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泰雅紋面之美

──泰雅紋面文化給與當今社會的省思

釋見融

楔子
        我不是原住民，也沒有原住民朋友，自始就在本土母體文化中長大，對不同族群的文化一無所知，只能從既有的認知系統知道原住民就是所謂的「蕃仔」、「山地人」，這樣的稱呼夾帶著「非我族類，不能與共」的種族輕蔑與歧視。曾幾何時，多元的台灣社會開始有了「族群融合」的呼喊，使得我們能一握原住民的雙手，聽著原住民族或美麗或淒涼的古老傳說，這時才注意到這些大地子民的生命經驗史，之後大家才驚覺這些文化更加強了台灣本土文化的內涵與豐富性。
        由於 921 地震災後重建的因緣，我們得有機會進入台中縣太平鄉泰雅族的松鶴部落，這是生平第一次與原住民接觸。雖然他們現在的衣、食、住、行與我們沒什麼差別，但對自己文化有著深刻的認同感。接觸的過程，讓我有個領會，我想人類社會是多元文化的組合，當我們能抱著開放的心靈去了解、接納，我們才能免去文化霸權的意識，才能從了解、接納再提昇為對文化、對人類的尊重，而這樣的心靈我們都要再學習。
        長久以來，生長在台灣的原住民族，各有他們不同的傳統文化，這些文化從當今的角度看來，或許會令我們匪夷所思，也或許令我們驚嘆不已，但這些都曾是他們得以生存下來的歷史軌跡，形成他們歷史與文化特色的一部份。現在我們走進部族，很明顯的，會發現當中的某些文化，包括習俗、藝術或制度等，經過歲月的流轉，已漸漸消失不再流傳，這可能是因著政治、社會、價值觀等因素演變使然。這就如同生命的演進過程，將歷經一番競爭、衝突、混亂與消長一般，這樣的結果就是讓某些文化淡然失去，從此在這世界銷聲匿跡。泰雅族的紋面文化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這項記載泰雅人榮譽與責任的生命禮俗，在政治因素下，卻演變成他們族群的傷痛與恥辱，對泰雅人而言，這豈是一語能道盡的悲哀？
        是的，對一個族群而言，這是足以構成傳統文化不被了解，終究走上被遺忘的悲情。但儘管固有文化在消失，卻不代表就是文化價值的喪失，反而形成每一個族群，他們心中永不泯滅的共同記憶與歷史。因此，今天我們面對原住民的文化，惟有以敬慎、尊重的態度，我們才能了解他們的發展脈絡，探究各族群的文化背景、意涵，進而產生認同，而這樣的體認，也將帶給我們對自己的社會、文化價值一個反省的機會。
        回想與松鶴部落接觸的短暫期間，我並沒有親眼在這部落見過紋面長老，但曾聽族人談過一些有關紋面的片段，而今日有因緣聽了一門課──「原住民歷史與文化」，讓我把即將遺忘的記憶重拾起來，並去找尋相關資料，對泰雅的紋面文化才有一個梗概認識。
一、回顧泰雅的紋面習俗
        泰雅族是台灣九族裡，分佈最廣的族群之一，然而在全省兩百多個泰雅部落間，不管地理環境如何隔絕，不同部落間語言的差異再大，遷徙分散的時間再長，紋面這項傳統卻毫無例外的在這些部落施行著，不同的紋面形式，就像是刻畫在人臉上的符碼一般，代代傳遞著族群自我認同與對外識別的符碼¹。泰雅的紋面習俗，誠如宮本延人所述，「台灣的原住民族，像排灣族或魯凱族的頭目族人，會在胸部或手腕的部位刺青，某些地方的賽夏族人，也會在臉上刺青。但這些刺青的部族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泰雅族人了」（宮本延人，1992）。泰雅族並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及祖先的智慧，只有靠口耳相傳，或是化成織紋記錄在衣服上，當然紋面也是記錄著祖先的故事。為何泰雅族人如此彰顯紋面文化呢？泰雅紋面習俗又從何而來？在人類學的研究裡，至今仍無法知道精確的起源，但在泰雅族的傳說中，卻有著豐富的想像空間。
（一）紋面的神話傳說
       關於紋面由來的傳說，普遍被傳述的有以下二種版本：
     1.「驅吉避凶」說傳說遠古時代有許多年輕的女子，不知何故突然相繼死亡，這使得泰雅族人非常恐懼，但都想不出解救的辦法。有天晚上，有個部落少女夢見祖靈顯現在她面前，告訴她假使要避過死亡災禍，一定要在臉上刺上花紋才行。第二天，她將夢中的指示告訴部落的人，但是誰都不知道紋刺的方法，最後有一位聰明的男子，用燒過的松炭，在女人衣服上畫了模樣，教部落所有女人，然後用細針將模樣刺在臉上，再塗上黑煙，使它永遠不會變色。說也奇怪，自從泰雅族女人在臉上紋刺後，再也沒有少女不明原因死去。自此，泰雅族臉上刺紋的風俗相襲成風，一直傳到現在²。
     2.「姊弟通婚」說傳說天地剛剛形成時，地面上只有姊弟兩人，姊姊很憂慮，不知如何使人類繼續繁衍，於是建議和弟弟結婚，以便傳宗接代。可是弟弟拒絕姊姊的建議，他認為同胞姊弟不可結婚。姊姊沒辦法，只好想一個計謀騙弟弟。她向弟弟說，明天下午會有一個女人在山下等候，她就是你的妻子，你應該跟她交合。弟弟信以為真，興沖沖地準備赴約。第二天姊姊拿了黑灰塗了臉孔，就跑到山下去等候。不久，弟弟來了，認不出是姊姊，遂和她交合，從此人類得以傳衍下去。
      3事實上，泰雅族人兄弟姊妹是不能結婚的，任何親近的結婚都將受到祖靈（utux）嚴厲的懲罰。但是當時泰雅族人只有兩個人，為了傳宗接代，姊弟不得不結合，泰雅族人的紋面就這樣流傳下來。
（二）紋面的意義茲將蒐集到有關紋面諸多敘述的資料中，對泰雅人紋面的意義大致歸納數點如下：
     1.責任和榮譽的象徵泰雅人過去大約在五歲至十五歲左右，必須完成這項紋面禮俗。泰雅紋面文史工作室的田貴實先生說：「崇尚英雄，注重責任和榮譽是泰雅人的文化特質。」所以男子必須殺敵有功，狩獵技藝非凡，才可以在額頭上及下巴或胸前刺青；女孩則須織布技能超群才得以刺紋。換言之，男子成長後，歷經多次外出狩獵成功的過程，可在唇下刺頤紋，作為成年的標記，也表彰他英勇的事蹟；而女子在發育成熟後，通過織布、耕作的檢定，才能在臉頰上刺頤紋⁴，主要的目的是 傳承男性狩獵、保衛族人，婦女能紡織持家的責任，這是泰雅引以為傲的崇高榮譽與責任。
     2.成年禮的意義
        紋面時的感覺如何？在過去醫療不發達的情況，將紋面的拍刺工具直接敲刺著皮膚，只能說那是一種椎心刺骨的痛；而稍一不慎被破傷風高燒纏身，更是一場與生命搏鬥的過程。然而承受這樣的痛苦，經歷這樣嚴厲的考驗後，人生的另一階段才由此開始，象徵能承擔家庭的責任，以及來自社會的責任。所以紋面後的男女才可以論及婚嫁，因此紋面又有成年禮的意味。
     3.傳統宗法制度
        雅族的紋面，不僅是個人生命禮俗中最重要的過程，也是傳統宗法制度中的重要規定。在祖靈信仰下，紋面所關係的，還包括整個部落的吉凶。人類學者何廷瑞的調查研究就指出，泰雅族人認為不紋面，祖靈會降懲罰，社內常會有人病亡；與無紋面的女子結婚，不但不能生育，整個家族都會遭受災禍。
     4.族群識別意義
        流傳各地泰雅族的另一項傳說，人過世以後，靈魂都會走過一道彩虹，泰雅族的祖靈會在橋的彼端迎接子孫到祖靈世界。而紋面，正是祖先留給後世子孫一項認祖歸宗的應允和約定。有人形容，紋面文化是「泰雅人的臉上族譜」，看到紋面，就彷彿看到泰雅人古老的印記，這些說法強調的無非是紋面在泰雅族群中「族群識別」的意義。以上就是泰雅族獨特的紋面文化背後潛藏的深刻意義。
        然而，過去曾是象徵崇高榮譽與使命的紋面，不管是受到政治或被外人排斥的因素，到了今天幾乎已經完全走入歷史了。雖然如此，紋面文化所代表的榮耀與族群意識的認同感，卻仍深深迴蕩在每一位泰雅人的心中，也令我這化外之民，咀嚼著深藏的意味兒。
二、泰雅紋面文化給與當今社會的省思
        日治時代，對泰雅族而言，紋面一度被以為是難以歸順日本殖民帝國的主因之一，而一再被禁止紋面；加上時代變遷，在現代文化的衝擊下，紋面這項習俗正急速在這塊土地上消失。長久以來，這些紋面的面孔，被淡漠、被非議、被歪曲，偃然成為社會的邊緣人。
        這幾年有很多泰雅族人，本著對自己文化消失的隱憂，致力在保存紋面文化，紀錄那就要消失的紋面事跡，他們的努力也漸漸獲得媒體、廣大社會人士的駐足重視。任何民族都有保留本身文化的權利，站在一個外人的立場，我無法說出泰雅族的世世代代是否該繼續遵循紋面的禮俗，但紋面具有的意義，筆者仍以為可以帶給現今某些社會文化一些反省空間。以下僅就泰雅紋面文化傳遞兩性教育觀，及對應當今流行刺青文化的省思兩個面向，作一簡述。
（一）泰雅紋面文化傳遞兩性教育觀
        泰雅族的傳統，非常禁忌婚前及婚外的行為，每位男女在紋面前必須遵循祖先的遺訓，嚴禁做出傷風敗俗之事，這樣才能得到祖靈的眷顧。他們認為越軌的行為、婚外情將會激怒祖先之靈，而禍及部落所有的成員，尤其在紋面時必會受到祖靈的懲戒，導致紋面傷口發炎難以癒合，或是刺青的花紋模糊、顏色暗淡不清的現象。了解泰雅族人的兩性交往，讓我們體會到，他們是在共同的規範下，形成一種禍福與共的整體感，這樣的意識將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制裁力量，使得人與人之間能互相尊重與督促。換句話說，泰雅的兩性交往問題，呈現的是個人與社會關係，以及個人操守的問題，這跟我們說兩性教育是融合人文與社會學科的教育理念，是不謀而合的。
        這樣的兩性教育，對應到現今的社會，從某些現象足以顯示它正逐漸在失落中。當前的台灣社會，男女關係方面，展現了許多矛盾現象，在中國倫理道德的觀念下，受到現代西方文化的開放觀念影響，兩性交往態度，已由過去的保守，漸漸趨向自主與開放，稍一不慎，在國人整體價值觀偏頗的驅使下，個人私德將備受社會輿論與批判，這樣的現象並沒有讓我們的社會變得更好，反而引發不少社會問題，及顯示整體文化品質、社會道德的低落⁵，這不啻是社會的另一種隱憂！儘管道德規範或宗教教育，不斷在傳遞合理的兩性關係，但我們深知效果並未彰顯，多數人仍執著於情愛的快感之中！到底怎樣的兩性教育才是合乎中庸之道？或許是我們更應向上一著之處。
（二）當今流行刺青文化的省思
        從前述，我們了解到泰雅族的紋面刺青文化，是族人一生足以榮耀的認同記號，紋面的刺痛經驗，隱涵族人在各種環境中，展現堅忍不拔的生命奮鬥過程的精神內涵。再看看我們傳統社會對刺青的看法，過去刺青被視為是罪犯、幫派的象徵，社會對於紋身者總會投以異樣或鄙視的眼光。然而到了現在，台灣的紋身文化歷經以前「監獄派」⁶印象，一躍成為現代年輕族群的所愛，尤其成為青少年的次文化，是展現一種又酷又炫的流行表徵，愛美的新新人類當然不會放過這個趨勢，或者因為同儕的流行，有著不落人後的心理，而不顧一切群起追隨，起而效尤；有的仿效娛樂圈的偶像明星，在手臂上或身體的某個部位，刺上個醒目的荊棘紋、玫瑰紋之類的；也有熱戀中男女為了表達對對方的愛意，將對方的名字刻在身上等等，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紋面一度是泰雅人正面的主流文化，與中國古今社會，代表負面形象及現在蔚為流行的刺青文化，兩相比較之下，在在道盡「一樣紋身兩樣情懷」的寫實價值觀。一樣的生命，一樣痛徹心扉的苦，一樣任時日侵蝕也無法泯滅的痕跡，但其間的心理動機差別竟似天壤巨大。
        能不斷推陳出新代表社會進步，也象徵自由民主，尤其隨著科技文明的進步，我們的生活經驗、需求，無疑地將歷經前所未有的豐富與新穎，這時我們期待物質世界豐饒之後，我們也能在精神層次面有所提升，建立生命中真正的價值觀，以更理性、更多智慧的抉擇面對生命的未來。刺青，也許是一時寫意，卻是肉體永遠的記憶，而這記憶是記錄著怎樣的生命經驗呢？或許是在年歲漸增回首來時路時，卻無言以對的落寞！生命的價值在於生命意義的延伸，對台灣人們而言，生命意義是更需要被深刻思索及反省的！
結語
        未落筆前向幾位友人提起想撰寫本文的動機，多數的反應是，「啊！那種刺青好可怕！」回想自己沒有接觸原住民文化時，也是相同的心態和想法，那是因為我們對其他文化無知所產生的意識型態。然經過這些時日的反芻，終於看到本土之外的文化瑰寶，感到無限喟嘆！我想唯有真正放下對文化的偏見，才有助於對文化價值的認識與認同。現在我們進入泰雅部落，要見到紋面族人，已沒那麼容易，像松鶴部落就完全見不到了，全省就只擁有寥寥幾十位最真實的「泰雅紋面」長老，可以活生生的見證歷史。如今面對這些紋面耆宿，心中有的是一股敬重之心，與他們一生即將被遺忘的感觸，泰雅人如是想，我亦如是想。慶幸的是，已將逝去的文化意義，仍舊在現存社會中發光發熱，照著生命的隱晦，讓我們再去度量生命的價值標準。
【附註】泰雅族不同的紋面形式 紋面的形式可以分成臉部、胸部、腹部、足部、手部等五個部位來說明：
一、臉部──臉紋是紋面部位中最基本的，男性主要紋於頤部，女性主要紋於頰部，額部則男女皆有。
額紋：刺於額頭中央，男女皆有，主要為橫直線條重疊而成，數目自一條至七條，以三到五條最常見。
頤紋：男性特有之部位，紋條紋一律為單條形式與額紋一樣。 頰紋：紋線左右臉都對稱，主要以斜線構成之平行紋及叉形紋，平行斜線共三道，每道共四線線（部分三線構成）；叉形紋共兩道。
二、胸部──需有特殊表現才能刺紋，例如擅長織布或狩獵高手。刺紋於胸部，主要為橫線條相疊而成條紋，條紋數目有單、多條之分。
三、腹部──需有特殊表現才能刺紋，例如擅長織布或狩獵高手。刺紋於腹部，但少有人紋此部位。
四、足部──需有特殊表現才能刺紋，例如擅長織布或狩獵高手。
腿紋：刺紋於腿部，數目分為單、多條數形式比其他部位複雜，無固定形式，以刺多條條文為主，也有條紋之間或旁邊刺圓環點紋，或於小腿刺一小段叉形紋、方形紋。
資料來源： http://library.taiwanschoolnet.org/cyberfair/C0138970062/type.htm
參考書目：
一、圖書
1.認識泰雅文化
2.宮本延人，《台灣的原住民族》，晨星，1992，P95-121
二、期刊 黃志堅 〈認同的記號〉《台灣教會公報》2550期2001年1月
三、網路資源
1.http://intermargins.ncu.edu.tw/intermargins 2.http://netcity5.web.hinet.net/UserData/tenw/ptasan/ 3.http://www.fusps.hlc.edu.tw/ 4.http://intermargins.ncu.edu.tw/intermargins/YouthLibFront/YouthSubculture/Counterrevolution/c01.htm 5.http://content.edu.tw/local/taipei/puchen/taya/origin.htm
註釋：
1∼3.花蓮富士國小 鯨面文化http://content.edu.tw/local/taipei/puchen/taya/origin.htm。
4.泰雅族有各種不同紋面形式，請見附註。
5.撰寫本文前，璩美鳳事件在台灣如火如荼的發燒效應，給予筆者的深刻感受。
6.古代，有很多刑罰就在犯人身上或臉上刺字，讓別人看到就知道是曾經作過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