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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越國王錢弘俶的弘法故事
藍吉富
一、前言
從唐末到宋初之間的中國政治局勢，是一個分崩離析的大分裂時代。在十世紀的七、八十年間，共形成了十幾個各據一方的政權。這就是歷史家所稱謂的「五代十國」。吳越就是「十國」中的一國。統治地區是現代的江蘇、浙江、福建一帶，首都在杭州。第一位國王（該國統治者自稱「吳越國王」）是錢鏐。本文的主角錢弘俶（929-988）是最後一位統治者。
由於吳越在五代十國之中，是一個小國，無法與列強抗衡。因此，錢弘俶在宋太宗之時獻地降宋。吳越自此亡國。降宋之後，「錢弘俶」三字中的「弘」字，與宋朝皇帝宋太宗的父親（趙弘殷）相同，為了避諱，從此改名為「錢俶」（《宋史》卷四八○）。
雖然錢弘俶是一位末代國王，但是他卻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他在佛教方面的業績，常被稱嘆的有下列幾項（《佛祖統紀》卷十）：
（一）禮敬沙門：當時名僧德韶、延壽、義寂都是他所尊崇的弘法師。他還為延壽的《宗鏡錄》撰有序文一篇。
（二）在杭州西湖附近建造不少佛寺。
（三）造八萬四千塔，內藏《寶篋印陀羅尼經》，分送各處。
（四）遣使赴高麗、日本，以尋求逸失之中文佛典。因此而取回之天台宗要典尤多。
筆者之草撰此文，並不想為錢弘俶的弘法業績作一綜合評述，只想選擇其中兩個常被引述的話題，稍作申論。藉此以見佛教史發展之曲折線索，以及佛教史素材之多元。治史者或可於此稍有取資。
二、錢弘俶讀佛書所引發的佛學問題
〔故事梗概〕
這是《佛祖統紀》（卷八、卷十）所記載的掌故。內容敘述錢弘俶讀《禪宗永嘉集》。當他讀到書中〈三乘漸次〉章時，對於其中的一段文句無法理解。這段文句是：
「然三藏之佛，望六根清淨位有齊有劣。同除四住，此處為齊。若伏無明，三藏則劣。佛尚為劣，二乘可知。」
錢弘俶覺得不解的是「同除四住，此處為齊，若伏無明，三藏則劣」一語。他持此語去請教國師德韶。德韶是禪宗法眼宗名僧，雖然精諳禪宗心法，但是對上述這句涉及佛教哲學的義理性文句也不理解，因而又轉介天台宗名師螺溪義寂。義寂知道這句話出自天台宗智顗的《妙法蓮華經玄義》，但是詳細內容，仍未解說。因為在當時的中國，天台宗文獻散佚不全。在這一機緣下，義寂乃建議錢弘俶遣使到高麗、日本尋訪天台要典。據說因而取回不少天台宗文獻云云。
〔「同除四住」句的主要意涵〕
前引錢弘俶所不解的「同除四住」句，是他在《禪宗永嘉集》書中讀到的。這段話是取自《法華玄義》（卷五）的引文（古人為文，往往可以取用前人名句，而未注出處）。天台宗智顗的名著，像前引的《法華玄義》（卷五）、《法華文句》（卷三）等書都有論述到這一個論題，所以，「四住」及其相關理論，在天台宗學者心中，應該頗為熟悉。螺溪義寂在未能查索《法華玄義》原文的情況下，能立即辨識出該句出自《法華玄義》，即其一例。
要解釋這段話，有兩種方式，其一，依照天台宗判教理論體系所作的詮釋。其二，依原始出處作詮釋。這裏的原始出處是指《勝鬘經》。
筆者以為，如果只是要略解上述文句的語義，則僅依《勝鬘經》即可達到目標。而且，天台哲學繁複異常，不易為初學者所知，因此，筆者擬依《勝鬘經》義，將這句話的內涵略作疏理，暫不涉及天台宗義。
《勝鬘經》（求那跋陀羅譯本）在南北朝之初（436年）譯出。天台智顗、淨影慧遠、嘉祥吉藏都頗重視其中義理。吉藏更有《勝鬘寶窟》之作，是對《勝鬘經》的註釋。至於在現代人著作裏，印順法師的《勝鬘經講記》是筆者最願推荐的一部。此下擬參閱印順、吉藏二師著作，對錢弘俶所疑諸句，略加疏解。
《勝鬘經》中，提出「五住地煩惱」的論說，將障礙解脫的煩惱分為五種。這五種煩惱平時潛存在內心，暫不發生作用，這叫「住地」煩惱，即潛伏、心不相應的煩惱種子。但若遇緣顯發，使人煩動不安，就叫做「起」煩惱。這五種煩惱又可分為四住地與無始無明住地二大類。
（一）四住地煩惱
⑴見一處住地：這裏的「見」，是指對實相認知錯誤所引生的種種見解，這些錯誤見解會促成煩惱現起（起煩惱）。多種錯誤見解匯集於內心，故稱「見一處住地」。這類煩惱在見道時可以斷除。因此，一般佛教界都稱之為「見惑」。至於斷除時之「見道位」，小乘認為是在「預流向」時，大乘則以為是在證入初地之時。
⑵欲愛住地：指欲界的「修惑」（思惑）。這是與前述見惑作區隔、必須透過修行才能斷除的煩惱。包含欲界的一切「修所斷惑」。譬如吸毒、抽鴉片等事，即使知道它們的壞處，但仍然改不了，必須透過禪修等方法來消除。所以它們不在「見惑」之列。
⑶色愛住地：指色界的修惑。有貪、慢、痴所引發的種種煩惱（色界與無色界眾生都沒有「嗔」惑）。
⑷有愛住地：指無色界的修惑。
有愛住地與色愛住地這二種煩惱，合稱為「五上分結」，內容包含色愛、無色愛、掉、慢、無明（這是《俱舍論》的說法）。色、無色界的「五上分結」，與欲愛住地（欲界修惑）的「五下分結」內容不同。
按，這四住地煩惱，是大小乘行者在修行過程中必須斷除的。上列錢弘俶所不解的「同除四住」一語，即意謂大小乘共通的修行歷程，二者都必須除去四住地煩惱，否則不能證得果位。
（二）無始無明住地（略稱「無明住地」）：這是上述四住地煩惱的存在依據。依印順法師《勝鬘經講記》所載，這一無明住地就是所知障，就是法執。所知障（或法執）是煩惱障的依據。
依小乘佛法的論述，斷除煩惱障（即四住地煩惱）就會證得阿羅漢果。他們認為從此不再輪迴生死、已得到四智究竟的涅槃果。這裏的「四智究竟」是指「我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自知不受後有」四事的徹底完成，從此進入無餘涅槃境界，不再沉淪於生死大海之中。
不過，依《勝鬘經》所說，小乘這種看法是一種對修行果位的誤解。因為阿羅漢雖然不再分段生死，不須如凡夫之投胎六道，但是他們的境界是一種類似涅槃但卻不是真正涅槃的「變易生死」境界。他們只是脫離凡夫的分段生死，但並未進入全然寂滅的涅槃果位，他們（阿羅漢）仍然生存在「變易生死」的境界中。這種境界雖然比凡夫的分段生死高明太多，但是仍然不能算是「四智究竟」的大涅槃。因為真正的涅槃境界是變易生死所不能及的另一種超然境界。這種至高無上的境界是佛的果位，不是阿羅漢的果位。
佛與阿羅漢的差別，是佛已經斷除五住地煩惱，亦即斷除四住地煩惱之外，又斷除無明住地煩惱。而阿羅漢則只是斷除四住地煩惱，並未斷除無明住地煩惱。因此，在已經斷除五住地煩惱而成佛的聖者看來，阿羅漢的境界是不圓滿的。與佛的境界比較起來，阿羅漢是不究竟的。所以，錢弘俶所不解的那段文句，在「同除四住，此處為齊」之下，有一句「若伏無明，三藏則劣」。後面這一句中「若伏無明」一語，意謂如能伏滅無始無明住地，則加上前述的伏滅四住，才算是證得四智究竟的無上正等正覺。這一境界比小乘三藏教之只除四住，當然更為圓滿。所以，二者相較，依三藏教所證得的阿羅漢，自然較佛果低劣。「三藏則劣」的意蘊，即此之謂。
《勝鬘經》中的這段論述，主要用意略如下列：
（一）小乘之證得阿羅漢，並不是佛法修行的終結，只是修行歷程中之階段性的完成，所以不算圓滿。
（二）要達到完全圓滿的修行目標（成佛），只斷除四住煩惱是不足的。必須再伏滅無明住地煩惱。
這樣的說法，當然是《勝鬘經》站在大乘立場的主張。小乘行者不會同意。不過，天台宗是大乘宗派，當然立場與《勝鬘經》是並行、一貫的。在《法華玄義》中的相關論述，也是《勝鬘經》經義的衍生與詮釋。所以，只瞭解《勝鬘經》所說，對錢弘俶的疑問，當亦能作初步的疏解，應該不會與天台宗義背道而馳。
〔小結〕
一位國王，因為閱讀佛典、引生疑問，經過輾轉發展之後，居然衍生成遣使赴外國搜尋佚失的中國佛教文獻。最後還確實取回不少天台宗要籍。這樣一段小故事，筆者以為，視之為佛教文化史上的佳話，當不算溢美之詞。
三、鑄造寶篋印塔頒行海內外
〔小引〕
錢弘俶造經塔頒行海內外一事，是中國佛教史上雅俗共賞的盛事，可與印度阿育王之四處造塔並為美談。
依《佛祖統紀》（卷十）所載，錢弘俶是仰慕印度阿育王之造塔弘法，而「造八萬四千塔，金銅精鋼，冶鑄甚工。中藏寶篋印心咒經，亦及八萬四千數，布散部內……。」
從表面上看，錢弘俶仿照印度阿育王造塔弘法，在中國頒行各地，甚至及於日本。有些人也許會以為錢氏所造佛塔就如現代人仍可見到的印度、錫蘭的窣堵波（佛塔、大塚）一般。事實上，錢氏的寶篋印塔與印度、錫蘭等地的塔是不同的。其差異處，略如下述：
（一）印度、錫蘭的佛塔往往是一種大型的建築（如：印度Sanchi第一塔），但是錢氏的寶篋印塔，是只有三十多厘米的小塔。
（二）印度、錫蘭的佛塔，其中供養的是佛（或其他聖者）的舍利或遺物（衣缽等物）。但是寶篋印塔則是內藏《寶篋印陀羅尼經》，是一部佛經。
（三）印度、錫蘭的佛塔是用建築材料（如：磚、石等）建造的。但是寶篋印塔是用銅鑄造的。
上面三點，只是將寶篋印塔取來與印度、錫蘭佛塔所作的粗略比較，用意是提醒讀者理解佛塔的形式是各國不同的。像寶篋印塔這種類似藝術品的佛塔，是一種特例，並不是世界各國佛塔的共通類型。
〔寶篋印塔的宗教義蘊〕
如前文所述，錢弘俶所造的寶篋印塔，塔中所收的並不是佛陀或其他聖者的舍利，而是一部佛經。為什麼寶篋印塔有這麼大的改變？其信仰依據又從何而來？對這種塔的崇拜又有何功德？關於這些問題，可以從其所收經典之內文，得到解答。
錢氏寶篋印塔之中，所收經典為《一切如來心秘密全身舍利寶篋印陀羅尼經》（唐．不空譯本）。這部經典一般都略稱為《寶篋印陀羅尼經》。它的異譯本是宋．施護所譯的《一切如來正法秘密篋印心陀羅尼經》。經文不長，在《大正藏》（第19冊）只佔二頁有餘的篇幅。此下即依不空譯本將經義說明如次：
（一）朽塔
經文描述摩揭陀國有一位妙光婆羅門邀請世尊及大眾到家中接受供養（用餐）。第二天，世尊率大眾前往。半路上經過一個庭園，名叫「豐財」。園中有一座古朽的舍利塔，狀若土堆。在大眾經過時，朽塔陡然放光。自土堆中也發出「善哉」之聲，讚嘆世尊今日當有極善境界。
（二）世尊之垂淚與微笑
世尊在朽塔旁繞禮三匝。先垂淚，後微笑。這時，十方諸佛也與世尊一樣示現垂淚及微笑，且放光照塔。隨行大眾中有一位金剛手菩薩知道諸佛之垂淚、微笑、放光等事必有特殊緣由，因此請世尊開示。世尊乃為大眾作了下列說明，之後才前往妙光婆羅門家接受供養。
⑴這一朽塔是「大全身舍利聚如來塔」，是「百千俱胝如來全身舍利聚」，可以視之為「百千俱胝如來之身」（「百千俱胝」意謂無量數）。
⑵因此，「八萬四千法蘊」皆住朽塔之中。一切如來的心陀羅尼密印法要，也在其中。
⑶「是塔所在之處，有大功勳，具大威德，能滿一切吉慶」。
（三）寶篋印塔的功德
將這部《寶篋印陀羅尼經》安置在塔中，則該塔便是寶篋印塔」。關於該塔的宗教意義，世尊如此說明：
⑴「若人書寫此經置塔中者，即為一切如來神力所護」。世人若能對此塔「一禮拜、一圍繞」，則必有殊勝果報。
⑵塔及形像所在之處，都有一切如來神力加持。四大天王及諸眷屬，也會晝夜衛護。
（四）寶篋印陀羅尼
為什麼寶篋印塔有上述功德？因為其中所收的經文中，內含寶篋印陀羅尼。這一陀羅尼蘊含「一切如來之全身舍利」及「一切如來之法、報、化三身」。將寶篋印陀羅尼安置在塔中，則能得到十方諸佛之不拘時、處的加持護念。
在經文中，載有世尊所說的全部咒文（收在《大正藏》⑲冊711頁下欄）。網路或拙編《中華佛教百科全書》（⑨冊5897頁）〈寶篋印陀羅尼〉條，也收有日本學者所轉寫的羅馬字版梵音咒文。讀者不妨參閱。
〔寶篋印塔的重現〕
1924年杭州西湖雷峰塔倒塌，時人發現塔磚內部藏有《寶篋印經》的吳越雕造本。於是，前引《佛祖統紀》所載之錢弘俶造塔故事，乃重新成為學界或民間的話題。學界有人將此新發現之文物稱為「雷峰塔經」，並有多篇文字研究其版本問題。此塔之流傳於中國各地、日本、歐洲（瑞典）一事也逐漸為世人所知。一般民間，則喜談雷峰塔之鎮壓白蛇故事。至於塔中經文到底記載何等內容，則談論甚少。這對佛教徒不能不說是一缺憾。拙文前面所敘述的幾項，或可稍補佛教徒所需。
四、結語
前文所述錢弘俶的這兩項弘法業績，依筆者的看法，它至少凸顯下列二件佛教史發展特性：
（一）印度說法（如前述《勝鬘經》所說），傳到中國之後，經過中國佛教學者（如：智顗）的詮釋，有可能會形成更精緻、或更繁瑣的佛法體系。這種新成立的佛法體系（如：天台佛學）到底與印度佛法是全同？或稍異？佛教徒修行時，要取資的是印度佛法或漢傳佛學？這些都是後人可能會思考到的問題。同時，也是佛教史發展的曲折轉向現象（也像禪宗的禪法）。這些現象都可以從錢弘俶追尋「同除四住」句的解答過程，生起聯想。
（二）早期印度的舍利塔，其中安奉的是佛舍利。到後世轉變成「寶篋印陀羅尼經」。這是印度佛教徒之舍利崇拜現象的轉化。這也可以看出佛教史內部元素的轉型。將真正的佛舍利（有全身、有分身）轉而成為經典或真言，這可能是密教在印度開始發展之時。雖然此中含有密教風潮的影響，但是，真言之靈驗與否仍然是重要元素。寶篋印陀羅尼到後世成為密宗或日本真言宗的修法內容，可以看出它的靈驗或感應效果還是不可忽視的。
上面這兩點，是錢弘俶弘法業績引發筆者的聯想。此外，錢氏也是筆者心目中頗為心儀的崇佛政治領袖。在歷史上，後秦姚興助成鳩摩羅什的譯經偉業，但卻送羅什十個女人（《高僧傳》卷二）；梁武帝以佛化治國，以國力弘法，數次捨身同泰寺……。他對佛法的過度護持，也使不信佛的後世史家對他持有劣評。武則天護持神秀、義淨、法藏，大力弘揚佛教。但是利用佛教、使之成為自己即位助緣的動機，也昭然若揭。
整體看來，比起歷代的護佛國主，錢弘俶讓人覺得其弘法行持，較為中正不偏，不至於過激過量。後人較可能感受到他信仰佛法的真誠。因此，筆者相信他是一位仁厚、不利用佛教的信佛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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