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靈性關懷――放下的力量
　

講述：德嘉法師／文字整理：王翎郡

　

　　
￭一生刻苦的臺灣阿信
　　高齡八十歲的家秀阿嬤，是一位標準的臺灣版阿信；自小生長在貧窮的家庭，身為長女，得照顧成群的弟弟妹妹。結婚之後，夫家的經濟狀況也是一貧如洗，她一肩扛起兩個家庭的重擔。然而丈夫重病早逝，在艱辛困難的狀況下，阿嬤憑著無比毅力與努力，養大兩個女兒。大女兒年已半百，年輕時照顧重病的父親而耽誤了婚姻，待在身邊陪伴，很是孝順。小女兒婚後因丈夫長期失業，一人扛下家計；家中雖然經濟拮据，但兩個優秀上進的孫子，由阿嬤一手帶大，並且順利進入大學念書。阿嬤的一生雖然千辛萬苦，但到了這個階段，還算順心。
　　未料造化弄人，家秀阿嬤因腹部腫大到醫院檢查，發現罹患肝癌，而且已經轉移到肺部。阿嬤以為人生的苦痛已經告一段落，沒想到接連著是更大的病痛折磨。這時，一生獨立堅強渡過無數難關的家秀阿嬤，把自己關起來，也把心關了起來；家中原本虔誠膜拜的佛像也收起來了，從此不再與人對話，隔絕所有的外援。
　　家秀阿嬤生病後長期臥床，足不出戶，由大女兒獨力照顧。因為體型重碩，要攙扶或翻身都相當耗費體力；而且每兩個小時就要換一次尿布，日夜不停，也沒有其他的幫手，這對照顧者是相當大的負荷。此外，最讓人束手無策的是阿嬤每天唉聲嘆氣，陷在深不見底的黑暗情緒裡，鬱鬱寡歡。大女兒無力幫助也不知如何面對，在身心交瘁的狀況下，向社區醫療系統的社工人員求救，再由社區的護理人員轉介大悲學苑。

￭第一次的靈性關懷
　　我第一次到家秀阿嬤家探訪，走進破舊狹窄、黑暗，毫無生氣的房子，沉甸甸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襲擊而來；屋裡沒有任何值得欣喜的物件存在，沉悶的空氣裡混雜著病人排泄物與藥物的氣味。臥床的阿嬤嚴肅的臉上毫無表情，好像甚麼都不放在眼裡。一開始不論我問什麼，她都不予理會。直到問她為什麼不出去走走？她才露出頹喪憂鬱的神情說：「生了這場病覺得自己失去尊嚴，外貌也改變了，怕走出去被人家笑，很沒面子，想出去的時候，就站在陽台看看窗外的風景。」
　　為了緩和氣氛，我又問她，妳猜猜我幾歲？家秀阿嬤用充滿怒氣的臉對著我，狠狠的說：「妳八十歲啦！」這樣的回答，讓我察覺阿嬤的情緒除了憂鬱之外，更是充滿憤怒。她質疑自己的價值，雙手努力奮鬥了一輩子，卻沒有苦盡甘來，最後換來一場重病拖垮家庭，只要自己多活一天，家人就要多付出一天。大女兒長期照顧她疲倦不堪也無法工作，小女兒要扛起失業丈夫的責任，早出晚歸，不停的工作。人生至此，好像沒有任何值得安慰的事情，阿嬤高度的自尊及愛面子的個性，也不輕易對外人吐露心事，這場疾病是不可外揚的家醜。她將這一切歸咎於佛祖沒有保佑，內心也因此充滿怨恨與憤怒。
　　我察覺到大女兒是家秀阿嬤唯一願意傾訴的對象與出口，但是每當阿嬤談到過去如何辛苦、如何渡過；大女兒總是打斷她不讓她講話，還告訴她講這些沒用。當一次又一次心情無法宣洩，阿嬤自然不願意再開口。我適度提醒大女兒，如果想知道母親心裡的想法，需要改變與母親互動的方式。
　　第一次訪談回來，我請靈性志工接續探視的工作，每週去看一次阿嬤。因為肝癌的關係，阿嬤的水腫相當嚴重，志工們會幫阿嬤按摩，讓她舒緩。經過一段時間的陪伴與照顧之後，志工與家庭成員建立了比較好的關係；大女兒長期照顧累積的疲倦情緒，算有了宣洩的出口。但是，針對阿嬤的情緒問題，卻完全無法突破。隨著病情日漸嚴重，阿嬤的狀況愈來愈差，愈來愈不願意開口。她開始不認得志工，甚至不認得之前探視的護理人員。末期病人意識開始變化，是「有意義」的徵象，我覺得該是再去探望阿嬤的時候了。

￭靈性關懷適時介入的圓滿
　　一個週二的下午，大悲學苑道濟法師與靈性關懷人員，一起前往探望阿嬤。那天，阿嬤剛好在低血壓的狀況，因為譫妄顯得躁動，一向沒有甚麼表情的阿嬤，這天露出極度恐懼不安的神情，一直抓著大女兒的手哭叫。對於母親這樣的狀態，大女兒相當慌亂無助，她不知道該怎麼幫助母親；於是，她聽從法師的建議坐在母親身邊，幫母親做生命回顧。此時，長年照顧母親的疲憊與情緒壓抑，瀕臨崩潰，一觸即發。她淚如雨下，開始傾訴五十年來與母親生活的點滴，訴說自己因為年輕時照顧重病父親錯過婚姻、犧牲了一切的委屈。談到母親一路走來的辛苦過程，再談到母親怎麼教導妹妹兩個乖巧聽話的孩子，照顧到兩人都上了大學。透過生命回顧並給予肯定，本來躁動不安的家秀阿嬤被安撫了下來。大女兒邊哭邊訴說，將五十年來的艱難委屈一吐為快，說著母親一生的辛苦以及從中得到的成就。將近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裡，阿嬤以平靜清明的意識聆聽著。
　　法師察覺到病人的變化，於是請女兒把阿嬤以前常常看的佛像拿出來；此時，阿嬤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佛像，表情變得更為穩定安詳。於是，法師帶領著現場的眾人一起誦念佛號約莫一個小時，念佛過程中的阿嬤，眼睛沒有離開過佛像，帶著平靜溫柔的神情，彷彿浸沐在慈悲的佛光中。
　　誦念後，法師與志工相繼離開，剛紓解完情緒的大女兒去了趟洗手間再回到寢室，家秀阿嬤已經帶著安詳的面容往生了。家秀阿嬤最後在平靜中放下了苦痛人生……。

￭啟示
　　法師與志工們以靈性關懷，陪伴家秀阿嬤在人生最後一段的路程找回心靈的依靠。這個個案在社區醫療系統中引起廣大的迴響與討論，長期探視阿嬤的護理人員表示，自己照顧病人十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家屬在病人往生後，帶著釋懷的笑容感念故人。在社區服務十多年的醫生也說，社區靈性照顧對阿嬤的幫助，讓他第一次覺得社區醫療有無窮的希望。阿嬤的大女兒更是懷著感謝，在母親過世後，每次提起母親都帶著笑容。靈性關懷的力量，不僅幫助了家秀阿嬤，也幫助她的家人遠離失去親人的傷痛。
　　家秀阿嬤放下了，她也為當時剛剛起步的社區靈性關懷立下一個最佳的範本。即使不在醫院，病人與家屬在生命末期發出的種種疑問與恐懼，仍然是安寧醫療最核心的課題。因此，社區靈性照顧的運作，照顧到末期病人「靈性需求」的臨終關懷，能夠讓社區安寧照顧更為完善，也讓病人無論身處何地，都能夠在身、心、靈得到圓滿下，善終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