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解行相資談人菩薩行

釋傳道

§本文為99年4月17日第九屆「印順導師思想之理論與實踐」論壇──人間佛教解行研習營總論壇第一場主題:人間佛教的解門與行門引言

一、學佛乃信解行證的始終歷程

  佛教是宗教,宗教向有重於信仰、實踐的特質,一般神教容或有其基本教義與教典,以資信仰者依循,卻絕不如佛教之以修證為最終目的,可以說佛教是以行證為本的。為了行證,必然地要去理解佛陀所教的一切義理與修道次第,而後循此階次修習。在理解中,對佛法的信心加深了,行踐佛法的願欲生起了;理解越深,信心就越真切;理解越深,行踐也越見積極篤實。在精勤篤實的行踐中,對佛法的體驗更深入了,而由此體驗,更增長對佛法的淨信,學佛即在這信、解、行、證的迴環漸進中日趨於高明。信佛所信、解佛所解、行佛所行,終而證佛所證,學佛實乃信、解、行、證(亦即教、理、行、果)的始終歷程。

二、人菩薩行必要的解與行

  總括佛法的修學,不出義解與行踐二門,解是行的始導,也是行的完成,1解行相資而不相悖離,才稱得上是完滿的佛法的修學;「否則,脫離了理論的持行,與缺乏實行的空論,都容易走上偏失的歧途。」2只是,中國佛教向來所重視的修行,卻是以持律、參禪及音聲的持誦──誦經、禮懺、念佛、持咒等為主要的。近年來,更興起禪修之風,凡此,皆被歸諸所謂的「行門」,而講經弘法者則被歸諸「解門」。對於此等「行門」與「解門」的斷然劃分方式,筆者向來感到有一點「邪門」!
  這並不是說誦經、念佛、禪修、持律……不好,而是說若不曾經佛法的聞思理解,只一味照本宣科的持誦、端坐觀心或嚴持戒律,實於佛法的進益不大,甚或執見成障!同理,若僅重於義理的聞思宣講,而不付諸事行的實踐,那又與說食數寶無異。所以人間的佛法既重慧解,更重事行(不僅音聲的持誦),唯有解行相應、三學均衡,才能穩當的從凡夫發心修菩薩行,與三心相應而直接佛乘。人菩薩行必要的解與行何其廣大,筆者且試歸納為三點來略抒己見:
  (一)從如實觀緣起中正見因果:理解佛法,應從「親近善士,多聞正法」入手;聽聞(見聞)了佛法,才知是非邪正、法與非法(合理與不合理)。然而聞法最主要,是了解緣起因果事理,從如實觀因緣的生滅變化中建立正確的因果觀、業報觀,於世間事相的所以如此而不如彼得正知見,這樣來止惡行善才有力量而不致落空。
  因緣、因果,不論是否真正理解佛法,這二個名詞總被人拿來作為勸善誡惡之用。只是佛法所說的因緣果報,卻非「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般單一,而是從煩惱苦集的原因說到生命的流轉,從煩惱苦集的因滅說到生死的解脫;又從個人的身心行為說到對於整個社會家國,乃至器世界的互動與影響。舉凡存在的一切(涵蓋無限的時空人物),莫不依此緣起法則而生而滅、而有而無。因果業系是如此龐雜而又精密,如能從正觀緣起因果中,而得「自力創造非他力」,「機會均等非特殊」,「前途光明非絕望」,「善惡有報非懷疑(不定)」3的人生正觀,那才能不因現生行為與際遇的不一而動搖離惡向善的堅持,或為邪因計因所惑而從事無義利的信行、自害害人。
  導師嘗慨歎對於佛法的三世因果說,一般佛教徒多是將信將疑,存有僥倖、取巧的心理;而中國固有的求籤、看風水地理等迷妄信行(而今還有加持、灌頂等),亦嚴重的滲入佛教中來,為多數長老、大德所容許,4造成佛法真義的被曲解。所以,從緣起正觀中正見因果的必然,實為人菩薩行者首要具備的信解。
  (二)從如理正思惟中發為菩薩正行:從聽聞(見聞)而來的,如何確知其為佛之正法呢?即使是真能裨益於人生世間的佛法,假使僅停留在名言章句的認識分別,那多聞儘管多聞,不過徒增些佛學知識罷了!所以在聞法之後,必然地要如理思惟、如法修行,來抉擇、勘驗所聽聞的法義;再將這通過理性思辨與事行勘驗的佛法,化為自己的見地與思考,那佛法才真正成為自己的,使個人的生命產生「化學變化」,而身心行為(包括經濟生活)也才能就此契合於佛法的正道。
  然而這對大乘根性的人菩薩行者而言,是並不足夠的。當他眼見眾生重重的煩惱苦迫,皆由不正見、不正行而來,不禁對眾生生起廣泛的同情,遂從消極的不忍再傷他、損他,到積極的利樂他、救護他,於是而有具體的慈悲心行展現。所以導師說:「悲心與淨戒有著密切的關連性。……布施、忍辱、精進等大乘功行,都與淨戒俱起。」5而淨戒(完善的德行)又基於如理正思惟的思慧成就而來,可見菩薩大行必經如理正思惟而開展,決非出自情意上一時的悲憫同情,這是菩薩悲濟行與世間慈善事業最大的不同。
  (三)從如分抉擇法中體現無我、無生:菩薩道難行,一則難在眾生的剛強難以化度,一則難在菩薩行者的不脫自我為中心,這才「無量無邊眾生發菩提心,難得若一若二住不退轉」。因為以自我為中心,而未酌量對方與客觀事實的是否需要,不免會在應布施時惜於行施,不應施時卻一廂情願、不如法而施(超出自己的能力或對方的需要);應挺身而出時退縮畏怯,而應忍辱負重時卻偏偏強出頭;當行不行、當止不止,當進不進、當退不退,……初發意菩薩就似這般在菩提道上一路跌跌撞撞。在缺乏智慧(或智慧不足)以冷眼抉擇與分際拿捏下,初發心的悲心熱腸或者是勇猛的,但不免 雜些許為己之私的不純因素;即使有動機單純的,也常因不能取得他人的理解與認同,而反招來為名為利、好出鋒頭的疑慮與譏嫌。
  何以菩薩道與「空」、「無我」密切攸關?因為在跌跌撞撞之中,唯一能維繫菩提心苗於不凋零的,依然還是透過緣起正觀去修正自己:從如實觀察人事物的關係,如何在時空的位移下依因緣而生滅變易、此消彼長,進觀生滅變易的當體自性空寂;雖自性空寂,而展現出來的卻是因果宛然。由此一步一步檢視自己的受到挫折、批評,究竟來自何因何緣?責任該如何歸屬?屬於自己應當承擔的部分是什麼?又當如何作修正?
  初發心菩薩就在一次一次的順逆境界現前之際,由正觀因緣的反思中逐漸認清自己的角色功能與定位;進而從如分抉擇法中,逐漸跳脫自我的立場、觀點與好惡,那就是「無我」的學習了。真能從「無我」的學習中勝解少分的空義,在團體中自能展現和樂善生的德行;由人事的和諧引發共同的意向與努力,正是支持菩薩道行之綿長的重要助緣。從如實觀緣起中正見因果(解),到如理正思惟而發為菩薩正行(行),終而在如分抉擇法中體現無我、無生,人菩薩行者才算真正在解行相資中穩健地行入菩薩道,不再輕易退墮。

三、人菩薩行的解行迷思

  菩薩行是無比的偉大崇高,然而凡夫菩薩在未勘破我執、我見之前,卻是眼高手低、障難重重的,因此舉出三點有關人菩薩行的解行迷思,與有志於斯者互相砥礪!
  (一)行與解的不能如一:解(知)行合一,是學佛的理想,是可以實現、但不容易實現的理想。論理,解應優於行,先於行,且深於行,否則即不足為事行的指導與所依;果真如此,那行與解的不能如一,即不構成太大的問題,因為凡夫的所行與所解,原就存在偌大的距離。然真正成為問題的是:身為凡夫,知不知道自己的所行與所解有距離?抑或者對這樣的差距渾然不覺?知道了,有沒有對這樣的自己起慚愧心,試圖去縮短這差距?抑或者每一次都找尋理由,為自己的言行合理化,而不願面對真實的自己?對自己的不善心行是起了慚愧心了,但是能不能發動意志力而離惡向善?抑或者遇逆境就怨天尤人,逢順境則陶然忘我?
  依生得慧而分別善惡,具慚愧心,住不放逸(正勤)──這依人類三特勝:憶念勝、梵行勝、勤勇勝而說的三善根,是(佛法)外凡夫發心修學佛法必備的學前基礎(楊郁文教授稱之為「增上善學」)6。具足此三善根而發菩提心、動大悲心進修十善行,才登上菩薩初階而成為十信位菩薩,由此向上淨化至究竟圓滿,即成佛的三德(智德、恩德、斷德)。只可惜,如此重要的基礎學並未引起太多的重視。臺灣佛教,學競深奧的是一流,行好速簡的是另一流。學了佛法,卻不知佛法是什麼,佛法有何可用,又如何實踐佛法呢?難怪導師要喟然興歎:中國佛教徒,「多數是信佛及僧──羅漢及菩薩,而信法的似乎不多。」7不信法,不能正確地理解佛法;理解了,又不能穩健踏實地階次修學佛法、用於事行,正解正行尚且不具足,要談解行之間的差距,真不知從何談起!這是值得人菩薩行者省思的!
  (二)現實與理想的不能合一:雖說菩薩行的究極理想是圓成佛道,各人隨其因緣而向此究竟的佛道邁進;然而凡夫在信心尚未不退之前,難免為世間名、利、情誘動而忘失初心。看到別人有好際遇,我要有;看到別人有表現的機會,我要有;看到別人受器重、被擁護,我要有;看到別人有的地位、享受……,我都要有;而全然不問:別人有的德行、才學,自己有了沒有?別人所努力的一切,自己去努力了沒有?
  「貪看天邊月,忘卻手中珠」,凡夫往往就在欣羨別人的所有當中,忘了其實更應當做的,是就自己不足的部分去充實、去強化、去鍛鍊、去淨化;應當做的,是就現有的因緣去把握、去努力、去創發、去實踐。可是,凡夫常常只看到別人(風光的那一面),沒看到自己(缺乏的這一面);只想做別人(成功的那一面)、不想做自己(現實的這一面),這怎能不在現實中大受挫折呢!
  看不清楚世間的真實,也看不清楚眾生與自我的真實,理想的世間與現實的世間、理想的自我與現實的自我,始終在凡夫的內心交錯糾葛、矛盾衝突著,究竟什麼才是真實呢?雖然菩薩行是在利他中完成自利,但若不能正確的理解自己,沒有能力解決自己的問題,其實很難幫助眾生去面對他的問題,進而解決他的問題。所以淨化世間、利濟眾生,還是得從理解自己,努力填補自己在現實與理想中的差距著手。
  (三)無我無私的難以展現:緣起的世間,一切莫不依於關係條件而存在,即連我們自覺似乎獨立、實在的我,亦不過是心(精神)色(物質)和合的有機體。然而在以自我為中心的凡夫看來,卻事事物物──包括自己,都是真實的個體存在,因此而表現出來的活動,則「對內是爭取領導,對外是謀取擴張。」8甚至做了越多的善,對實體性與自我感的執著就越是牢固。於是,好事非我來做,好話非我來說,好意見非我提出,你(們)不行。由「我」再擴而為「我的團體」,那末,有我的團體行善,就見不得別的團體做得比我好,甚至別的團體得「臣屬」於我的團體,……從是自非他,到有我無他,伴隨而來的,怎能不是對立、衝突呢?行善、利他,一旦落入了一個「爭」字,這樣的善行與利他行,是會發展成大問題的!
  何以如此?皆因以自我情見為出發的緣故。所以我見不除,「越是學問、事業有成就的,……每在不斷的成功過程中,(在別人的恭敬供養中,)錯覺自己為不同於人的。自己的見地,就是真理;自己的行動,一定合法,……」9唯有自己的(團體)才是正宗,別人的(團體)都是末流。看看我們,把自我放大成什麼樣子了?所以通達無我無私的聖智,勝解空性而又能應用在我們的待人處事與生活日用中,何其重要!
  學佛,「無論為悟理、修行與證果,都要求一番革新,要求對於固有解行的否定。一般人以為如此,以為應該如此,現在一一的給予勘破、否定──並不如此、不應該如此。……假使(學了佛,)行為、見解一切都安於現狀,世人如此,我也如此,那又何需乎佛法?」10但願所有人間佛教的追隨者,都能從解行中體會佛法超越世間的殊勝處;不是以凌駕一切的姿態睥睨世間,而是從事行當中展現佛法不同世間一般的無我無私;否則,印順學派固然逐漸成形,也終於只能成為學派而已!

四、從解行相資中圓滿菩薩行

  「佛法的一貫學程,是以知導行,又以行致知。依知而行,如眼目明見,才能舉步前進。而依行致知,如向前走去,才會發現與看清前面的事象。知才能行,行才能知。越知越行,越行越知;在這樣的學程中,達到徹底的正知,與如實的修行。如佛被稱為『明行足』,即是到達了知與行的究竟圓滿。……佛弟子應站穩這一立場,去求得世出世間的智慧。」11
  導師的這一段話,無疑為人間佛法的解(知)與行作了最佳的註解。於解行相資中求得了無我智,人菩薩行者才真正做到普緣法界眾生發(菩提)心,而不再侷限一己之私,專為我、我的家、我的寺、我的團體……著想,也才真正「見眾生樂如己樂,見眾生苦而如親受苦痛一樣。與樂拔苦的慈悲,油然而生,而且是無限的擴展。」12信願與慈悲,都在無我空性慧的通達中得到了統一。
  最後,謹以導師當年執著筆者的手,對筆者殷殷叮嚀的幾句話來與各位共勉:「修行,不要怕苦,不要怕人少,正見正行重要!度一個是一個,度兩個是一雙。」修行,也不要急功近利,不要好高騖遠,更不要立志做大事、成大業。而應從認識自己開始,將自己的本分事老老實實地先做好。常懷慚愧心,時時以自己的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有所不淨為慚恥。不管處在橫逆或順遂的環境中,都莫忘修學佛法、淨治身心的堅持,刻刻以成佛菩提、救苦眾生為念。不論出家或在家,人人就其工作領域,來確立人菩薩行者的自信與典範,如此,深信人間的佛法終不致在興隆中墮落,13而為佛弟子也才不致辜負三寶的恩德!
【注釋】:
1.印順導師,《華雨集》(四),頁271,原文:「佛法可分知與行,而知是行的始導,也是行的完成(知與行不可分離)。」
2.印順導師,《教制教典與教學》,2003年新版二刷(以下【妙雲集】版本同),頁161。
3.印順導師,《佛法概論》,頁94∼97。
4.印順導師,《華雨集》(四),頁274。
5.印順導師,《學佛三要》,頁191 。
6.楊郁文,〈阿含學與阿含道〉,《新雨》45期(1991年5月),頁18∼20。
7.印順導師,《華雨集》(四),頁273。
8.印順導師,《佛在人間》,頁335。
9.印順導師,《佛在人間》,頁339∼340。括弧內文字,為筆者自加。
10.印順導師,《性空學探源》,頁2∼3。括弧內文字,為筆者自加。
11.印順導師,《佛在人間》,頁328∼329。
12.埕印順導師,《佛在人間》,頁319 。
13.筆者讀印順導師,《華雨集》(四),頁279所云:「我總覺得,佛法本來平實可行,而『賢者過之,愚者不及』,所以佛法一天天在興隆中墮落。」有感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