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萬象

黃昏聽暮蟬

郭廷立

        下午四點,山中讀《景德傳燈錄》卷第三,讀到三祖僧璨初見二祖慧可時,問:「今見和尚,已知是僧,未審何名佛法?」二祖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無二,僧寶亦然。」此時,忽聞寮房外風聲蕭颯,聽到屋簷下茶桌上保特瓶的飄落聲。我趕緊開門,只見群樹飄搖,落葉紛飛;灰雲滿天,行色匆匆;空中群鳥飛舞,急走狂奔。我心中一凜:不得了!真個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急忙跑去將佛堂和東寮房的大門關上,而後帶著一把故障傘,急急走向一百公尺外的水塔,(下雨時,水會較濁,要將進水管暫時關閉)誰知才走不到五十公尺,倏的電光一閃,雷聲轟隆,雨水如傾盆,迎面潑來。真是一場令人措手不及的午後雷陣雨!在夏日的甲仙山中,這是經常演出的戲碼。
        將進水管關閉之後,回到寮房,坐在屋簷下的茶桌旁,靜靜的欣賞雨中山色。此時,雨絲乘著風的翅膀,熱情的向我問候。電光再閃,我心中默數秒數,才數到三,轟轟!又是一陣雷鳴。雲層才三百公尺高,難怪閃雷如此嚇人!坐了一會,趕快去檢查佛堂和寮房,將漏水處用水桶、臉盆承接好。雖然下雨,只是,天色還很亮,心想:不如提早做晚課吧。
        持誦《金剛經》,將近五點半時,雨停了。蟬鳴響起,遠處、近處;近處、遠處;南山、北山、東山、西山,直叫得山鳴谷應;連雨後潺潺的流水聲都被淹沒。此時,斜陽微露,已近黃昏了。
        進入山中已經滿九年了。雖然來來去去,但每個寒暑假我一定都來長住的。聽蟬鳴,從小到大也聽了數十年了。然而,就是今天的感受特別不同。初唐四傑之一的駱賓王說:「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在獄詠蟬〉)那是何等悽涼的對比!何等無奈的心境!我今年五十五歲,也有幾莖白髮,只是我和駱賓王的感受卻不同。
        我聽那蟬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轉,節奏分明,聲聲急切而響亮。似乎奮力的要抓住黃昏的時刻,到底是要喚住「夕陽無限好」的美景?還是要在日落黃昏前,把今天還沒有散發的生命熱力,盡情的展現?夕陽是喚不住的,所以我知道,他們是在盡力展現生命。蟬的生命短暫(聽說蟄伏十七年,出土後只有七天的壽命),他沒有任何時間可以磋跎,難怪他要叫得如此燦爛。好讓全世界都知道:我在這裡,我積極的在生活。雖然叫了一天,也累了。然而,到了黃昏,卻更要把握,更要展現生命的熱力。
        每個人都有人生的黃昏,我也漸漸走向人生的黃昏,駱賓王感慨說:「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駱賓王遺憾沒有知音,能為他表明心跡。我則遵守百丈禪師的清規「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煩惱以忍辱為菩提」,這使我在人生道路上,省卻了許多的糾葛。而今,雖然黃昏漸漸走向我,我卻覺得很快樂;因為我將會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自由,更能夠為自己而活。所以,我要向蟬學習,越到黃昏,越要展現生命的熱力。否則這一生所學到的,豈不將隨著夕陽而沉沒!

2005.07.13於甲仙尋牛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