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我所知道的印順導師

吳一忠

        在台灣,不論你要尊稱他老人家為印順導師、印順長老、或印順法師,甚至是反對他理論的人,直接指名道姓的稱呼。「印順」兩個字,已是代表佛教界的一種思想、一種信仰,並衍伸出「印順學體系」或「後印順時代」的名詞。雖然目前「導師」之名滿天飛,但是「印順」獨樹一格、別無分號。不管現在有多少人,附庸在其名號之下,打出「印順」的旗幟,做著如法或不合時宜的舉止,或為了贊不贊同導師的理念而筆戰不休,在這個世紀裡,不論你承不承認,他老人家確實是引領風潮的代表,更是傑出的思想家。沒有了他,佛教如萬古長夜般死寂沉沉,而這照亮千年暗室的明燈,讓佛教生氣蓬勃,開啟了著重於「慧學」的時代,並走向年輕化、思辨化、論證化,使佛學不再一言堂,不再人云亦云,不再大德、祖師說,更不再鬼神化。這是改革的契機,也是大氣魄者才能辦得到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先知,在當時總不受歡迎。「緣起」的人間事,「無常」乃佛法的本質,是與非,就留待給「無常」去驗證吧!  
        而筆者雖添為導師弟子,但是初入佛門,又非學院、學術派,對於導師的著作,僅只粗淺涉獵。既非學者專家,亦非高僧大德,所以不願在佛學上班門弄斧,這些刀來劍往的批判,就留給學術研究者去判攝。茲因也看了許多關於導師生平的著作,及太多正面及負面的報導,這些褒貶毀譽,往往是站在「聽人家說」的立場和角度所觀察到的,和我大異其趣,無法感同身受,更難融入情境。我不想隨波起舞,更不願落入造神運動,反正,在現今談論導師,總會有兩極化的反應。在導師九八嵩壽之際,不論研討會或專題的文章均大量出籠,我不想跟著堆砌名相,只想就我所知、所見、所思來闡明事實,以較人性化來論述。我看到的、不誇大;未見的,不評斷;在平實、平凡、平淡中來看導師,在人的立場、人的方位來看導師,這才是活生生的偉人,才是真正的一代巨擘。  
        民國八十八年,有幸勞煩傳道法師引領,至台中縣太平鄉華雨精舍禮座導師,那是頭一次和導師見面。車子到達精舍時,導師站在二樓陽台,和我們揮手打招呼,當時導師精神仍好,也可自行走路。上了二樓,第一眼看到他老人家時,才能體悟藍吉富教授的描述:「在一片森林中,你只會看到一棵樹,那就是印順導師」。真是何等貼切、何等真實的描述,如春風之和煦,又特立獨行般的挺立。導師當時剛打完針,對著我們,把手背上的紗布掀起,笑笑的說道:「打針都打到淤青了」!又拉拉皮膚說:「人老了就是這樣,皮也鬆了」,然後拍了拍肚皮說:「肚子有點脹氣,不太舒服」!這在崇尚表面形象的佛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舉動!導師又告訴我們:「生老病死就在身旁,就在看得到的事物」。沒有架子、沒有威嚴,沒有深藏內宮,更不說鬼怪神通。泱泱的長者風範,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卻難掩內斂光華,和我印象中一代宗師的「本尊」大不相同。我這才相信,果然有不作門面的佛教耆老。雖然本性叛逆的基因作祟,從不塑造偶像,反對專制獨裁,和厭惡裝神弄鬼。總以為佛教是「不可思議!不可說!不可說!」的神秘迷信,但在與導師初見的這一面,總算應證而平服。  
        接著是傳道法師與同行師兄向導師請教法義,我只有靜聽的份,主要的是,初入佛門也。導師思考敏銳、記憶力強,甚至能引出問題的解答,是在其著作的何本、何頁中,著實令人稱佩。但當有人提出的問題太過淺顯,連我都認為幼稚發噱時,導師仍是微笑應答,並未顯出任何不悅,我想除了導師的德行堪式外,應是「不捨眾生」吧,所以隨根器作「有教無類」的教導,這在「今之師者」,能做到的,幾希!  
        事隔一年,中華佛教百科文獻基金會出版了「印順呂澂佛學辭典」,傳道法師欲專程將此套書籍在出版前先呈給導師,除了祝賀導師九五嵩壽之外,並表達對導師最深的敬意。故而,我和同修先行北上,聆聽傳道法師在台北授課結束後,與法師一道搭機至花蓮靜思精舍,再度拜見導師。睽違一年,導師因腹瀉不止,身體十分虛弱。但仍強打起精神,談論法義和為將再出版的書作校對,「為法而忘痛,為法而忘病」。而我和同修,在此時提出不情之請,希望能皈依導師門下,一了今生夙願。導師慈悲首肯,但因身體不適,委由傳道法師代為主禮。善緣成熟,滿心歡喜。萬般打擾老人家已屬罪過,怎敢有所奢求。未料,導師在隨後,由明聖法師再攙扶而出,為我們正式的授禮。當時,鼻孔發酸熱淚盈眶,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所以行跪拜禮時,望見導師巍峨的身影,「高山仰止」已不足形容,只感到導師對法的尊重、對眾生的尊重,超乎我的想像,對此等行事風格讚嘆不已。此番感受,留存在心靈的深處,在不可名狀的地方。這種持續性長久的記憶,直到今日,仍不曾或忘。總想起那「為法忘軀」的支撐力,那「視病猶親」的忍耐力。我不得不說:「導師真乃菩薩示現」。此行,雖然來去匆匆,在一天之中轉車、轉機四趟,返回嘉義,已是半夜時分,但是身心愉悅,法喜充滿,此生無憾!  
        約一個月後,收到了來自華雨精舍寄來的皈依證,我的法名「宏信」,同修法名「宏慈」,大概是勉勵我們要慈悲和誠信、正信吧!五內紛陳感懷師恩,特地寫了封信回覆,除了致上最真摯的敬意,更祝願導師法體康泰、久住人間、常轉法輪,相信這也是深受導師法乳之恩者的共同心聲吧。  
        到現在,我除了在佛學上力求精進,以不愧師恩外,總將與導師的合照,和皈依證護貝後隨身攜帶。一來,我引以為榮,二來,督促著我維繫正法,別丟了他老人家的臉。這種自律的力量大過戒律,令我雖處在社會中,言行舉止懂得向上向善,也懂得在犯錯前儘量「踩煞車」,留意不要越軌,對我的日常生活與修行,有著太多正面的助益。  
        時光荏苒,匆匆又過二載,九一年十一月中,在嘉義妙雲蘭若三度禮座導師。老人家正在此休養,我們圖了個方便就近。也多虧慧理住持的慈悲引進,才又能一償宿願。但見導師的身體狀況時,湧起了難捨之情,老人家有些重聽,需透過慧理住持的從中傳話,但是記性仍好,可能是一生中都未曾停止思考吧!我們深知老人家的身體不好,故也不敢多作打擾,畢竟已近九十八高壽了。「廉頗老矣!」雖豪情仍在,可惜色身已作不了主。這又觸動了我對四大的再觀照,設若自己年老時,能否依然安住佛法,而不畏病痛呢?我在急診室任志工已三年多,在那個人無尊嚴,卻必須經歷的地方,看過太多哀號哭痛和生離死別,在這種世間病苦、憂愁困惱的場景對比中,導師堪稱是:「勇者之像」。我又曾在電視中,看到導師接受採訪時的對答,當請問到導師:「對於現代人諸多病痛的原因和應有的做法」時,導師回答:「有病痛就去看醫生,並且要和醫生好好配合」,多麼簡潔又明瞭。摒棄了習俗的祈福消災傳統,排斥掉無稽的迷信作為,這是現代佛教最令人詬病的,但在因循陋習之後,誰能震聾發聵。我們雖知道,導師是個最合作的病人,而導師在以身作則之後,更告訴我們,要具備正知見,不要落入窠臼,這種果敢,確實令人佩服。導師的頭腦清晰加上苦口婆心,只是,現代人聽得進否?  
        筆者服役軍旅二十年,一向注重理智,反對光怪陸離、牛鬼蛇神,避開了民間習俗信仰,也不談卜算卦。在務實的環境中,堅信三世因果。雖涉獵佛法亦不過四五年,仍在鴨鴨學步階段,但是對於導師的「人間佛教」理念,和對真理的探求,卻是我能接受的。我平實的舖陳出,對導師的個人看法和感想。報答導師恩澤,我不想節錄著作,當個文抄公,但落實在生活和思考上,卻總會因導師簡單的法語啟示,讓我心開意解困惑頓消。我不執著於書本知識的堆積,和隻字片語的辨證,因為自知,尚無力窮究智慧如海的經藏。但是我清楚明白,這個世間,是個磨練的好地方,是個上升下墮的樞紐,是個可以真正解脫的娑婆。我不妄求即世成佛,更不奢願西方極樂。所以,我不逃避、不畏懼,以善知識為師,以「導師」為師,一切不求速成,「做到那裡,就算到那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