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0.23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四十七)


釋傳道主講



北傳〈心意品第十一〉十有二章
南傳〈心品第三〉三三∼四三偈


一、釋品題

心意品者 說意精神  雖空無形 造作無竭

竭,音(傑)kiat8求傑切


   
本品「心意品」,「說」明吾人的心「意」識──「精神」,「雖空無」具體的「形」相可見可觸,然卻可透過身體、語言的動作而映現。行善為惡,「造作」無邊「無竭(盡也)」的罪福、染淨,全由心意的決定、發動而來;人類心力之強大,正是牽引其上升下墮、解脫輪迴的樞紐所在,因此佛法中特別重視心的淨化。本品即從心的特性:隱微難見、難護難調的說明中,進一步教示學人應依戒、定、慧的修習,而使心得到調伏安樂。

    心、意、識三個名詞,釋尊時代並未給予嚴密的定義,經中或說心,或說意,或說識,後代的論師也認為此三者是同一的,不過就其特殊含義來說,則可作相對的分別。1

     如約認識的過程說,能引生認識的心理根源,為意根(意處)。意根與前五根(眼、耳、鼻、舌、身)相合──身心交感,於觸對外境(色、聲、香、味、觸)與內境(法)時,即生(六)識而認識境界。識生,剎那又滅,留下影象於內,即為心的內容。心與意,為內心的兩種特性:意是六識所從生的,心是六識所引生的,流出又流回。只是,意多對根身說,心多對心所說,識多對境界說。2

     心、意、識的分析,深細而複雜,佛法中多有發揮;但其目的,絕不只是作為心理學來研究一番而已。印順導師一語中的地說:『佛法對心心所的辨析,為了淨化自心,即了解認識的內容與過程,為善為惡,才能給予對治而淨化他。佛法的觀心,是應用的心理學,這是學者所不可忽略的。』3是的,了解自心的一切內容,為了對治、淨化身心的一切,這是我們在讀此〈心意品〉之前,首應確立的知見與自我期許。

二、釋頌義及因緣


【北傳】

 1.意使作  難護難禁  慧正其本 其明乃大
     ,音(鼓)ko2求古切

【南傳】

33.輕動變易心 難護難制服  智者調直之 如匠搦箭直
   輕,音(卿)kheng1求經切
   調,音(條)tiau
5地僑切
   匠,音【狀】chiong
7精共切
   搦,音(力)lek
8柳極切
   箭,音(戰)chian
3精見切

34.如魚離水棲 投於陸地上  以此戰慄心 擺脫魔境界
   魚,音【牛】gu
5語渠切
   水,音【媠】sui
2時鬼切
   棲,音(妻)chhe
1出雞切
   投,音(頭)tho
5他【糊】切
   於,一音(于)u
5英渠切
   一音(余)i
5英其切
   慄,音(栗)lit
8柳實切
   擺,音【跛】
pai2邊改切
 

  北傳第一章說:吾人的「意」念,常常就是處於妄想紛飛的狀態,驅「使」我們「作 (本作『狗』)」一般的四處闖蕩、任意西東;凡夫這未經訓練的心啊!實在「難」以防「護」、「難」以「禁」制。如能警覺到這些,而循佛教法去修習止觀,依定發「慧」,那末,是人終能調伏端「正其」難護難制之「本」心(「本」,指心而言)。內心得到調伏,見諸身語行為,「其明」智的作用「乃」能「大」大的發揮,而終得離繫縛、趣解脫。

     與北傳第一章相對應的是南傳三三偈,但因三三與三四偈是基於同一因緣而說,因此將兩偈一併作解說。

     南傳三三偈說:「輕」易浮「動」又無常「變易」的「心」啊!是如此「難」以守「護」、「難」以「制服」,唯有依佛法熏修定慧的有「智」慧「者」,乃能「調」伏而使「之」正「直」(「智者調直之」,為便於解說,釋義為「智者調之直」),「如」同製箭的巧「匠」需按壓(「搦」,按壓也)4「箭」身來調「直」它。

  三四偈說:「如魚」之「離」於「水」的「棲」息地,而被「投」擲「於陸地上」一樣,學佛修道之人,也當「以此」戒慎恐懼的「戰慄心」,去思惟無常、苦、空之理,才能速得「擺脫」為煩惱「魔」(「魔」,指煩惱障礙)所制馭的「境界」。

    南傳這二偈有一則短短的因緣故事,名為:『無法控制心念的彌醯』。這是說到彌醯比丘有一次在托缽返回精舍的路上,發現了一處環境幽美的芒果園,內心十分歡喜,直覺得是個禪修的好地方,就請求佛陀允許他到那裡去禪修。不過佛陀卻沒有答應他的請求,因為佛陀深知在喜歡的環境裡禪修,並不見得就可以幫助自己得定;心靜不靜得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但彌醯再三對佛陀懇求,佛陀於是答應了他,彌醯也就興高采烈地到芒果園去禪修。

  據我個人的了解,其實芒果樹下是並不適合禪修的,因為芒果樹下有蚼螓(音ku1 sin5),樹乳偶爾會滴下來,芒果花的香味還會招來胡螓(蒼蠅),在樹下打坐,心應該是很難定下來的吧!

     彌醯或許也遭到同樣的困擾吧!所以儘管他終日禪修,還是心浮氣躁,無法得定。到了傍晚,他只好沮喪地回精舍,去向佛陀報告自己修禪所遇的障礙,佛陀因而開示了如下的偈頌:

「輕動變易心,難護難制服,智者調直之,如匠搦箭直。
  如魚離水棲,投於陸地上,以此戰慄心,擺脫魔境界。」

  彌醯聽了佛陀宣說的法義,終於了解問題是出在自己的內心,而不是環境的美好與否,就又到僻靜處思惟修習,攝心正定,遂在定中引發無漏慧,證得初果。

【北傳】

 2.輕躁難持 唯欲是從 制意為善 自調則寧
   輕,音(卿)kheng1求經切
   躁,音(燥)s
ə3時告切
   持,一音(池)ti
5地祈切
   一音【徐】chhi
5出其切
   調,音(條)tiau
5地僑切

【南傳】

35.此心隨欲轉 輕躁難捉摸 善哉心調伏 心調得安樂
   捉,音【齪】tsak4精角切
   俗作(促)chhiok
4出菊切
   摸,音(木)bok
8文獨切
   得,音(德)tek
4地激切

  北傳第二章說:凡夫的心,「輕」動浮「躁」又「難」以「持」守、難以駕馭,當面對可意的色、聲、香、味、觸境界時,往往起貪愛而思佔有支配;而面對不可意的境界,又起瞋恨而思抗拒排斥;即使沒有所對境,內心還是可以思前想後、想東想西,片刻不得安靜,所以說心「唯」可意的「欲」念「是從」(「從」,有隨逐之意)。學佛之人深知心居於主導一切的地位,所以修道首要「制」御心「意」,使其安定專注、柔和謙下,方「為」妥「善」而值得稱歎的。「自」心得以「調」伏安定,再於聞思修學佛法中開發智慧,「則」能離煩惱而得「寧」靜安樂。

        與此相對應的南傳三五偈說:「此心」常「隨」可愛、可「欲」的境界而「轉」,「輕」動浮「躁」而「難」以「捉摸」、難以調御,「善哉」!(此作讚美感歎之詞)自「心」得以「調伏」者!「心」一旦得到「調」伏,則能不受煩惱的干擾而「得」到寧靜「安樂」。

     這一偈,南傳有一則因緣故事,名為:『能夠洞察他人內心的女士』。這是說有六十位比丘,在得到佛陀所指示的禪觀主題後,就到一處位於山麓下的村落去禪修。村長的母親瑪蒂迦瑪塔得知此事,就時常供養比丘們食物,並為他們搭了一座雨蓬,方便他們在雨季繼續禪修。她見比丘們如此精進禪修,一天就請求他們指導她禪觀,比丘們於是教她觀色身三十二相的無常、苦、無我。沒想到瑪蒂迦瑪塔宿世的善根深厚,竟比這些比丘們更早證得三果,並且有了神通。

     瑪蒂迦瑪塔以通力得知比丘們雖然還未證果,卻都有證阿羅漢果的潛力,只是需要足夠的食物來滋養色身。身力強,才有強大的心力可以專心修道,所以她就發願為比丘們準備營養的食物,好讓他們可以安心辦道。比丘們遂在善緣中正念精進,個個證得了阿羅漢果。

        雨安居結束後,一行人就返回祇樹給孤獨園,去向佛陀報告他們修行的成果,並且特別提到瑪蒂迦瑪塔,因為她能明白他們的心意和需要,才使他們的道業得以快速成就。

        一位比丘在聽說了瑪蒂迦瑪塔的作為之後,就也想到那個村落去禪修,好接受瑪蒂迦瑪塔的護持。於是在得到佛陀指定的禪觀主題以後,他也動身到那裡去了。一如預期,當他想要某種東西時,瑪蒂迦瑪塔總會親自將那些東西送過來供養他。有一次,他忍不住就問瑪蒂迦瑪塔,是否真能洞悉別人的心念?瑪蒂迦瑪塔雖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但比丘反而心生畏怯,擔心自己如有不純淨的心念,一定會遭到鄙視。有了這種想法,比丘就再不願意繼續於村落中禪修,而決定回祇樹給孤獨園去。

    佛陀聽完比丘所言,就告誡他:眼前只需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那就是調伏內心,所以只管專心一意於禪觀的修習,不要管其他,於是說此偈言:

「此心隨欲轉,輕躁難捉摸,善哉心調伏,心調得安樂。」

        ※        ※       ※       ※        ※        

  凡夫的心,是充滿矛盾的,既希望別人知道自己,又不希望別人了解太多的自己。最好別人知道的,都是美好的自己;至於不美好的那一面,不管自己知也不知,總會自動地、小心地覆藏起。這在一般人來講,或者極其平常,但就學佛的態度而言,則未免欠缺真誠!

  嘗於課堂中舉個案為例作分析,希望同學們因此了解佛法的日常應用;不過聽者的反應,往往出乎我的意料。有人覺得師父說來說去,好像都是在說我;有人則只對主角是誰、只對故事本身感興趣。其實,人的煩惱是有著共通性的,只是各人的修養、表達不同;主角是誰,何關緊要呢?重點是:你自己有沒有這樣?有,則改之;無,則嘉勉之,如此而已!別人了解自己也罷,誤解自己也罷,那都無關重要;自己認不認識自己、了不了解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我們只能為自己負責,不是嗎!

【北傳】

 3.意微難見 隨欲而行  慧常自護 能守即安


【南傳】

36.此心隨欲轉 微妙極難見  智者防護心 心護得安樂

   
北傳第三章說:吾人的心「意」識,「微」昧深隱而「難」以察「見」,卻往往「隨」逐色、聲、香、味、觸等五「欲」境界「而」馳「行」,起貪生瞋或癡迷其中,造惡受苦。要終結這苦惱的輪迴,唯有在戒──德行的基礎上修定發「慧」,才能「常自」防「護」身口意三業。「能守」身攝意、止惡行善,又能一分一分放捨對自我的執著,「即」可在現生得到「安」樂自在。

  與此對應的南傳三六偈說:「此心」常「隨」可意、可「欲」的境界而「轉」,隱「微」深「妙」又「極難」察「見」。善修佛法定慧的「智者」,深知一切善惡業行,皆由心的造作而來,所以首當「防護」自「心」;自「心」得到防「護」,言語行為無復造惡踰矩之患,如此即可免於厄難而「得」到現世「安樂」。

       ※        ※        ※        ※         ※      

  心是隱微難見的,或者有人並不同意這句話,認為那是別人的心才隱微難見,我自己的心,難道還不認識、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嗎?很不幸地,絕大多數人的確並不認識自己的心,也不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而且常常在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的同時,惡言已然出口傷了人、惡行已然造作害了人!我們何以後知後覺,甚至不知不覺至此呢?這固然因為心的速度太快,快到我們來不及去覺察;但我們對此散亂奔逸的心,也實在習焉不察已久!

  該如何防護此外放奔逸的心呢?這非先對心的內容、心的活動了了分明不可。打坐,不失為初學者學習觀心的方便,讀者不妨回顧本講記〈惟念品第六〉中的釋義;但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練習攝心。心一境名定,若我們也能將心安住在當下的每一個工作,甚至每一個身體的動作上,久而久之,心自然逐漸安定專注;安定專注的心,一起心動念,就容易覺察。這是獨處時的用功方法;至於處眾,則可藉由與他人的互動,及言行的反省來觀照自心。這雖然有很長的時間,都只能作事後的檢視反思;但練習久了,心的敏覺性提高了,覺察力也會與日俱增,而終於追上心的速度。

  不過,能夠覺察內心正在活動的煩惱,並不見得就有能力可以中止它從心念發展到言行。如覺知自己正在起瞋心,我們可以及時剎車,不讓它表現在臉上、嘴上和肢體上嗎?就算做得到外表如常,我們的內心可以就此風平浪息嗎?不,我們不但不願意剎車,甚至還刻意將自己的憤怒和不滿表現出來,讓對方知道。先傷害自己,然後又傷害別人,所以唯有以智慧了達世間實相,才是根除煩惱,釜底抽薪的辦法。然為了不使智慧流於狂慧、邪慧,慧學又必然要與戒、定二學俱修 ;有了智慧,那才真能做到防護自心!                            

(待續)

【註釋】:
1印順導師,《佛法概論》〈佛法的心理觀〉,頁105。
2印順導師,《佛法概論》〈佛法的心理觀〉,頁112。
3印順導師,《佛法概論》〈佛法的心理觀〉,頁117。
4《說文.手部》:「搦,按也。」段玉裁《注》:「按者,抑也。」「如匠搦箭直」,淨海法師所譯之《真理的語言》作:『如矢師矯正箭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