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10.23講于法雲文教協會


法句經講記(四十九)


釋傳道主講



北傳〈心意品第十一〉十有二章
南傳〈心品第三〉三三∼四三偈


二、釋頌義及因緣
 

【北傳】
 
8.見法最安 所願得成 慧護微意 斷苦因緣
  
得,音(德)tek4地激切
   

  世人或以擁有財富、權位、知識、情愛為安穩,及至出家,又以擁有寺院、信徒、名聞、利養為安穩;然而這一切都是因緣所成,無常可壞而極不安穩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由眾多因緣假合而生起的一切,亦必將因任一因緣的變動而更易,終至消散。同理,得之於人的一切,自然亦得以毀奪於人,愚癡如我輩,何以競相以擁有彼等為安穩呢?

  在佛法看來,除了自己所造的業以外,擁有無我的智慧與善淨的德性,才是別人真正無法毀奪的;而證「見」真理──「法」,斷除煩惱,終結生死輪迴,才是「最」大的「安」穩。因為破除我執我見,不再以自我為中心,又復有清淨智慧的緣故,做任何事,「所願」即皆「得成」就。但在到達此一境界之前,佛弟子則應努力熏修智慧,以端正錯誤的身心行為、淨化無明煩惱;惟有智「慧」,才能善「護」幽「微」的「意」念,從起心動念,就阻「斷」一切足以招感現生及未來「苦」果的煩惱「因緣」,這才是徹底又安穩的滅苦之道。


※     ※     ※     ※     ※


  世間的一切存在,無不恆處成、住、壞、空的變動中,在成就而安住的當下,亦必存在一相反的力量在拉扯,預告著它的毀壞、成空。矛盾而暫時、相對的安定──這便是世間事事物物的實相,包括自我身心,包括此刻我們所擁有的一切,盡皆如此。

  不管知不知道一切的擁有都只是短暫,也不管自己擁有了什麼,我們似乎習慣於羨慕別人所有的一切;以為只要擁有那些,自己就脫胎換骨;以為只要擁有那些,自己就得到安全;以為只要擁有那些,自己就可以無憂。然而,等到真正擁有,才知道這安全其實伴隨著更多的不滿足與恐懼同來。擁有越多,恐懼越深;甚至人人都可能為掠奪我所有而來,所以我們永遠不會覺得安全,也永遠不能安心,因為心永遠不以現狀為滿足,如何能安?

  然佛法並非要人拒絕世間的一切,也不認為擁有名、利、情是一種罪惡,而應放棄其追求與擁有。相反地,真正以佛法的智慧去從事世間事業的佛弟子,必然出其類、拔其萃,名、利、情不求自來。不過與世人不同的是,佛弟子雖擁有人人稱羨的財富、名位、權勢,卻不為個己的享用著想,而能善用所有的資源以利樂世間、悲濟人群,以一切回饋於一切。身處世間而能淨化自己,不黏著世間而又能超越世間的價值作為,這唯有徹見緣起無我的智慧才可能實現,故說「見法最安,所願得成」!
  
【北傳】
 
9.有身不久 皆當歸土 形壞神去 寄住何貪
     久,音(九)kiu2求久切
     壞,一音hoai7喜壞切
         一音huai3胡怪切
     寄,音(記)ki3求記切


【南傳】
 
41.此身實不久 當睡於地下 被棄無意識 無用如木屑
      睡,音(瑞)sui7時跪切
      被,音(備)pi7邊芰切
   屑,音(設)siat4時結切

  
  北傳第九∼十二章的偈頌,是釋尊基於同一因緣而宣說的,按照之前的體例,本應將此四章一併釋義;但考慮到要與南傳作對照,南傳每一偈又各有其因緣故事,為了不使釋義變得複雜,所以還是選擇兩兩相對作解說,最後再交代北傳這四偈的因緣。

  北傳第九章,為使偈意更符於因果,所以在釋義時,權將第二、第三句互換而為:「有身不久,形壞神去,皆當歸土,寄住何貪?」這是說:此刻我們雖擁「有」此「身」心,但是「不」要多「久」,這個物質的「形」體終將變「壞」──老、病、死亡,精「神」的心識也將因為失「去」執持的對象而不再作用。曾經年輕過、努力過、璀璨過的一切,「皆當」隨此身心的崩壞「歸」於塵「土」,而從人們的記憶淡出。試問:「寄住」此世間的你我,又有「何」值得「貪」愛、戀戀不捨的呢?

  與此相對應的南傳四一偈,在解說上也比照北傳,將第二、三句互換。偈說:「此身」心和合的一期生命,雖然誰也無法預知其久暫,但「實」在並「不久」長;尤其充滿理想與熱誠,富於學習力與行動力的期間,更是短暫而稍縱即逝。有的甚至沒來得及登上人生的巔峰,就要因為老、病等因緣,「被」迫離「棄」此四大和合身,再「無意識」作用,而「當」沉「睡於地下」,一「無」所「用如」鋸「木屑」!所以既得人身,則當善用此身,及時把握服務利他的機會,來創造生命的價值,免得他日追悔!

  南傳這一偈有一則因緣故事,名為『身體發臭的比丘』。故事的主人翁:普提珈塔提舍比丘,在得到佛陀指定的禪觀主題後,本想好好用功一番的,不料修道未成,卻成病夫。剛開始,他身上只是長了小疔瘡,但後來傷口越來越大,有的甚至迸裂開來,流出膿血,沾汙了袈裟;並且身體也開始發出異味,人們因此稱他『普提珈塔提舍』,意思是發臭的提舍比丘。其他比丘見他如此,也紛紛走避,沒有人願意接近他。

  佛陀知道這難堪的處境,即將助他悟道,就前去探視他,並親自燒了一些熱水,準備幫他洗滌。其他比丘見狀,才漸漸聚集到佛陀身邊來,聽候差遣;佛陀就要大家幫忙將提舍比丘抬到外面去洗滌身體和袈裟。經過這一番澡浴,提舍比丘通身舒暢,連內心都倍感輕安。在佛陀慈悲的目視下,他更一心繫念正法的光明,佛陀了知此時他的根機已待成熟,就對他開示了如下的偈頌說:

  「此身實不久,當睡於地下,被棄無意識,無用如木屑。」

深受病苦纏身的提舍比丘,一聽到佛說無常的道理,馬上契入真理,當下就開悟證阿羅漢;但過了不久,也就入滅了。

  有人就來請問佛陀,為何提舍比丘的身體會發臭?佛陀就告訴眾比丘說:『因為提舍比丘過去生,有一世曾經是個殘酷的獵鳥人,他不但經常設下陷阱捕捉鳥類,而且一捉到鳥,就折斷牠們的翅膀和腳,以防止牠們飛走。由於造作如此惡業的緣故,所以今生身體才會長滿疔瘡,而且發出臭味。』

  藉此,佛陀並且進一步慈示比丘們說:『你們捨俗出家,在僧團裡修行,除了照顧自己的身心,也要盡己所能地照顧同參道友的身心。照顧同參道友的功德,就等同照顧佛陀!』眾比丘聞言,莫不歡喜地依教奉行。


※     ※     ※     ※     ※



  此一因緣,可說將釋迦牟尼佛身教、言教並重的教育精神,充分展露無遺。這
在北傳,也有與此相類的因緣故事,如日後將述及的《法句譬喻經》〈刀杖品第十八〉1,即是其中之一。

  對於釋尊的一代時教與一生行誼,常覺得,再沒有比印順導師理解更深徹的了!讀導師的書,有時恍然以為導師就隨侍在釋尊身側,親聞佛法,親覩聖者的教化。從他老人家平實無華的敘述中,釋尊的睿智、悲憫、高尚、超凡,躍然紙上!如導師在《印度之佛教》『釋尊略傳』中的這一段描繪:

  
釋尊之說法也,不務深邃理論之闡述,不為苦行奇事以惑眾,惟以簡明切實之教旨,示人以中道之行。務使聞法者,人能隨分隨力,去惡進德以自淨其心。佛法之在恆河兩岸,如春風時雨之化洽無間,固由說法之善巧,解脫道之純正,與適合時代根性之要求,然有賴於釋尊崇高之德性、悲懷、平等、躬行、身教者尤多。釋尊之與弟子,師友也。「我不攝受眾」,「同坐解脫床」,不如異教者之以神子、神使自居,或統攝者自居。迴施物於僧,不欲厚於己。五日一行比丘之房,為病比丘洗濯,為盲比丘絍針,向小比丘懺摩。聞其病,則不辭跋涉之勞;憫其愚,則不以誑佛為嫌。凡沐釋尊慈和懇至之化者,莫不自尊自律而日進於德。阿難說精進,忘病起坐以聽之;聞堂中說法,則佇立於戶外,釋尊之敬正法也如此。2

  幾度奉讀『釋尊略傳』,每為導師筆下一代聖者的化迹所感,而潸然淚下!更對導師從三藏聖典的研究中,抽絲剝繭而得出不同於史學者的釋尊傳略,感佩至極!常想:佛弟子以學佛自稱,但若連佛是怎樣的一個人都不清楚,那該如何學?念佛,原是明記而時時憶持佛陀的悲智功德,但若連佛陀有何功德值得我們憶念不忘都不知道,又該如何念?當唯有正見佛之所以為佛的超勝處,那才能激勵自己發心學佛、成佛!

  為此,導師在其著作中,一再力闡佛教的人間性,意圖將被扭曲而神格化了的佛,回復其與你我相同的人身。學佛,原不是往深奧繁複的知識堆裡鑽研,也不是對於佛法不識不知地只管打坐、只管念佛,或者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孤高自賞地睥睨一切!而是認識自己,學佛一樣覺化自他至究極圓滿,如此而已!看看導師筆下的佛,是如何一位親切、平實又慈和的教育者!他不賣弄威權,並且以身作則、身先士卒、言行合一,在佛的化導下,真如沐春風時雨一般,弟子們豈能不自動自發、自尊自律地斷惡、修善、淨心?

  雖然我們無緣與佛同世,但此生能夠藉由導師的著作深入法海,又得以親炙導師,已屬福緣匪淺!幾度親近導師,在導師身上,看到他是如何以佛為典範,在躬行實踐他所信仰的佛法。這激發了我,也成為一名傳薪者,矢志將人間的佛法輾轉相教,以令薪火不絕。這些年來,喜見四眾弟子中,頗有發心為法、精進佛道者,這該是自己在教學相長生涯中最大的安慰了!設若人人能發心將自己學而有得於心的佛法,分享、回饋給我們的周遭,那臺灣社會定當更見祥和、更充滿智慧!(待續)

        


【註釋】:

1
法句譬喻經》(大正4.591中、下)。
2印順導師,《印度之佛教》,頁30∼31。