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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佛教寺院文化的綜合考察（下）
藍吉富
五、社會功能與文化性格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全國各地的寺院所附設的社會事業機構，有幼稚園、托兒所、養老院、星期日學校、平價旅社、補習班、停車場及結婚典禮場地等種。由於其社會功能比較單純易解⑤，因此本文不擬多作說明。此處所要敘述的是日本名剎所展現的文化性格。
日本名剎所展現的獨特文化性格是相當明顯的。從下列幾種寺院景觀及文化生態的描述，不難窺見其中特質。
在這次調查過程中，書寫山圓教寺內的古建築群、京都清水寺的大殿依山而立的雄偉景觀、奈良長谷寺的懸掛式舞台建築、京都南禪寺與知恩院的山門等，都令人印象深刻，為之動容。
（一）大型木造建築藝術的淵藪
日本近畿地區的名剎，頗多木造建築。縱使毀壞後的重建，也多以木造形式復原。而堂宇之大，也頗令人驚訝其與島國民族個性之不相稱。像京都知恩院與南禪寺的山門，處在京都鬧市（車站附近）的東本願寺大殿與奈良東大寺都是罕見的大型木造建築。此外，宇治平等院、高野山的寺院群、奈良法隆寺的古伽藍及僻處姬路深山的書寫山圓教寺等，也都各擅勝場。
（二）「寺內町」、「門前町」與「寺町」
日本古代，曾經形成過以寺院為中心的社區。這就是日本戰國時代，以淨土真宗寺院為中心的自治社區──「寺內町」。這種社區，外圍有人工濠溝做防禦，町內則為真宗寺院主導規劃的生活圈，居住各行各業的百姓。十六世紀之後大阪的石山本願寺一帶，也是真宗所統轄的寺內町。這一處寺內町，曾因拒絕織田信長的侵佔而發生戰爭，相持十一年之後真宗才告退讓。當地經過豊臣秀吉及江戶幕府的先後整建，才成為現在的大阪城。
寺內町在日本的存在時間僅有百餘年，並未延續至今。倒是另一種形式的寺院村鎮「門前町」在今仍依稀可見。所謂「門前町」，是以古代大寺院（如：奈良東大寺、興福寺、長谷寺等）為中心，由於參訪信徒之增加而逐漸形成的寺前村鎮。
截至今日，門前町的形式還是隱約可見。高野山是日本真言宗的聖地，該山全域其實可視為以真言宗之信仰為中心所發展出來的山村。此外，奈良長谷寺也是如此，當地的地名（電車站名亦同）都以「長谷寺」為名，可見當地正是古代門前町的再現。此外，奈良東大寺、吉野山金峰寺、福井永平寺、東京淺草觀音寺、成田山新勝寺等地，門前町的形式也都顯然可見。
除了「寺內町」、「門前町」之外，日本的若干都市之中，也曾形成「寺町」（都市內的寺院集中區）。日本這種特有的都市景觀，大約自十六世紀起開始形成。形成的原因多半來自各地方主政者的城市規劃。有些主政者是為了模仿京都的寺町，有些則為了軍事或政治原因，才將寺院集中興建於市鎮內的某一區域。
目前，原為日本各地所模仿的京都寺町已經不復存在。大阪寺町原有二百餘座寺院，目前仍存七、八十座。此外，金澤、高山、弘前、尾道等地也仍存有寺町的幾分規模。
（三）博物館功能
日本名剎之貯藏文物，在質與量方面都足以令人稱嘆。奈良東大寺正倉院所藏的珍貴文物，具有世界級的價值。此外，法隆寺也是佛教文物之世界級寶庫，寺中收有國寶級文物38件，重要文化財150件。東京增上寺所藏的《高麗大藏經》及宋元明版藏經，是《大正藏》編修時的底本與校勘本。全日本各地的甚多名剎，寺中往往收藏有國寶或重要文化財若干件。有些寺院每年還有一次的「曝涼展」，即寺中文物曝晒時所順便舉行的展覽會，因為平時這些文物並不公開。因此，日本的頗多古剎，確實具有相當重要的博物館（或美術館）功能。
以這次調查的寺院為例，下列寺院所收藏的文物即頗為可觀：
（1）高野山（和歌山）：大日如來坐像、八大童子立像（六軀）、空海手書之《聾瞽指歸》等百餘件。
（2）書寫山圓教寺（姬路）：釋迦如來及二脇侍像、四天王立像、阿彌陀佛坐像等。
（3）長谷寺（奈良）：銅板法華說相圖、法華經等「裝飾經」、十一面觀音立像、雨寶童子與難陀龍王像等。
（4）竹生島寶嚴寺（滋賀縣）：《法華經》（序品）、弘法大師《御請來目錄》等。
（5）久遠寺（山梨縣）：日蓮手書之曼荼羅本尊、絹本著色「夏景山水圖」（宋、胡直夫繪）、宋版《禮記正義》二冊、《本朝文粹》十三卷等。
日本各大寺院所收藏的文物，常會擇期公開。筆者在2001年2月16日之調查期間，適逢京都若干寺院在展覽文物及庭園，內容略如下列：
�獢@◆ 展覽名稱：「京の冬の旅」（「京都冬之旅」）
�獢� 時間：2000年12月2日至2001年3月18日
�獢� 展出寺院及內容：
（1）金戒光明寺：方丈襖繪：虎圖、松圖。觀經曼荼羅•涅槃圖等。
（2）東寺：五重塔初層內陣、兜跋毘沙門天立像、千手觀音立像等。
（3）六波羅蜜寺：空也上人像、吉祥天立像等。
（4）妙心寺：東海庵庭園、春光院庭園、退藏院茶室及庭園等。
（5）清水寺：成就院雪花三名園、月之庭等。
（6）東寺：觀智院庭園、茶室。
（7）龍安寺：茶室、明兆筆襖繪「雲龍圖」。
（8）仁和寺：茶室（飛濤庭、遼廓庭）等。
（9）聖護院：聖護院假皇居、茶室等。
（四）寺院景觀的營造
日本佛教名剎的寺院景觀也是舉世聞名的。除了前述的木造建築之美以外，有甚多寺院的庭園景觀，也都具有國際級的園林觀賞水準。名剎與庭園景觀，在日本往往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在形形色色的園林景觀中，「枯山水」是日本寺院中甚具特色的一類。所謂「枯山水」是日本室町時代（1336-1372）受到中國宋、明之山水畫影響的庭院型式。庭園中不用水，而只用砂、石頭、樹木來象徵海與山川⑥。寺院中之枯山水，最著名的是京都龍安寺的石庭。這一組具有禪意的枯山水傑作，不祇國際知名，而且還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登錄的世界遺產。像這種附屬在寺院之中的獨特庭園景觀，在京都、奈良一帶為數甚多。
其次，各處名剎有計畫地栽植花卉樹木以營造景觀，也是一大特色。除了春櫻綻放、秋楓泛紅時，相關寺院會引來無數觀賞人潮之外，銀杏（公孫樹）、椿（山茶）、松、竹、梅、牡丹、藤、睡蓮、桔梗、紫陽花……等往往也會成某一名剎的特色之一。甚至於還有以栽植青苔聞名於世的寺院。京都之西芳寺即以栽植青苔而被稱為「苔寺」。綜合地看，花卉樹木的刻意栽培，也可視為日本寺院文化的特色之一。
除此之外，設計在山門之前，或山門通往金堂（大殿）的參道，也頗具特色。參道是來寺參訪者必經的一段狹長通道。設計卓越的參道，常會使參訪者未入山門即為之驚艷。
參道之外，有些寺院也設有迴廊或石階，也往往能增加古樸的氣氛。又，在建築物方面，除了大殿（金堂）、偏殿等殿宇之外，鐘樓、五重塔（或三重塔），以及在大本山寺域範圍內的「塔頭」（本山寺域內的分院）也常能襯托出整體寺宇之美。
總之，日本名剎營造景觀的風氣，是頗為盛行的。經過寺院主持人的刻意營造，名剎除了是宗教信仰據點之外，往往也成為地方上的觀光勝地。
（五）日本歷史人物與寺院
在漢傳佛教寺院裏，除了三國時代的關羽被後世佛教徒認為是伽藍護法神之外，很少寺院會強調其與歷史人物的關係。在中國，與歷史人物關係較密切的是民俗信仰的寺廟，而不是正統的佛剎。
在日本則恰恰相反，寺院如果與歷史人物有某種關係，則該歷史人物便成為該寺院強調的展示點之一。其中，最常見的是歷史人物以某一寺院為家族寺院（菩提寺），則寺院中即會有該歷史人物（或家族）的墓園或文宣展示品。此外，在古代曾資助過該寺或蒞臨過該寺的皇族、官員、名流，也往往是寺院宣傳的項目之一。此從下列諸例，可以窺知：
（1）東京增上寺偏殿內，懸掛有德川家將軍世系圖。和歌山縣的高野山，有豊臣家幕所、織田信長供養塔。姬路市書寫山圓教寺內有姬路城主本多家墳墓。
（2）姬路市書寫山圓教寺之入山參道，有一列古代文學家和泉式部入山參訪的彩繪看板。
（3）高野山的「塔頭」：苅萱堂，展示的是日本古代文學作品《石童丸物語》的故事。
（4）東京泉岳寺更是以「赤穗義士為主人報仇」的歷史故事為該寺的文宣重心。
（5）秩父市的音樂寺內，也有秩父困民黨事件之石碑。
（六）強烈的日本文化特質與現世效益傾向
日本佛教源自漢傳佛教，但是，當代日本佛寺的生態，則蘊含有相當強烈的日本文化特質。除了前述的「歷史人物與寺院」一項之外，從下列諸事也可以清晰的看出寺院中的日本文化色彩：
（1）寺院內往往設有神社，也常供奉日本獨特的信仰對象。如：藏王權現、三寶荒神、七面大明神等。
（2）法會大多已經日本化，與漢傳佛教大為不同。如：京都清水寺的「千日詣」、姬路書寫山圓教寺的「元三會」、「鬼係舞初」、「山王講」；奈良長谷寺的「だだ押し」、山梨縣久遠寺的「御頭講會•曳馬式」等，都與漢傳法會截然異趣。
（3）名剎常有一首「御詠歌」。相當於一個學校的校歌。
（4）「撫摩佛」（撫で佛）、嬰靈供養（水子供養）以及對特定尊像（觀音、地藏、藥師……）的寺院巡禮等，也是日本佛教的獨特信仰方式。
除此之外，各寺院所提供給信徒的消災祈福的宗教性活動項目，也強烈的顯示出當代日本佛教的現世效益傾向。前述的「撫摩佛」用來治病，此外，絕大部分寺院都有專為信徒解決生活上種種問題的法會。有關日常生活的消災祈福及交友、就學、事業等問題，寺院都有各種方式為人解決。
整體地看，日本寺院給人的「從事現世效益」的印象，遠大於修持解脫道與菩薩道的印象。幾乎可以這麼說，給信徒的現世效益與死後殯葬服務，加上平常的觀光及文物展示，是當前日本佛教寺院的主要功能。
六、小結
前面所描述的是當代（二十一世紀初）日本寺院文化之粗略輪廓。綜合這些考察成果，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下列幾點結論：
（一）日本佛教雖然源自古代中國的漢傳佛教，但是發展至今，其面貌已與當代中國的漢傳佛教有相當大的差異。差異的原因至少有兩點，其一，中國佛教自唐宋佛教繁衍至今，已有大幅度的改變。所以當代中國的漢傳佛教與唐宋佛教已大為不同。而日本自唐宋所吸收的佛教，其發展的方式或軌跡，與中國漢傳佛教不同。所以，演化至現代，二者之型態乃告大異。
（二）日本本土文化對佛教的影響，使源自中國的佛教逐漸日本化。譬如地藏信仰在當代中國主要是針對一般亡者，這是受到明代始告盛行《地藏本願經》的影響。但是，日本的地藏信仰對象偏重在庇佑小孩亡靈，而且也較不重視《地藏本願經》。此外，日本寺院常供奉三寶荒神，這是日本民間信仰與佛教的混合（「神佛習合」）。另外，在本文第三節〈其他類〉中所列的「權現」崇拜，也是神佛混融的佛教文化，是日本佛教獨特的信仰生態。
（三）日本絕大部分的寺院都係屬於某一宗派。由於日本佛教界的宗派意識相當強烈，所以，不同的宗派有不同的儀軌與信仰內容。譬如淨土真宗的寺院供奉阿彌陀佛與創教者親鸞，但卻不供奉釋迦牟尼佛。而日蓮宗徒則只是口誦七字經題「南無妙法蓮華經」而絕對不唸「南無阿彌陀佛」。
（四）當代日本僧徒已不必受戒。所以，嚴格而言，現代日本寺院的主持人是在家居士，而不是出家人。因為他們普遍地「肉食妻帶」──食肉娶妻。
（五）從本文前述各節可以看出，日本寺院生態顯現的是強烈的世俗化特質。他們追求佛教終極目標（解脫）的傾向有愈來愈淡的趨勢。縱使他們的學術研究成果輝煌，佛教界設置的大學約有三十所，大寺院多具有博物館、觀光勝地等功能。……但是這些成果也都有強烈的世俗化趨勢。綜觀日本當代佛教，可以發現：以解脫為信仰目標的心態，持之者寡。追求現世效驗，或一般文明價值的風氣，在佛教界中相當盛行。這樣的趨勢到底是佛教發展過程中的墮落傾向，抑或可視為與時代趨勢的契合，這是值得深思的課題。
【附註】
⑤參見《現代佛教を知る大事典》〈社會編〉368-386頁。1980年東京，金花舍版。
⑥此處之「枯山水」定義，依據《日本語大辭典》405頁。1992年日本．講談社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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