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終無悔享安寧的阿玉姐
　

林惠貞

　　

　　大悲學苑舉辦第一屆靈性關懷人員培訓，我與好友玉貞相偕一起上課。師資陣容堅強，宗惇法師慈悲謙沖，德嘉師父幽默風趣，與經驗豐富的王浴護理長，讓這次的訓練課程，內容充實，收穫滿滿。

初遇阿玉姐
　　課程結束後還需實習十次才能圓滿取得證書。那天，德嘉師父帶著我到安寧病房實習，我第一次遇見了阿玉。阿玉是早期遊覽車的車掌小姐，先生則是遊覽車司機。先生原有個家庭，不幸老婆生病早逝，留下兩個稚嫩的孩子。一個大男人既要工作還要兼顧家庭，一時慌了手腳，幸運遇見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的阿玉。愛情是不講條件的，兩人相差十來歲，當年猶年輕貌美的阿玉不顧家庭的反對，毅然決然放下一切走入婚姻，就這樣當起了兩個孩子的後母。
　　婚後阿玉生了個兒子，不容易啊！年紀輕輕就要帶三個小蘿蔔頭。剛開始手忙腳亂，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又擔心別人說閒話，說偏心、苛待前妻小孩，人前人後難免揪心，後母難為！一路走來，想必也有不少心酸吧！
　　幾年前發現身體長了腫瘤，她配合醫療處置，開刀切除、電療、化療，勇敢面對。這兩年還一手籌備了兩個孩子的婚禮，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擁有屬於自己的幸福，了卻不少心事！
　　最近癌細胞悄悄轉移，病情不樂觀，醫師與全家開了家庭會議後，她就在家人的見證下，親自簽署了「不施行維生醫療同意書」。
　　我們到了阿玉的床旁，她正和一位年輕人開心的吃著早餐。我看那年輕人，和阿玉說：「這位是兒子吧？看你們感情好得很呢！」
　　阿玉笑著說：「我才沒有那麼好命呢？人家已經結婚生子了，孩子都兩三歲了。」
　　原來年輕人是小兒子的摯友，高中時經常往家裡跑，阿玉也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般疼惜。年輕人食量大，阿玉經常煮拿手好菜讓他補補身體；看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就覺得開心。到現在年輕人還記得阿玉阿姨香噴噴的滷豬腳、紅燒魚，還有大塊大塊的炕肉最下飯，每次都可以吃好幾碗。尤其寒冬裡熱呼呼的一鍋香菇雞或麻油雞，更令他難忘！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幾年，自己開家公司，剛好在這醫院附近。聽說阿姨生病住院了，就每天買了好吃的早餐送過來，兩人開心地邊聊邊吃早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是母子呢！
　　年輕人安慰著阿玉：「阿姨：阿政有女朋友了，您不要擔心喔！」
　　阿玉淡淡的笑道：「也不曉得他們要拖到什麼時候？我都不知道等得到還是等不到呢？」
　　年輕人安慰著說：「阿姨：一定可以的。等您出院後，我還想念您煮的香菇雞湯呢！」

病房裡傳歌聲
　　年輕人離去後，德嘉師父和阿玉聊起了過去當車掌小姐的趣事，不僅和先生帶著旅遊團到處去遊覽或拜拜，全國走透透，而且她還很會唱歌喔。
　　師父問：「那妳會不會唱郭金發的〈燒肉粽〉呢？我們一起唱看看好不好？」
　　這是那年代耳熟能詳，街頭巷尾傳唱的名曲。前些年，郭金發在演唱時突然昏倒送醫不治，無常與死亡，是當時最發燒的話題。我們就這樣一起斷斷續續哼哼唱唱的，勉強完成了這首我兒時記憶的歌。一曲終了，大家早笑成一堆，雖然唱得零落忘詞，但是，又何妨？
　　師父還提到了余天的〈榕樹下〉，這也是膾炙人口，傳唱一時的歌曲。
　　看師父很認真地唱起了：「路邊一棵榕樹下，是我懷念的地方……」
　　平日裡，常見師父穿著玄色海青，手執木魚，一臉肅穆虔誠地帶領大眾稱頌佛號。如今卻深情陶醉地唱起了民間流行不朽歌曲。我腦袋瓜快速浮現起余天一身華服唱這首歌時，五官都痛苦的擠在一起，及演歌式拉長的抖音，相形對照之下，畫面實在有些逗趣突兀。這首唱完，我們都笑彎了腰！
　　雖然我們的歌聲不是很好聽，不時忘詞，嚴格說起來甚至經常走音，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光著頭的出家師父，在安寧病房和病人一起合唱紅塵俗世之音，突然覺得好酷喔！那一刻不知為何，忽然想起李善單導師曾經說過，修行第一力是慈悲；剎那間，我好像有某一種了解與領悟。
　　後來師父藉由郭金發的猝死，和阿玉慢慢的聊到了無常與死亡，同時也介紹了阿彌陀佛的淨土，並帶著她念「阿彌陀佛」。阿玉很相應，也學著默默念佛！我取出了蓮花精油，慢慢的幫她按摩腫脹的雙腿，緩解不適。按摩結束後，阿玉不住稱謝，直說很香很舒服。她說我沒什麼東西送你，但是我很會唱日本歌喔！
　　「妳想聽哪一首，我唱給妳聽。」阿玉說道。
　　我很驚訝！病人居然會想唱歌回報，我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其實我完全不懂日文，也不會唱日本歌，一時根本想不起來。我想，只要她唱的歌，不管哪一首，都好聽。她說：「以後妳想到了，要告訴我喔！我要唱歌給妳聽！」
　　師父說：阿玉真是善良懂得感恩的人。
　　那幾天，我只要到安寧病房，就會帶著精油過去幫她按摩雙腿，所以她遠遠看到我，就會開心的對我合掌稱唸：「阿彌陀佛」。那陣子，聽說阿玉的先生不慎跌倒，在家休養，八十幾歲的年紀了，身子也不是很好，難為他常常跑醫院陪伴阿玉。就算在家休養，仍天天三餐電話問候，就擔心阿玉在醫院住不慣，一直拜託看護要好好照顧阿玉。其實阿玉也不放心先生一個人在家裡，病情穩定些，就辦出院了。

了卻平生一心願
　　再次看到阿玉是一個多月後的事情了！她坐在病床上閉著眼睛休息，帶著氧氣鼻管，呼吸有一點喘，那時已近黃昏了。
　　帶頭的咪咪師姐輕聲問她：「阿玉：我們來看妳了，妳想不想要按摩腿呢？」她眼睛都來不及睜開，就急著點頭說：「好！好！」我幫她用精油按摩腿部，她說喜歡蓮花精油的香氣，聞了心情就歡喜。聽她說這次回家，去辦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呢？
　　她取出了手機，相簿裡面出現了一些照片。阿玉穿了一身紅色的旗袍，打扮得非常漂亮，不僅上了腮紅胭脂，頭髮也整理得很有韻味。原來她在家人的攙扶下到女方家裡提親，事情進行得順利，女方答應訂親的日子。阿玉非常高興的說，她總算了卻一樁心事，親自完成一件心願。她自己也知道病情的進展，希望趁著還有體力時，能親自為兒子阿政的終身大事下定，所以上次才會急著出院返家。
　　雙腿按摩好了，她很開心對我說：「妳想聽什麼日本歌嗎？」
　　我記得好像在電視上看過藝人演唱蘋果花。就問她：「蘋果花，您會唱嗎？」
　　她說當然會。她清了清嗓音，開口唱了起來。
　　聲音清脆悅耳，如黃鶯出谷，真是好聽，大家都讚賞不已，為她鼓掌喝彩！不過她唱了四五句就停下來了，她說，最近體力不好，沒辦法唱完。咪咪師姐安慰她，等身體好些再唱喔！
　　這次病情似乎比較嚴重，她雖然帶上氧氣管，呼吸卻越來越喘，體力越來越虛弱。後來她跟醫師說，既然情況走到最後了，謝謝大家的照顧，希望剩下的日子，能夠回到家裡和先生、孩子相聚，畢竟那是與先生、孩子相守一輩子的家！

難忘阿玉姐唱〈蘋果花〉
　　她出院後，師父不放心，隔兩天就帶著我們去家裡訪視阿玉。她先生拄著拐杖，紅著眼，步履蹣跚地為我們開門。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玉了，她在病床上完全無法下床，全身無力，帶著氧氣管呼息微弱。我幫她做了精油按摩，她還認得我，我知道。
　　我問阿玉幫妳按摩精油，妳喜歡嗎，雖然她眼神有些渙散，但仍兩眼注視著我，緩緩點頭，顫抖的嘴唇慢慢嘀嚅著：「謝謝！」師父叫我在床旁為她念佛，隨著阿彌陀佛佛號一聲又一聲，內心也是無限感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念佛號了，阿玉漸漸地在佛號聲中睡著了。
　　老先生在床旁一直握著她的手，晃著滿頭白髮不停抹淚。
　　「她人這麼好，我真不捨啊……」
　　過了兩天，師父告訴我阿玉走了，我有些失落與感傷！
　　我想，這輩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有一位阿玉姐，癌症末期，躺在安寧病房的病床上，帶著氧氣鼻導管，用她最後的生命、最後的力量，盡力為我演唱了她這一生最拿手的日本演歌──〈蘋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