純，常常緊閉雙眼，好似外界的擾攘都與她無關。她，努力在拜佛。只見她雙手緊緊合十，由鼻子、下巴到胸口，緊張不安的拜下來。深愛她的先生顯得焦慮不已，而法師則是發現她的雙手，因為經常用力合掌摩擦而泛紅，甚而滲著些微的血絲。大夥兒心疼她的虔誠，亦不捨她的傷痛，卻也又不忍敲擊她恭敬向道的心，於是我請法師問她：「為何不眠不休的拜佛，究竟心有何求？」秀純微弱的回道：「不拜，阿彌陀佛不會來接我」。
　　原來，秀純一心一意求生淨土，祈請能跟隨阿彌陀佛的腳步，遂認為在她生命倒數的日子裡，需要更積極的嵌入信仰，深怕一個閃失就會被佛菩薩遺棄。
　　我坐下來問她：「改天，當妳病況加劇，再沒有力氣合掌膜拜時，怎麼辦？」秀純瞪大雙眼看著我，思惟著我的問題。我看見她心地裡的幼苗已冒出土了，必須趁勢將苗株灌溉長大。由於不拜佛，會與佛菩薩漸行漸遠的誤解，屆時將為她帶來更大的恐慌。我對她說：「我們臨終後的出處，不在於拜拜的形式，而在於平日的隨重、隨習、隨念」。秀純聽了後，開始與法師們有了互動和共鳴。在接下來的訪視中，宗教師十分肯定她學佛十多年來所種下的善業，希冀她能不執取拜拜的形式，集中注意力在正念與良習上；將已養成的良好習性與即使是在病痛折磨下，仍保有的正念，相加相乘後，這難能可貴的修為，將能夠讓苦難後的報身得以昇華。而她也欣然接受宗教師給予的引導。
　　這位得天獨厚的佛弟子，嘎然地將黏纏的謬誤棄出後，諸多的善緣匯聚到秀純身上，無異讓團隊暫時鬆了一口氣。就在團隊查房的那一天，秀純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依種種跡象顯示，大限將落在這一兩天了。俟成員們出去後，我向隨侍在側．雙眼紅腫的大女兒問道：「有沒有讓媽媽知道，妳有多麼愛她？」噙住淚水的大女兒搖搖頭，當下我請大女兒連繫最關切秀純的至親，一同到院；藉此為病患做生命回顧，以凝聚在世者的感情，將這股心性力量回饋給患者，讓秀純的親眷來得及表達對她的孺慕與愛意。

￭我好想打她！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秀純的先生、兒女，以及兩個姐妹全聚集在側，我大概告知觀察的情況，以及最後我們所能為她做的事之後，我率先打探的說：「秀純長這麼好看，你以前一定追得很辛苦吧！」他的先生靦腆談起相識過程說：「當年我隻身在外念大學，向秀純的父母租賃房子，雖然我倆相差十多歲，但卻已經讓我暗戀在心」。我接著又問他：「你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我從來沒打過太太！」他囁嚅地回答：「因為秀純的脾氣不好，而這一切我都承受過來了。」
　　「為何你要承受她的壞性子？」「因為我實在太愛她了，」他淚如潰堤地說：「我好想打她！為什麼她要丟下我一個人不管？！下輩子我還要把她娶回來！」先生道出無法白頭偕老的遺憾。而此刻陷入昏迷的秀純卻氣若游絲的發出「嗯嗯」的回應，讓在場的每一位倍感安慰。接下來，大家話匣子打開，分享過往的生活經驗與感謝；其中占最大部分是在孩子們回顧與母親一同到日本旅遊的點點滴滴。
　　即使在兩個半小時的生命回顧中，秀純處於昏迷狀態無法言語，甚至我自己在引導時，也不免懷疑秀純是否都聽得到呢？但從病房內縈繞著溫馨笑語，時而參雜不捨的啜泣聲中，我內心知道這個生命回顧對雙方的重要性，唯有如此，才能讓死生兩無憾。
　　此刻，秀純讓祥和的氛圍包裹著，而宗惇法師因我錯過午餐時間已久，便到病房內視察；我見此機不可失，便請宗惇法師對秀純開示一番。只聽他諄諄告慰，鼓勵秀純萬緣放下，唯一念自性彌陀不可忘。這時，我們竟聽到秀純以堅決但微弱聲音說出：「阿彌陀佛」，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格了，她兀自安靜地躺著，看著她因羸弱而五官益發顯得突出的臉龐，似乎只能用一個「淨」字來形容我內心的悸動。這房內的每一個人，沒有任何一人繳交白卷，而秀純則是最美麗的女主角！

￭我走了，謝謝師父！
　　傍晚六點三十分左右，我又繞到秀純病房前，她呈現重度昏迷。我在她耳邊，再度對她的表現讚歎有加，也再次提醒她修行這麼久，就看這一刻了，在最艱難時，提起正念，佛菩薩會接妳遠行。接著，我把剩餘的時間交給秀純的兒子，我說：「你要不要再和媽媽講講話？」我退出房門，讓兒子的情緒有個出口。
　　當天夜裡寤寐中，秀純進入我的夢鄉，用日語告訴我：「我走了，謝謝師父！」我思忖她為何用日文告別？原來，日本之旅是我們共同回顧的記憶，她在證實這件事。隔天，我詢問護理站人員，她們告訴我，秀純約略在我夢到她的那個時刻往生了。秀純：我知道妳去了哪裡；師父也要謝謝妳，臨走還不忘了來告訴我一聲。
　　面對亙古難解的生死課程，秀純從畏懼佛菩薩會忘了來接引她，到最後在法師叮嚀囑咐時迸出「阿彌陀佛」。死，正視與不正視，遲早都必須面臨。我視病如親，而病人則是我的老師，在有限的時刻裡，如何運用善巧方便引導病人、家屬紓緩不捨、減少遺憾，同時引渡患者在面對死亡時能自在，並為來生做一個鋪陳的課題。這些都是秀純用生命的體證，所揭櫫的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