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心雜誌87期   生活萬象

 

與開證師父的一段緣份

林仙龍

        我出生在一個道教家庭,從小跟隨大人燒香拜拜,出入廟宇、廟會時,還時常擠在司公壇下等著搶餅食,對我來說,宗教似乎不是信仰,而是娛樂,是口腹之間的現實。至於佛教,就更不必說了,它的內涵和形式,根本一無所知,後來我成為佛弟子,那是始料未及的。
        我會成為一個佛教徒,和高雄市宏法寺有著絕對的關係。一九七六年,我師專畢業,隻身到高雄任教,一九八二年夏,我調到位於凹子底的龍華國小,當時博愛路北端止於同盟路,高雄市區仍未越過同盟路,所以龍華國小四周都是田野,很有鄉間小學的況味,這也正是我調到龍華國小的主因。平日我喜歡兒童文學,所以便教導小朋友寫作兒童詩。一九八三年,我幫小朋友出版一本兒童詩集《小露珠》,幾份報紙將這個消息報導出來。不久,我接到一位陌生人的來電,他說他想要購買《小露珠》,我簡直驚喜莫名,那可是讀者最直接的一種肯定,我告訴他,《小露珠》是學校出錢出版的,不是營業用的,只送不賣,他便約了時間,要親自過來拿。約定的時間一到,我終於見到這位高高瘦瘦的陌生人——黃奕文先生,後來我才知道他是高雄宏法寺慈恩育幼基金會的總幹事。
        過了一段時間,某個週六中午,我突然接到黃總幹事的電話,他問我有沒有空,師父正在寺裡,想請我過去坐一坐,順便認識師父。我心裡想:我又不是佛教徒,認識師父幹嘛?不過那天下午三點,我正好要去三多路一帶,可順路過去,便答應了下來。下午兩點半,我準時到達宏法寺,找到黃總幹事,他一臉笑容,拉著我的手,直奔師父在二樓的會客室,小小的會客室乾淨明爽,只見一位矮小的師父正在和一位信眾談話,黃總幹事幫彼此介紹以後,便兀自下樓忙自己的事去了,我則坐在一張靠門口的高腳凳子上,看著聽著他們談話。我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們正談論著風水地理的一些問題,我心裡覺得很神奇,原來和尚也談論風水地理,這位和尚倒真不俗呢?兩點五十分,我起身告辭,和尚突然握著我的手,歡迎我有空常來,我支吾幾句,點了點頭,便離開宏法寺了。
        這是我第一次去宏法寺,短暫、沈默的一次會面,只覺得師父有些不俗,淺淺的一些體會,並沒有在心湖盪起多大的漣漪,我哪裡想得到:這竟是我人生的一大轉捩點,這位矮小但說起話來卻中氣十足的師父,竟是影響我今後人生至深且鉅的人——開證師父。
        後來我斷斷續續去宏法寺幾次,大多是應黃總幹事的電話;老實說,那時我對佛教沒什麼體會,也沒什麼興趣。不久,宏法寺開辦慈恩兒童文學夏令營,幾乎每次我都被邀請,我則從不拒絕。記得有一次,我從佳冬的夏令營回來,師父突然說要搭我的便車回高雄,我們談了一路的話,那是和師父一對一談話最久的一次了。一路上,我看師父盤著雙腳,右手握著車門上方的拉柄,過平交道也好,過紅綠燈也好,都叮囑我車速要減緩,甚至停下來,不但守法到家,而且謹慎到家。
        記得某一個中秋節,我和內人從六龜旅遊回來,天將暗,我們臨時決定去宏法寺走一走。到了宏法寺,哇!人潮洶湧,寺裡誦經的聲音不絕於耳,我們進正殿頂禮,因人太多,便退了出來,站在殿前廣庭談天。過了一段時間,誦經結束,信眾們魚貫走出正殿,我看到師父也走了出來,臉上堆著他一貫的笑容,師父向我走來,離約三四步,向我招手說:「你們跟我來。」我們跟師父進了正殿,師父說:「跪下!手合掌!」就這樣,我們皈依了。
我是在這樣糊裡糊塗的情況下皈依佛教的,現在回想起來,因緣也真是奇妙呀!不過,當時我並不因皈依我佛,而心向我佛,主要原因是我並不瞭解佛教,我仍只是一個皈依了佛教的世俗漢。
        因皈依佛教的關係,我去宏法寺的機會增加了,接近師父的機會也增加了,聆聽他教誨的次數也增加了。我發現,我很喜歡聽師父講話,師父說話,用語十分平常,彷彿話家常一般,但稍一深究,便發現話中有話,藏有玄機,很有禪宗的味道,師父彷彿是一位大禪師。後來,我知道師父嗣為臨濟宗第四十二世傳人,對師父的成就和涵養就更加景仰了。
        一九八九年,我調到內惟,因為主編《風之歌兒童文學季刊》的關係,必須撰寫一系列的「打狗講古」,我突發奇想:何不把師父也寫進去呢?正因如此,我寫了一篇〈佛教界頑童〉的文章來介紹師父,也因為這樣,我才知道師父早先是桃仔園人士,日據時代,萬丹港列為軍港,桃仔園的居民被迫遷徙內惟或新莊,師父即是那時舉家遷到內惟,小時候在內惟國小就讀,是第六屆畢業生,因緣還真湊巧。
        有一次,我跟師父說,我已經調到內惟,師父一聽,眼裡閃動著歡喜的光芒,他說:「你們學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我略為思索,答說沒有,師父說:「以後你們學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量說,沒關係。」這只是無意間的一段對話,原以為沒有什麼後續發展的,沒想到在事隔數年之後,這段對話卻牽引出一件大事來。
        內惟國小在黃春雄校長領導期間,即策劃要蓋一座羽球館。一九九九年春,終於有了著落,經費爭取到了,不料是年夏天,黃校長兩任期滿,調到本市前金國小,教育局派李再發校長到內惟履新,李校長繼續籌備羽球館興建事宜。不料「九二一大地震」後,政府預算捉襟見肘,原物料價格上漲,且對公有建築要求更加嚴格,這真是雪上加霜;校長和全校教職員工、家長會及社區熱心人士,大家胼手胝足,四處奔波募款,雖然十分辛苦,但終究不負苦心,本來只要蓋一座羽球館,最後卻蓋出一座活動中心。
        在募款期間,我跟校長提起師父數年前說的那段話,校長聽了十分興奮,要我向宏法寺聯絡看看;我撥了電話,是黃總幹事接的,黃總幹事表示不敢做任何承諾,他馬上請示師父,答案快速而且明確:「可以!」
        後來校長、總務主任和我,在約定的某一天上午,準時前往宏法寺,黃總幹事帶我們上二樓,才將坐下來,服務義工奉上茶水,大家相互介紹之後,寒暄幾句,校長便開門見山說明來意,其實這是大家心中清楚的事,師父才聽校長說明來意,突然哈哈大笑,朗聲道:「我們和尚是專門跟人家化緣的,你們卻來跟和尚化緣,哈哈哈!」當然啦!此一席話相談甚歡,我們向宏法寺順利募得款項達新台幣三十萬元之鉅。當我們起身告別,才出寺門,校長驚嘆的說:「沒想到佛門中竟有如此幽默而且富親和力的上人。」總務主任也深有同感,我附和的說:「開證長老是佛教界出了名的頑童哩!」
        活動中心在大家齊心奮力之下,終於大功告成。二○○一年四月,學校舉行盛大的啟用典禮,典禮中不乏政要名流、地方仕紳,以及出錢出力的社會賢達,師父當然是被邀請的首要人物。記得那天早上,陽光和煦,晴空萬里,會場一片喜氣洋洋,到處可見花環花圈,而貴賓也陸續到來。不久,宏法寺的箱型車也駛入校園,車停下來,宏法寺的代表們魚貫下車,個個穿戴整齊,滿臉歡喜,師父也走下車來。我被安排負責接待師父,所以馬上趨前迎接,校長看見師父到了,也趕緊過來招呼。典禮開始了,雖然簡單,卻顯得隆重莊嚴,剪過綵,由師父及教育局曾局長一起推開活動中心大門,象徵性的表示「啟用」的意涵後,大家跟隨著走入活動中心,繼續一連串的活動。活動結束後,有一個簡單的茶敘,一些貴賓相繼離開,這時,師父及宏法寺的代表們也表示要走,校長很忙,他跟師父打過招呼,囑咐我送師父,我跟隨師父出了活動中心大門,師父突然轉頭:「你去忙你的,不必再送了。」於是我目送師父上車,揮揮手,箱型車緩緩駛出校園。
        我無法相信,這竟是師父一生中最後的一場公開活動,而且竟然就在他的小學母校。「師父終於圓了一個夙願,謝謝你!林老師。」這一句話是後來傳勝師父跟我說的。老實說,我為這句話感到震驚,也感到歡喜,能幫師父了卻一樁夙願,應該算是很殊勝的因緣吧!
        後來,我們知道,師父身體不舒服,醫院要他住院做檢查,不知為什麼,師父堅持:一定要參加內惟國小活動中心的啟用典禮,才要入院接受檢查。原來師父是抱病參加這次活動的,難怪剪綵後,站在師父後面的我,覺得師父舉步維艱,那時我只是暗暗喟嘆,師父終究年紀大了呀!我哪知道,其實師父正忍受著癌細胞的侵襲,堅強的要完成他的一個夙願:回饋母校,回饋故鄉。
        聽黃總幹事說,結束內惟的活動之後,師父便住進長庚醫院接受檢查。檢查完,醫師們都大吃一驚,師父的胃壁幾乎長滿了癌細胞,以癌細胞分佈的狀況,至少也有五年的病史;醫師們判斷這期間師父一定會有很激烈的胃痛才對呀!但大家卻都不知道,一點訊息或影跡都沒察覺。
        得知師父住院的消息,我馬上報告校長。隔天一早,我記得很清楚,是星期二,我們前往長庚醫院探望師父。在病房門外登記後,我們安靜的進入病房,只見師父躺在病床上,他看我們走進病房,突然抬起右手,向我們做了一個童軍禮,顯得活潑逗趣,那是師父典型的一種幽默動作。師父說:「你們真是消息靈通人士呀!來得這麼快!」校長關心的詢問病情,關心的要師父安心養病,早日平安出院。師父笑嘻嘻的說:「沒事,沒事,大家安心。」怕叨擾師父,我們在病房內並沒待多久,便跟師父告辭,然後安靜的走出病房。
        星期四,我打聽到高雄縣梓官鄉有一位在家居士,因胃癌治癒,發願行善救世,每天熬製藥湯,免費給需要的胃癌患者,聽說幫助了不少人,我將這個消息和相關電話告訴黃總幹事,並如常的為師父誦經祈福,希望能有奇蹟,讓師父脫離病魔的糾纏。
        星期六中午,吃過午飯,才午睡沒多久,內人突然將我喚醒,說仁和兄撥電話來告知:師父走了。我一時間呆了,等回魂過來,趕忙打電話給李校長,告訴他師父往生的消息,之後便和內人趕往宏法寺。
        到了宏法寺,寺裡已有不少信眾,大家臉色凝重悲淒,如喪考妣。師父著黃色袈裟,安詳的躺在床上,彷彿睡著了一般,我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和大家一樣,合著掌,但口中的咒文已斷斷續續,不能成聲。
        師父就這樣走了,安詳的走了,到東方琉璃淨土去了。我向寺方要了一張師父的相片,特地加了框,將它掛在客廳的牆上;當我在客廳,只要一抬頭,便看見師父向我微笑,好像又再提醒我:「最近有沒有唸經呢?不要忘了,要常唸經哦!」這是平時師父最常向我說的話,我知道今後再也聽不到了,永遠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